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

第28章

容華殿內，弑道候依舊昏睡不醒，慕少艾端坐一旁，閉着眼睛一點一點，煙杆也是垂在一邊，墨蘭亭靠在牆上，渾渾噩噩的直點頭，正在安靜之中，暗中突然一點金屬破空而來之聲，慕少艾猛然睜眼，煙杆一揚，一枚黑色短箭已經被煙杆攔下，煙杆本是木制，卻在兩者相交之間發出金玉之聲，铛的一聲，墨蘭亭陡然驚醒，喊了一聲有刺客，開門欲沖出，卻被慕少艾叫回，眯着眼睛看了看，卻看見弑道候眼皮微動，似乎有些要轉醒的模樣。

将短箭撿起，吩咐墨蘭亭交由素還真，順手要了火石，呼呼的抽兩口，低聲說老人家的身子骨可不禁折騰，容妃你最好快點起來，不然我可就用極端的法子喽。

比起其他宮中的戒備森嚴燈火通明，德清宮卻顯得意外的安靜，靜的近乎詭異，書房沒有點燈，鴉魂坐在窗前，求影十鋒推開門進入，低聲叫了一聲兄長，鴉魂也只是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求影十鋒走了幾步，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兄長，別太傷心，你還有我。

鴉魂擡頭看他，另一只手在他頭上摸了一會，站起來，坐久了有些頭暈，只覺得耳朵裏響個不停，扶着桌子停頓了半刻，求影十鋒吩咐人進來點燈，端了點心和茶水進來，又叫人絞了熱毛巾，為鴉魂冰冷的雙手擦熱。

他的表情珍視而嚴肅，仿佛手裏握着的是無上的珍寶。

鴉魂看着他，有些恍惚的開口詢問他，十鋒，你在外頭過的如何。

還好，大哥們都很照顧我。求影十鋒低聲回答，捧了銀耳湯過來，要喂給他喝，鴉魂也不躲閃，少頃後開口，我問你，你過的快不快活。

求影十鋒捧着碗的手有些停頓，随後認真的擡頭，看着鴉魂，不在兄長身邊，快活從何談起。

鴉魂盯着他看了一會，突然笑了一下，伸手摸他的頭發，就好像小時候他經常做的那樣，一邊說，你又不能在兄長身邊一輩子，聽說你與一名舞姬交游甚好？若是十分喜歡，也不妨礙，兄長并不在意身份什麽的……

求影十鋒硬生生的開口，我與她并無感情，一切只是為了輔助葉統領與長空大哥的追查。

你也長大了……鴉魂的手停了下來，眼神有些恍惚，突然自嘲的笑了笑，說，總是覺得你還是那麽小的樣子，沒想到也是能在外面獨擋一面的人物了。

求影十鋒不說話，伺候着鴉魂喝了藥，正叫人收拾東西下去，突然有人悄聲通傳，說陛下夜裏突然來了，鴉魂有些錯愕，十鋒按住他的肩膀，低眉斂目的說外面風大，披件衣服。

烨世兵權半夜突然來到，眉目間難掩疲倦，卻還是雙目如炬，看了站在鴉魂身後的十鋒一眼，說十鋒怎麽還在這？十鋒行禮，說是宮中發生這種事，雪中聲剛走，料想兄長心中郁結，特來陪伴。

烨世兵權笑了一聲，說你們兄弟感情真是好的讓吾都嫉妒。

服侍了烨帝換過衣服，倒了熱茶，周圍宮人一一退去，十鋒看了鴉魂一眼，後者手裏拿着書卷，一手撐在桌上，眉目有些倦怠，烨世兵權站在他身後，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伸手翻過他手中的書頁，低聲說着什麽。鴉魂神色雖還是冷淡，眼底卻有柔和的水氣蔓延開來。

求影十鋒咬牙，下跪告退。

烨世兵權看着求影十鋒沉默的側臉，又回過頭來說，他什麽時候來的？

也就是今天，鴉魂放下書冊，回頭看他，估計是聽說宮裏的事情，有些擔心，就趕來了。

烨世兵權攏住他的肩，握住他冰冷的手，說發生這種事情，真是對不住，還好沒有傷到你。

鴉魂恍惚了一會，看着他認真的說，你今日是專程來道歉的？

烨世兵權在他唇邊親吻了下，看着鴉魂的雙眼說，我對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要全部道歉的話，你可能會聽到不耐煩。

鴉魂突然心裏一陣悸動，有些僵硬的轉開眼，死死的盯着手裏的書冊，說半夜了，你忙了這麽久，該歇息了，明早又有政事要處理。

烨世兵權在身後低聲笑，一手撫過鴉魂通紅的耳垂，說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害羞的時候就會耳朵紅。

你！鴉魂怒了，轉過臉想瞪他，卻被他趁機吻住，兩人厮磨許久，才氣喘籲籲的分開，烨世兵權将人打橫抱起，鴉魂伸手在他眉間按了一會，說你今日有些反常，是不是碰上了什麽難處理的事。

烨世兵權把他的手指拉下來，輕輕啃咬，沒什麽，就是一幫老頭子春暖花開閑的沒事做，想給我找點麻煩。

鴉魂看着他的眼睛，是這次宮裏的事情引發的？

烨世兵權一手摸着他的頭發，面容有些漫不經心，這件事我已經交給皇後處理了，想必他已經有頭緒，後宮的事歸後宮，朝政歸朝政，要是有人搞不清楚關系，吾不介意用點方法讓他們付出點代價，好讓他們清楚在吾眼皮底下弄這些事的後果。

鴉魂看着雙目沉靜的烨世兵權，這個人在戰火中迅速成長，在亂世中脫穎而出，時間帶走了他的浮躁和天真，在鮮血中鍛煉而出的，是冷情而殘酷的決斷和不動聲色、以退為進的掌控全局。

腦海中突然閃過父親和府上一幹兵士的影子，随後又是求影十鋒，鴉魂閉上眼又睜開，烨世兵權吹滅燈火，沉沉睡去，鴉魂睜着眼睛，身邊睡着的人身體滾熱，連帶着讓自己冰冷的身體一同發燙。

房門外，求影十鋒懷裏抱着藏心，靠坐在柱子前，冷風吹拂起他的長發和發帶，春寒料峭，他的臉被寒風吹的有些發白，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抱緊了懷中之物，眼神有些迷茫。

他睜着眼睛看着夜空，想着兄長看烨世兵權的眼神，想着兄長冰冷的手，想着他手上的傷痕，想着他在燭火下懶懶的翻動書頁的摸樣，想着他眼底的模糊笑意，想着烨世兵權握住他的手的樣子，想的整個心都開始發痛。

第二日烨世兵權上朝回來，處理了一些事情之後在書房傳召葉小釵，囑咐了些話，葉小釵退下後直接去了君情宮，将陛下的意思一句一句的說與太君治聽，彼時太君治已經是一夜無眠，與素還真商議千葉傳奇一事，滿臉倦意，卻依舊勉強支撐着。

葉小釵将烨世兵權的意思帶到，太君治背着他站了半響，才低聲說這是陛下的意思？葉小釵不語，一邊的素還真撐着額頭，一雙靈動雙眼在兩人身上來回打了個轉，太君治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揉着額頭，叫他退下。

素還真給葉小釵使了個眼色，将人送出房門，悄聲問怎麽回事，葉小釵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說他只負責傳話，後宮這些事他才不管，素還真歪着頭想了一會，在袋子裏掏了半響掏出一個紙條，說你幫我帶給少艾呗，葉小釵抱着雙手看着他，說你真拿我當傳話的？素還真笑眯眯的貼上去說哎呀幫幫忙嘛，葉小釵沒繃住，接了紙條欲走，又回來揉了揉他的額頭，說皇後這邊你小心着點。素還真點點頭，看着他離開。

太君治坐在椅子上，江南雨端了茶上來，放下悄聲離開，素還真送了葉小釵回來，太君治閉着眼睛說他走了？

素還真說嗯，又說皇後還是去歇息一下吧，不然身體撐不住，你的身體你自己清楚，再這麽耗下去當心沒法收拾。

太君治苦笑了兩聲，張嘴欲說什麽，卻還是搖搖頭，站起來叫人奉了藥上來，素還真親手端上去，太君治喝了幾口就叫放下了，說喝不下，素還真皺眉，卻也只是嘆氣。

昭儀一事，看來陛下已經有決斷了。素還真叫人收了碗下去，太君治休息了一會，走到中庭，閉着眼睛說他心裏清楚的很，你當真以為瞞的過他？他只是需要一個機會而已。

這個機會也算是難得了，素還真淡淡一笑，那麽就請皇後盡快處理吧，陛下那邊估計也已經快等不及了。

還沒到時候，太君治伸手遮住眼睛，輕聲說，素還真跟在他身後看着天空，清晨的陽光有些稍微刺眼，卻擋不住滿目的春綠。

淩晨，天青殿門口，卸羽鳳凰和伏首神龍兩人蹲在牆頭上，看着直直的挺在中庭一言不發的萬古長空，從口袋裏摸出瓜子啃了兩口，說，俗話說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不知道長空大人又是為了誰風露立中宵，所謂伊人又在何方~

萬古長空死瞪了他倆一眼，說你們蹲在牆上做什麽。

伏首神龍抓着身邊卸羽鳳凰的胳膊好讓他不掉下去，一臉穩重的回答說是輪班休息的時間到了。他們都在外圍護防，真正在天青殿裏護衛的其實只有萬古長空一個人。

萬古長空還真是在中庭站了整整一個晚上沒睡，別說他的職責所在，就算是讓他睡，他也不敢。

卸羽鳳凰笑嘻嘻的沖萬古長空抛了個媚眼兒，副統領大人真是我們的好榜樣。

萬古長空勃然大怒，腳尖輕點，一根樹枝破空而去，被伏首神龍接住，道了一聲抱歉，胳膊夾着卸羽鳳凰的脖子就下去了，萬古長空呆立了半響，突然覺得自己真像個傻子。

說起來，自從天色開始發亮，就沒見那人從屋子裏出來，也沒聽見什麽響動，該不會是出事了吧。萬古長空一陣緊張，湊到門口敲門，沒反應，在心裏默念了一聲告罪就破門而入，迎面一本厚的跟磚頭似的典籍砸過來，伴随着千葉傳奇一聲怒吼，滾出去！

萬古長空接住典籍眼皮都不敢擡起來就往外退心想自己這是被鬼打牆了一定。

千葉傳奇攏了一把耳邊的長發，随便拿發帶豎起來，拉攏衣襟，視線又轉移到桌上擺的滿滿的各種典籍和書本上，伸出手在翻開的那一頁摸索着，沒做過什麽重活的手指青蔥白嫩，指尖細微的老繭感受書頁脆弱的聲響，突然狠狠攥緊手，重重的在桌捶了一下。

這麽被動的局面，可不是他喜歡的情況。

正午時分，容華殿傳來急報，容妃已經蘇醒，現在正由慕太醫看護，已經能坐起來喝點水了，特意先來跟皇後回禀一聲，叫皇後不要擔心。

太君治聞言叫來人退下，問素還真你覺得如何，素還真歪着頭想了片刻，用手指站着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太君治看了，沉默的臉上又多添了一份憂慮。

素還真笑了笑，說你也別太操勞，這件事說不定沒你想的那麽嚴重，再說了，既然已經知道對方的動作，不如來一個請君入甕如何？

太君治揉着眉間，正想說什麽，江南雨進來，說陛下政務繁忙，今天就不過來一起用膳了，叮囑了皇後要注意身體，不要太過勞累。太君治叫了人來，問了陛下的情況，又發了一陣子呆，才看向素還真，說讓你見笑了，素還真說哪裏哪裏，不過你還這麽放任自己下去，估計你師父也救不了你。

太君治發呆，說我下山了，就沒想過要回去，無論是活着還是屍體，都沒有想過能再回到那裏。

素還真嘆氣，說我前些年從那邊路過，其實有見到你師父，他老人家精神很好，你不用擔心。

太君治擡手揉揉眉間，站起來，輕呼了口氣，說算了不去想這些事情了，走吧，天青殿，容華殿，陛下，還有那個香獨秀，還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素還真看着太君治的背影，心底突然覺得有點悲涼。

太君治到了容華殿的時候，才發現烨世兵權也在，弑道候大病初醒，蒼白着一張臉靠在床上，烨世兵權手裏端着藥茶，正在一點一點的喂，見太君治來了，弑道候掙紮了一下要起身見禮，被烨世兵權按住說你剛醒來，還是躺着，把手裏的藥茶遞給墨蘭亭，淡淡的看了太君治一眼，說容妃初醒，一切俗禮暫時就不要那麽講究了，此事追查的如何？

太君治見禮，低聲說正在查處。

烨世兵權坐在床邊，手裏把玩着弑道候袖子上的一枚穗子，不輕不重的說了句，按道理這件事應該由大理寺接下，不過既然是皇後讨了去，那吾也是很放心的，皇後素來聰慧知進退，想必這件事一定能處理的讓吾十分滿意？

弑道候感覺房間氣氛有些緊張，烨世兵權雖然坐在他身邊，甚至還是十分親密的姿勢，但是他突然覺得有點發冷，不敢多言。

太君治見禮的動作有些僵硬，一雙眉眼卻是恭順的。

烨世兵權漫不經心的提到，吾昨天無事的時候，聽見有人說這件事跟昭儀有關系？

的确，太君治開口，人證物證看起來似乎都沒有問題，但是……

既然都沒有問題，那這件事應該怎麽處理，吾就不啰嗦了，畢竟後宮不幹政，吾也不方便插手後宮的事宜，容妃你說是不是？

烨世兵權握住弑道候的手，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弑道候屏住呼吸，強大的壓迫讓他不能也不敢擡起頭直視身邊的人，眼睫低垂着，輕聲道皇後如此操勞，倒是讓在下不安了。

太君治不言，轉頭看了一眼慕少艾，慕少艾不動聲色。

正巧這時候，持金令進來說右大臣已經在書房等候了，烨世兵權起身，拍拍弑道候的肩膀，說朝中事務繁忙，多虧了你父親，你們也很久沒團聚過了，元宵佳節将近，吾打算讓你們父子聚聚，你覺得如何？

弑道候先是一驚，随後慌忙說這于禮不符，臣怎能放陛下不顧，烨世兵權也不多言，說吾已經決定了，你保重身體，叫太醫院好生看護着，別讓你父親瞧見，不然還以為吾怎麽冷落你了。說完自嘲的笑笑，徑自離開。

一行人見禮完畢，太君治叫過慕少艾前來過問，也都是照常的答複，吩咐人用最好的藥材，太君治心平氣和的看着弑道候，你好生休息，其餘的事不用管，此事我既然接下了就得給出個滿意的答複，你安心養病，你父親也已經年老，切莫讓他老人家擔心你。

弑道候聽訓，懶洋洋的擡起眼，卻只見太君治眼波平靜如水，卻冷凝如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