異俠錄

第12章 (1)

妖女既死，高城巡視周遭，确認再無異動後，先取些藥粉，化去先前妖人所遺殘屍，又将當地草草清理一番。回顧間見才鏟滅妖女處，草叢中映月生光，不知是何物件，心中一動，近前拾起看時，見是面巴掌大三角金牌，形制奇異，一面光潔無紋，微微隆起，另一面則繪了許多水波花紋，花紋正心嵌一圓珠，約有拇指大小，色澤灰白，觸感光滑，細一檢視，卻為人骨琢成。料是自妖女身上掉落，方才那麽強烈寶光，妖女形神俱滅，所佩法寶也多随之化去，此牌竟不曾毀損，足見奇異，但又看不出有什邪法附着在上，吃不準作何用途，未便毀壞，便随手揣入懷內。又确定再無痕跡遺留，這才縱身飛走，這一去，卻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當時趕往袁朗身邊。

魔宮途徑早經袁朗告知，為了日後闖宮方便，二人還曾多次演練。因此高城雖是初次前往，路徑倒熟，來勢甚為迅速。途中試圖以寶鏡鑒形傳音，探尋袁朗狀況，誰知以往行法，只一施為，無論相隔多遠，鏡中影像立呈，毫發畢現，音随影至，如在身旁，即便對方無暇回應，也能照出周邊情景。這次卻無論怎樣傳聲相探，鏡中顯示都是灰蒙蒙一片，幽暗深沉，混沌無邊，連絲波動也無，越發斷定袁朗身陷險地，寶鏡既失效用，別的法寶飛劍亦難保全，遭際必非尋常，想到此處，更是擔憂不已。

很快飛至西北地界,下方山脈縱橫，勢較來路更為險峻，天氣也越見寒冷。又值天時不晴,空中密密匝匝，遍布凍雲迷煙,霧霭沉沉,四顧茫茫,高城一路上催着遁光加緊疾馳,沖雲而過,同時忙于辨認路途,目視神情越加專注,速度雖快,沿途未敢遺漏,深恐一不留神,就此錯過。

又飛一陣，前方亂雲叢中障壁突現,兩座高峰向上拔起,直刺天際,遙遙相對,恰是一座天然門戶。高城見此處已到青珂峪,即袁朗所說魔宮最外層入口,便倒轉方向,改前為下,略降了降,飛出半空雲層,天光再現,這才看了個明白。原來天公造化,将雙峰生得一般無二,都是上豐下銳,其狀如槌,高低大小也完全不差,峰上相連,各有一數千丈高斜坡,順勢而下,形成兩道橫嶺,各一字排開,向後延伸百餘裏,雙嶺同轉向朝內,以半圓形相接契合,渾成一體,将方圓數百裏平地圈入其內,兩邊危崖險峻,自成絕峪。峪中別具幽谷,表面也是滿布雲霧,只有幾處地方時隐時現,略透出一點金碧光影。确認已是魔宮所在,各處殿臺樓閣,山水佳景就隐于幽谷之中,雲霧之下,但再往前行,上空一片都設有魔宮禁制,即便淩空飛渡,無心路過,遁光還需拔高,否則便易撞入圍,再要從雙峰之間直接飛過,更是必觸禁網無疑。高城心雖急切,但知事非小可,家人長輩都将此行看得鄭重,早斷言多有險難。袁朗對魔宮情形遠較自己熟悉,人更機靈,前生與對頭鬥法還多占上風,仍至身陷其中,景況未明,自己再要冒失,非但救援不得,豈不是将二人同時送至死地？權衡再三,終将直沖入內念頭打消，身形再隐，貼着山峰緩緩繞行而下，向地面飛去。

降落地面之後,再看雙峰之內,比起高空俯瞰另是一番光景。仿佛一道無形屏障,以雙峰分界,內外隔絕,在外亂山叢樹,草莽雜生,空曠無人之地,景色荒涼,總還能辨識清楚。雙峰所成谷口之內,卻是一片昏茫慘淡之景,似生輕煙蔽目,又有霧影倬倬,乍看并不濃厚,但縱以高城一雙慧眼,厚雲層中尚能探路,此際卻難透視,怎麽也望不到底。這等冥蒙景象,乃魔法禁制應有之文章,高城早有準備,倒不曾放在眼裏,深吸口氣,緩步從容入內。

剛進谷口,行不數步,一道暗紅光影閃過，無風無動，倏爾雲開霧散,眼前景象頓現清明。錦原秀野，徐徐如列，花繁木茂，豔麗無方，共有十餘座山峰，都不甚高，玲珑秀致，青碧動人，星星點點散布各處，其上泉瀑奔湧，飛舞盤旋，繞山流轉，遠遠望去，恰如銀絲嵌玉，雕镂奇絕，非但悅目，水聲聒聒，清音娛耳，更多一重享受。而就在山光水色間，建有數座金玉宮闕，重檐庑殿，飛閣流丹，繁華富麗，無與倫比。

山青水秀，殿宇輝煌，恍若天宮仙境，可高城看去，既和袁朗前言有別，更帶着種怪異違和感。常言道美景如畫，眼前之景真就跟繪在畫布上一樣，盡管有山有水，花開葉搖，卻多斧鑿痕跡，精致而又刻板，缺乏鮮活之氣，初看眩目，稍加品度就覺無味。殿臺房舍雖多，不見半個人影。又想到以袁朗個性，即便遇險被困，對方也休想好過得了，不鬧個天翻地覆才怪，怎會這樣靜得出奇？而且也不見有打鬥跡象遺留。怪異感一出，戒備加強，寸步留心。及至行有片刻，所對方向樓臺殿閣相距不遠，可走來走去，始終走不到近前,沿途景物也時有重複,偶爾一分神顧看,有些明明已經走過的山峰又在前面出現,至此已然醒悟,此地分明隐埋陣法,颠倒挪移,誘敵深入,所有山巒樓閣俱是陣內機關,各自藏有好些變化,殺機在內,一味走将下去,出不去不說,遲得一刻,所有埋伏禁制必将發動,縱不至失陷,也将敵衆引來,平添好些事故。想到這裏,忙立定不前,仔細觀察。本來幾世修真,見多識廣,又仗家學淵源,自幼即得父指點,對異派陣法多有涉獵,只一留意,果辨出那些山石峰巒落座參差,位中陰陽數奇,反正變化雖然巧妙,門戶方位仍有跡可尋,不多時已發現幾處破綻,有明有暗,其中兩個還是故意賣放,引敵入伏之用。暗自冷笑一聲：“些許小術,就想着人上當,未免過于自大。”因自己本是隐身入陣,又一路小心,未曾觸動埋伏,估量敵人尚還未發覺,防範不緊,正可放膽一試。照先前看定方向,擇一古木近前,沿着那粗達五六人合抱的樹身，從左至右轉過一圈，又反向而行，自旁立巨石背後斜插而出，再看前面，景象忽為之一變，多出座紅玉牌坊在前，觀內仍是一片暗沉，回顧來路，亦是煙霭再起，重入沉冥，除外別無動靜，知道頭一層已經走出，還有關卡在前，不敢稍作停留，繼續向牌坊下行進。

這一走進，景象與前又大不相同，竟然一絲光亮也無，四外皆黑，伸手不見五指。并且才一入內，頭腦就微微眩暈，心旌也搖搖欲動，道聲不妙，忙運玄功鎮定心神，好在元靈堅定，警覺又早，不過略受感應，并未真個動搖，但只此已知這第二關不若先前容易。黑暗之中無法辨路，索性就在原地打坐，澄神入定，用起功來。上來先将心神守住，凝氣閉目，感應周遭，由于功力精純，注意格外集中，看似渾然忘我，既不動又無知，實際已漸漸和當地融為一體，意念涵蓋，無論何方，一息一動全在捕捉範圍之內。再坐一刻，入渾反虛，由靜生明，猛然間雙眉一挑，虎目忽張，手掐靈訣揚起，再看周圍，黑暗固然依舊，就在這一團漆黑之中，數條道路延伸，生死晦明各分途徑，已是清清楚楚展在面前。不由得唇角上揚，挑起個得意笑容，忙沿生路前行，走不過兩步，黑影全退，光明如初，第二座紅玉牌坊又矗立在眼前。

似此接連過了幾十座牌坊,每處都設一陣,內中盡多異境幻像,情形各都不同,層層遞進,逐增艱難,似頭兩關那般輕松闖過已不能夠,越往後走,所費心力越多,可謂危機遍地,步步皆辛。初上來時還存的一點輕蔑之心全部打消,觀此陣千變萬化,虛實相應,各成一體又內含關聯,互為反應,知曉出入之法,能夠避險而過倒罷,若是不明底裏,又看不出門戶機關所在,即便僥幸過得頭一二關,中途再觸禁制,前後陣法便會倒轉呼應,一起發動,危機四起,重重包圍,休說再往前行,就連後轉脫身都近無望了。到得末幾關,高城已難分辨明晰陣中玄妙,半憑經驗摸索,半靠氣運上佳,前突後進,左旋右轉,不知兜尋幾許,才堪堪避開所設機關埋伏,元氣卻已經損耗,開始現了疲态。最後所到陣中,與前路所見又是大不一樣,乃是一片廣漠,細沙如粉,深遠莫測,目力所及,難望盡頭,站于其上環視,頓有種空寂沉重之感撲面而來。那沙更非尋常,光華五色,閃爍不定,注視時候稍久,便覺刺目生疼。沙地平滑開闊,沒有絲毫起伏,看去倒像石堆玉砌塊廣面,中間鑲嵌無數碎金,并還拼湊出許多圖案,乃是大大小小七彩圓圈,其數不下千百,彩光潋滟,燦爛奪目,卻又透着股冰冷陰沉意味,試探着朝其中之一行進,剛剛靠近,忽然風聲陣陣,無兆而起,疾風過處,身上頓感奇寒刺骨,又有絕大壓力擠上身來,如非功力深厚,下盤穩固,幾乎要向後跌到,再看地面細沙卻紋絲不動。料想此陣中樞機關定就在這大小光圈之內,仔細看過,卻找不出一絲痕跡。估量到此地步,再想靜悄悄出陣怕不能夠,反正早作有一拼打算,索性鬧他個大的,興許将敵人引出,反見他門戶也不一定。好在飛劍法寶早都準備妥當,可以随時取用,防護也無問題。便又改過前計,隐形之法不肯就撤,但已無趨避之意,轉生破陣念頭。當下在玉虎神光環護之下,将劍光放将出去,先沿着一綠色圓圈轉了幾轉,并不見動靜。再将劍光下壓，掠地平削而過，與圓圈實一接觸,果然感有阻力澀滞,然非寶劍之敵,略往前行推進,只聽見“啵”的聲輕響，一簇碧焰，雜着股同色輕煙自原地冒出，在空中繼續噼啪幾聲爆響，碧焰忽隐，煙也随後散去，再看地上光圈，已經消失不見，那地面凝結的彩沙仿佛突然失了支撐，散去行架，像普通沙灘那樣攤開，地面上也開始看到微微隆起的小丘。

高城就依此法,連削了十餘個光圈,總是劍光轉後,随着響聲冒出與地面圓圈同色的煙光火焰,晃眼消退,沙面随之散形,先前那種沉重氣息也似乎減去不少。高城還來不及歡喜,手上正削着個紫色光圈突生異動。先是一劍撩上,空蕩蕩的竟似落在虛處,沒了先前那股阻力,也不見煙火升騰,心猶不死,又在原處來回磨了幾磨,仍無動靜,正待回撤再行察看時,寶劍将将要飛出圈子之外,突然光圈灼灼,連閃數下,地底緊跟着生出股絕大吸力,似有無形之手,一把攫住飛劍,就欲往地底拖去。高城猝不及防,險些個被他将劍奪走,當時大怒,一指飛劍,玄功加注,到底仙家寶物非同凡品,掙得兩掙,還是收回身畔。然此方是開端,飛劍剛剛脫出桎梏,又是驚天動地一聲大震,依地面圓圈大小形狀,向天激射而出一道紫色光柱,還未長到盡頭,第二聲大震帶着道藍色光柱又從旁隔三數個光圈處射出。跟着就像彼此呼應般,連聲震響,雷鳴轟轟,一道又一道光柱接連而起,遍布前後左右,各個方位,都非只原地上拔,而是長到一定高度就改平移,旋轉着向高城方向擠過。即使不生出光柱的圓圈,地面也不平靜,随着光柱拔起,各自亦有煙火外映,圈子就在原地亂轉,旋出大大小小無數光環,彩星亂爆,光圈急飙,蹭蹭挨挨,同向高城處擠來。

好個高城,當此危急時刻,仍是不驚不懼,冷靜異常。身在包圍圈中,先環顧周遭,極迅速一圈掃過,仍無破綻可尋,故決定随意擇一處開口,便将目光鎖在前方偏左根赤紅光柱上, 一手持定寶鏡,另手暗藏幾粒神雷,只待其再近身數尺,便強行以寶突圍。主意打定,正在蓄勢待動,将發未發的當口,忽聽一女子口音疾呼道:“這位仙長,此地埋伏厲害,現已全部引發,前方死地,不可妄入!還請回身,直入右側墨色光柱,由地下行進,不但免致涉險,到時即可相見。我非惡人,原知此間出入之法,有意助君脫身,望勿質疑。”

高城聽那女聲清越,甚是娛耳,不似含有惡意,并且奇在所用傳聲之法雖與常不盡相同,竟也是本門路數,此法雖非門中不傳之密,也絕少為外人所知,除非和本門關系極密切者,否則休說會用,哪怕兩相對面,近在咫尺,也難聽出使用者說些什麽。此女既然開口,想必有所淵源,本來在陣中亂闖也是不得已而為,不若聽她指點,或許真能脫身。想到此處,便側身回望,千百光環彩影中,果有一墨色光柱暗隐, 寬不過尺許,較別的光柱只有不到一半大小,所旋速度卻快至三兩倍不止。由于轉速特快,光色又遠較其餘黯淡,如不特意去尋,極易錯過。尋思着此柱确有古怪,越堅一試之心,邊加強戒備，邊縱起遁光,直往其間投去。

甫經接觸,千百壓力重又湧上,忙運功支持,往前硬沖,仗着飛劍法寶之力,略作相持,也就沖柱而入。等到得裏面,身上才覺輕松,又聞極輕微聲響,腳底似有異動,再看地面已裂開一穴,忙順勢下潛,等到全身沒入,那地穴又複了原狀。

高城入地之後,直降地穴深處，再探附近，已無埋伏痕跡，知身來在安全所在,耳聽頭頂轟鳴傾軋,碰撞之聲仍是絡繹不絕,縱然不怕,總是免去番波折,心中暗暗感激。正待覓路前行,前聞女聲又二度響起,道:”仙長雖則脫險，宮中地面多設禁伏,且此刻已将宮衆驚動,知有外敵侵入,防備更緊,如不能尋到隐蔽所在,一出土就會被發覺。算來只有我身處一帶最為安全,我已放出火螢引路,仙長請随其後,地底雖還有幾處埋伏,有其指引,盡可從容避過,等到地方,見面再行詳談吧。”随之音畢,前方現出團藍熒熒光華,忽閃忽滅,頗有相喚之意。高城依言,随那光華行進,那光華頗為奇異,本身僅只蠶豆大一點,細若熒燭,然自中向前,呈螺形散出光暈,由小至大,最後所照範圍足有六尺多高尺許來寬,正好容一人通過。沿途無論沙石泥土,甚至金鐵之物,一被照上,頓如冰雪向火,紛紛消融,現出一條孔道。高城就随之沿孔道前行,走有盞茶時分,藍光忽然停滞不前,光華似有微弱,下一刻忽又重新亮起,亮度更強了兩三倍不止,光照之處現出個大洞,原來已至孔道盡頭,有白色微光從洞外透進,同時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高城向好幹淨,聞之不禁大皺眉頭,邊想何物這等臭法,邊走出洞口看時,當地卻是整間石室,地甚廣大,然無門戶出入,室內陰暗潮濕,雖然看去無灰塵泥垢,似乎整潔,但就是帶了種揮之不去的黴腐臭惡之氣,難聞至極,好像整間屋都是穢物建成一般。三壁黑沉,只對面靠裏一方有道灰白色光牆,才見亮光即是由此發出。仔細一看,才發現并非實牆,而是極細密張光網,網眼還不到米粒大小,乍看去直和整面牆壁相似。此時那團引路藍光已飛到光網面前,被所發灰白光一照,自身光芒減退,現出原形,原來是只長不過寸的怪蟲,長相與蜜蜂相似,通體純黑,四翅八足,腹部鼓脹,不住震動,凸凹之間便有藍光發出,飛到光牆前拍動幾下翅膀,忽然”嗡嗡”一振,将身縮至僅針尖大小,順着光網縫隙飛入內裏。其內早有一女子等候在彼,見蟲将高城引到,甚為欣喜,先擡手一招，那蟲直飛過去，鑽入掌心不見，女子這才上前施禮，請問名姓來歷,開口便能聽出，正是先前路上兩番出言指點之人。

來時路上高城也曾思量,現時魔宮上下,只魔女一人曾和袁朗有交,或曾得其傳授,學過本門傳聲法術。才剛女聲語氣也與之相似,雖然音略低沉,與前生所聞嬌媚柔音小有差別,但想一別百年,魔女又飽受磨折,形聲變異也是常情,況其人就在困中,聽得法力并未全失,并還藏有幾件得用法寶在身邊,到底魔宮故居,通曉地利,借便傳話并非全無可能,因而早存下此見。等入石室之內,觀其實乃地牢形制,更肯定先前推斷,又想如此甚好,本也是預計中事,倒免了查探功夫,先将魔女救出,再去尋袁朗不遲。這樣想着,邊透過光網觀察女子動靜,以明判斷,乍一看清樣貌,不覺大吃一驚。猶記前生相見之時,魔女生得骨肉勻亭,肌膚瑩潤,明是個絕頂的美人胚子,眼前女子身量雖然相仿,卻是枯瘦異常,從頭到腳處處見骨,幹巴巴仿佛全無血肉,僅是張人皮,罩定幅骷髅架子,頭上白發披散,也是稀稀落落,半禿半生,整個人慢說談不上半個美字,簡直就是貌相駭人,詭異絕倫,唯有雙目清澄,黑白仍是分明,波光轉動,依稀還有兩分舊日風采。

看得高城大是不忍,半日方悶聲道:”你可是青陽宮昔日的小公主?前生之約,還記得否?”那女子聞言,好生驚喜,端詳高城半日,重又禮敬跪倒,道:”原來您就是百年前越城嶺上,以靈丹靈符為我擋下一劫的那位上仙麽？其時我重孽在身，難領仙長好意，曾經有言，重逢之日才是難滿之時，後來果遭不幸。今日仙長光降，可見多年苦難将盡，上天垂憐，因果得報，也是賊子的末路了。”說時已是淚流滿面。高城忙道：“隔牆說話不便，你且起身後退，待我打破此牢，先救你出來。”說時就要指揮飛劍上前斬那光牆。魔女忙阻止道：“仙長不知牢中機關。此牆原非宮中自有,而是北邙山妖人秦重采天地間至穢毒煞物事煉制而成，天然帶有奇臭，常人聞之立斃，即便修為深湛者，略加沾染，也會昏厥過去，重者仍至身亡。還專污法寶飛劍，我有兩件異寶就被之葬送.那賊子設法借來此牆後，為防我教魔法中原有血污之術，可以毒攻毒，除加煉毒物生魂附着牆上，又置警鈴與他宮中聯系，專門煉有幾塊人骨金牌，除非他寵愛妖人妖女來此，毒刑折磨我時，憑牌能夠出入無阻。若是他人想破此牆，就不被毒穢之氣所害，無論何種法寶，只與之接觸，他宮中所設預警金鈴必生感應,不問外敵與否,先将牢中所伏天刑三十六法發動,全牢頓成地獄,本身也帶同宮衆,緊追而來,看人為魔法酷刑所害慘狀取樂。仙長固然法寶神奇,一時不會受害,惹他追來此地,豈不也有違初衷。破此牢門不急,只等賊子伏誅,我這裏自然解救。”高城道：“話雖如此,我去破宮殲敵,還不知多久方能回轉,即便功成,到時全宮颠覆,難保此地不受影響,情況一旦有變,我這裏來援不及,你亦遭池魚之殃怎好。”魔女略一思索,又道:”仙長盛意解救,我又豈是不識好歹。可除非如此,不然只有設法劫他一妖姬愛寵,盜其所佩金牌,不至驚動。但外間陣圖引發，宮中已知來有外敵，上下戒備森嚴，盜牌談何容易。我這百年磨難也不是白受，休看形貌這樣醜怪，實則法力凝聚，比當年強得多了。無論再有何樣災劫，不過多受些皮肉之苦，斷不會與之同盡，仙長毋庸多慮，等我告以機關中樞所在，尚有人在彼待援，盡速前去要緊。”

她幾次提及人骨金牌，倒讓高城想起從那妖女處得來之物，忙将之取出，笑問道：“你也不必愁急，事情未必艱難。且先看看，他那人骨金牌，可就是這件東西？”魔女定睛一看，越發驚喜：“正是此物！仙長果然神通，竟是早得了麽？請将此牌嵌入左牆上小孔，再把人骨珠向右旋動三圈，牢門魔法自解，仙長就可入內相見了。”高城依法施為，果見三圈過後，牌上骨珠持續自轉，仿佛無形牽引，那邊網上光芒慢慢減退,不多時複了原質，只是張灰白色繩網，中間自動張開一口，可以容人進出。高城深厭此穢物，問明魔女再無警鈴障礙，擡手就将寶鏡照去，先還擔心說得那等厲害，未必可以清理幹淨，誰知物物相克，自身法寶飛劍俱出仙傳，異寶奇珍，不畏邪污，件件都是此物克星，金霞光閃中，那繩網就如雪片入火，轉眼消融，不多會兒全部消滅于無形。此物既除，滿室惡臭之氣也随而消散，再看魔女,身上還有兩根長鐵鏈束縛，一系在腰，一扣腳踝，由于年代久遠，皮肉早都磨爛，已是深嵌入骨。高城越看越怒，更無二話，将飛劍化作細細一道金線，上前輕輕一轉,鐵鏈锉落，魔女脫禁而出，再度上前拜謝,高城這才問起宮中情形，以及袁朗下落。

說到此事，未免正中魔女痛處，神情倏地一暗，滿帶悲憤之容，道：“這也是我少年時認人不清，鑄此大錯。當初只為一念情癡，未聽仙長良言勸告，拼死救那賊子回轉，他卻天良喪盡，絲毫不念夫妻恩義，更生有禍心。先設計将宮室占去，又盜得我父當年所遺，教中秘寶魔經，修煉得一身魔法。那時節我為救他，渾身精血耗盡，法力近乎全喪，阻止不得，反被他禁入此地，日加毒刑，如非尚留有本名神魔和幾件心靈相合之寶，早被他折磨至死。這百年來，他一面修複肉身，一面在這宮中多加禁設，就為防人前來救我，或者和他算那陳年老帳。外間陣圖原本宮中舊有，自我父一心向佛後，為內中禁法狠毒，有幹天和，早已廢棄，也是他依魔經所載法門重新建設，固然其功候尚缺火候，此陣威力未達頂峰，也已是效用驚人，只說仙凡到此均要喪生。他卻不知未來種種我父當年早經蔔算，預料在前，暗中與我留有一份總圖，盡悉陣中奧妙。我雖困禁在此，外間如出異動，卻比誰都先得征兆。還可查探來人，随機出言指點。前日袁朗大哥追敵到來，适逢我每日例行受刑之際，雖有感應，難以當時進言。好容易熬過毒刑，再行查探時，真不料睽別經年，大哥法力精進如厮，七七四九陣，竟被他連沖帶打，統統闖過，中間全部破去的約有半數。仙長如早來半日，陣法重設未能完全，興許連這最末機關都可避過，無須從地下繞行，就能長驅而入，直達宮中了。這暫且不提，說來亦我之過，見大哥那大本領，一時喜極忘形，連忙傳聲，直告以陣內機關樞紐雖設于賊子寝宮，全宮中樞卻藏小諸天欲界之內，宮中禁法埋伏多是原有設施，經賊子重煉而成，全宮上下唯此一處，仍是我父當年舊陳，魔法厲害，賊子本人亦不敢輕易發動，更難斷其和宮中上下聯系。外有無形情障籠罩，我這裏總圖上亦顯示不出，內中情形雖然莫測，可只要能入得其中，将中樞破壞，全宮自然崩塌，無需再費心各處機關陣設。大哥也覺此法快捷，當時趕往，臨行匆忙留言，說他此行順遂則罷，若被困其中，不久當有同伴尋來，囑我到時再指路徑。袁大哥一去三日，再無消息，我心正急，仙長便到此地了。”

至此已和前聞妖人對談應合，袁朗被困一事越發明了，高城忍耐不住，又問諸天欲界所在，魔女這次卻不如先前痛快，一直沉吟，高城連催數次，方道：“仙長請莫誤會。我知你們正教規矩多，諸多忌諱。可袁朗大哥乃我累生舊友，仙長亦是故交，恕我直言，看你對大哥關切出乎尋常，你二人敢莫是有情？”高城萬料不到她突然問出這麽一句，一口氣沒出，全噎在嗓子裏，頓時又漲紅了臉，不知所措。魔女見此情形，已然明白，不必等高城回答，輕輕點兩下頭道：“原來如此，是我疏忽。只想到大哥現今法力足堪毀那中樞，卻不料今非昔比，即是情根深種，心有挂礙，那伏設的情欲之關便難堪破，被困其內卻是難免。仙長此去也有這等隐憂，可勸你別去，必定不聽。那欲界天我也不曾親入，只聽說步步皆幻，魔頭暗伏，仙長此行，比前面闖陣還要艱難得多，遇有情魔來襲，別的法術法寶無用，唯有以道力戰勝。成敗一舉，千萬守住心神，莫要受魔迷惑，尤忌情關念切，為之自亂。”說着平伸右手，掌心白氣浮現，漸漸凝聚成型，得一五寸來長，三寸來寬玉版，其上密密麻麻，點線刻劃，正是全宮設置總圖，就此指引了高城方向。随即，魔女收起總圖，兩手一搓，又向上一揚，輕聲爆響過後，頭頂便裂一穴，天光透入，兩人飛身而上，所在已是魔宮地界偏僻一角，耳中能聞預警金鐘聲響猶未為絕，還可隐蔽觀察宮中各殿出入景況。

高城急救袁朗，雖得魔女警告，仍想自己近來道力大近，又習得有降魔真訣，無論如何當可一試，現袁朗安危不明，不入其內怎知詳情，倒是魔女才剛脫禁，不可再度涉險。便留下幾粒靈丹與之治傷，又叮囑幾句，勸其盡快擇路出宮，再不多做耽擱，就往所指方向飛去。一路上見魔宮各地确已戒備森嚴，四處殺氣隐隐，不時有佩戴各樣奇怪兵刃的男女侍者往來飛行應策。

那諸天欲界所在，外表只是朦朦胧胧一團輕煙，高城剛剛飛入，就覺眼前粉紅色煙光一閃，頓時豁亮，香風陣陣，席卷而來，同時身子又是一沉，遁光忽然失效，不知不覺，已落在平地。往周圍看時，身處一極華美園林之內，水木明瑟，花樹賓列，曲徑通幽，景絕清麗，尤其異香撲鼻，清馨頻送，竟是讓人越聞越愛，由不得心神欲醉，醺然其中。前行數步，香氣未絕，豔歌又起，莺啼燕婉，柔媚無比，高城尋聲走去，才剛挪步，還未怎樣移動，眼前一花，景象又變。前方一鑒芳塘，波紋不起，平滑如鏡，塘內離水三尺，建一水閣，雕雲镂月，朱欄銀燈，樓臺之美自不消說，四面都系粉色輕紗帷幔，微風拂過，紗帳輕揚，隐約可見內中華光隐隐，寶氣襲人，珠簾玉幕，錦繡鋪陳，設施富麗到了極處。就在水閣平臺之上，一隊美女正歌舞翩翩，适聞豔歌之聲便似由此傳出，琴蕭共奏，嬌音娛耳，舞姿曼妙，倩影迷人，為首一女容貌身材尤其妖冶，全身上下亦只披了層輕紗，随着舞蹈飛揚起落，無論粉彎雪股，又或纖腰玉乳，甚至蚌戶元丹，諸般妙相似遮還露，時隐時現，端得蕩冶無倫，觀之難耐。過不片刻，那為首女子笑容越發妩媚，蓮步輕移，就想舞蹈着進入水閣小門，誰知才剛邁步，金光一閃，門內大片金霞射出，兩下對撞，女子閃躲不及，一聲慘呼，被金霞彈出老遠，跌落于地，粉白玉膚上頓時生出塊塊焦黑，看去灼燒不輕。

那金霞光澤雖不如以往強烈，效用也難相較，仍可認出就是袁朗寶鏡所發，同時高城手中那面也自生感應，由此斷定人就在水閣之內。再看那為首妖婦，本來咬牙切齒，滿面獰厲，傷後連連揮手，旁邊歌舞的美女就地一轉，恢複原形，變做幾個青面獠牙的魔鬼，口中尖嘯連連，就欲往閣中撲去。忽然那妖婦似又得了什麽音訊，豎耳傾聽一刻，重新揮手令停，帶着不甘之容，惡狠狠一跺腳，粉色煙光波動，連帶那幾個魔鬼，齊刷刷全都不見。高城也無暇顧及她等去向，幾步搶至水閣之上，從門口向內望去，果見袁朗那面寶鏡高懸于室，神物通靈，自辨敵友，對高城并沒有加以攔阻。進得屋後，滿室溫馨，那異香之氣比外面更要濃郁得多，帶着說不出的綿軟嬌甜味道，聞之令人心神一蕩，不知不覺，四肢略微發軟，周身上下生出倦怠之感。高城也未留意，環視之下，一眼看見袁朗盤膝閉目，倚窗而坐，不知何故，衣履解脫了個幹淨，周身上下大汗淋漓，簡直成了個水人。神态乍看與平常別無二致，可仔細分辨，雙唇緊抿，牙關緊閉，眼角處起了絲絲褶皺，身體并還些微戰栗，顯是在強自忍痛挨苦。除劍光護衛全身外，還有如意環所發青白光彩，帶同深紅色一團寶光懸于頭頂，可都比以往黯淡了許多。

高城對袁朗，本來情發于心，愛意深重，平日雖不很顯，當此眼見所愛之人身受慘痛之際，由不得關心則亂，早将魔女叮囑扔到腦後，忘了個幹淨。總算頭腦尚算清醒，知道人在危境，不得不防，先将自己所持寶鏡放出，與袁朗的雙鏡合璧，威力頓時增添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