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子見此破綻,飛身挺劍沖向秋梅。電光石火間,秋梅邊上的冬杏毫不猶豫回身替秋梅擋下那致命的一劍,卻将自己的背部出賣給了正與她纏鬥的黑衣女子——
我奔過去,因距離尚遠,無法施以援手,只能看着冬杏背心被劍尖劃過,然後狼狽地撲倒在秋梅的身上。好在我趕到的時候,還來得及格開那兩女子掃向秋冬雙姝的劍刃。
我護在她們的身旁,心知少了左手劍訣,外加一不小心忘記了那麽幾式,估計“碧波”劍法三成的威力都施展不出,最要命的是,我從沒用劍法跟人拆過招,缺少實戰臨敵經驗,現在勉強以一敵二,落敗只是時間問題。
不知道冬杏情況怎麽樣,已經一動不動了;秋梅摟着冬杏,身子似乎無力動彈,只能緊張地瞅着我;夏楓現在是自顧不暇,身上不斷挂彩,兩名黑衣女子一前一後夾擊他,盡管仍能應對,但是已露疲态;墨臺妖孽的臉色近乎紙白,身上的寒氣越發淩厲,我在撩劍的空隙,瞥見他将軟劍劈入一名黑衣女子的腰腹,然後連續拔了兩三次,都未能将軟劍從女子的身體裏抽出來,邊上另一名黑衣女子趁機襲上,他險險地躲開,旋身踹開那女子,落地的時候,腳步虛浮,身形不穩……
就目前情況看來,似乎就我一個還活蹦亂跳的——不得不感嘆,生死關頭,果然只能自救!我做事,素來不管過程與手段,只看重最後的結果。就拿習武來說,我只鑽研殺招、險招、暗招,沒有穩紮穩打的基礎功底。如此長年累月,倒是琢磨出一套投機取巧的理論。早就設想過,他日若遇強敵,能逃則逃,實在逃不過,只能出其不意,劍走偏鋒。
迎面而來一道淩淩的劍光,銀牙一咬,迅速反手立劍,身子不但不避,反而迎了上去,計算着角度與距離,打算讓劍刺進我的左臂桡骨,穿過尺骨,讓兩骨卡劍,只要給我那麽一瞬間的空隙,就足夠讓我将長劍由下而上地送進這個黑衣女子的咽喉……
縱然這樣接劍,前臂必廢,但是手臂廢就廢了,只要能留住一條爛命,就算斷臂也值得——我始終認為,不論受到什麽挫折,留下一線生機,方才對得起我自己!
眼前一花,火紅掠影,我只感覺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腳下一個踉跄,随即腰身被一只手臂環住,順勢穩住了身形。定睛擡眼,入目的先是墨臺妖孽慘白的臉,然後是正對我的那名黑衣女子,她的雙目圓瞪,滿臉不可置信,最後猝然倒下,我這才看到她腹間插的正是墨臺妖孽的那把軟劍……
發生了什麽事?剎那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眨眼間,又一名黑衣女子從右側欺身靠近,待察覺時,舉劍已經太遲,身子被動地側轉,卻沒有等來預期的疼痛,反而始終被緊緊地勒抱着——墨臺妖孽将我牢牢護在他的懷中,我眼睜睜看着那把原本是刺向我的劍,從背後刺透了他的右肩胛骨,劍尖穿身而出,上面甚至還沾着他的血,只是很快就被雨水沖刷幹淨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在那個女子意圖拔劍的瞬間,我挺劍而出,劍刃由下往上截了她的頸動脈,那女子手握劍柄後仰倒下,瞬間劍身從墨臺妖孽身體內抽出,然後鮮血飛濺……我感覺到,其中一滴賤到我的臉上,輕輕用指腹拭去,然後呆呆看着指尖的血珠再次被雨水打散……
雨越下越大,但是卻沖不掉鮮血的味道,一直充斥于我的鼻間——墨臺妖孽一身紅,又被雨水淋得濕透,我根本判斷不出他哪裏受了傷……我看見他的唇緩緩動了動,似乎說了什麽,但是近乎無聲,我聽不到,也讀不出啊!
剛才那一擊及後來的擋劍,仿佛耗盡了墨臺妖孽最後的氣力,他勒在我腰間的左臂,一下子松了勁,我一把撐住他滑落的身子,被迫對上了他的雙眸,他的眸色迷亂,卻始終看着我,春眸間溢滿了濃烈的感情……我極力忍住眼中的痛縮,心髒狂跳。
恍然間,我居然讀懂了——春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我的意識飄渺,雨聲漸漸消失,頭頂上一記閃電,我忽地掀擡眼皮,看向不知道是什麽顏色的天空,心頭莫名地絞痛,五髒六腑似乎都在顫抖——只要能渡過這次生死劫,只要渡過這劫,我……前提是,墨臺烨然,千萬不能出事!
雷聲轟然,我将墨臺妖孽緩緩放在地上,他的瞳眸蒙蒙,唇又動了動,這次我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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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
墨臺烨然,你果然不了解我!要逃,最開始就該逃,現在才逃,那之前那麽費勁,不是全枉然?!那真是——賠大本了!
我握好武器,沖墨臺烨然展顏一笑,然後飛身向夏楓那邊跑去——那剩下的三名女子似乎想明白了,決定各個擊破,三個圍攻夏楓一個,也虧夏楓能硬撐到現在……
劍光遽閃,我插入纏鬥的四人中,卻沒有意願将這三個女子分開,只是動手防禦着,嘴上親昵地說道:“各位姐姐的任務是救人吧,但是我始終不解,人不在這兒,你們來這兒幹什麽?”
揮劍掃向我的女子動作稍作遲緩,喝問:“你是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咯!讓我想想,闾丘是什麽時候離開車隊的……真是對不住你們,害你們白跑一趟呢!”我狀似閑散地說着,手上的動作,絲毫不敢松懈。
“我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各位姐姐,如果沒有完成瓊主子的任務,不知道會受到什麽懲罰呢?”我笑得無辜,幫夏楓格開迎面的一劍。
“讓我猜猜看!無法完成任務,那就是廢物,既然是廢物,自然不需要留在這世上了!”那三個女子面色發白,下手越發狠絕了,但是心一亂,露出破綻只是時間問題。
“我聽說,世間有種陰蛇蠱,進入人體,會讓內髒慢慢腐爛,但是人又無法立刻死掉,要疼滿整整三天才能解脫;還有一種疳蠱,會讓人的皮膚慢慢潰爛,但是感覺不到痛,只是奇癢無比,于是忍不住抓啊抓啊,把血肉一點點、生生地從身上摳下來,看着自己身上慢慢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很有趣不是麽?我忘記還有中害神了,那個會讓人産生恐怖的幻覺,但是身子無力動彈,被動地承受着恐懼,直到心髒驟停……”
那三名女子轉而攻擊我,我防得吃力,夏楓幫我引開一個,剩下兩個人出招一致,齊齊将我的長劍架住,合力将劍刃壓向我,而她們的身子也順勢前傾、靠了過來——
我左手拂袖,一把匕首深深□了其中一名女子的心窩!另一名女子見狀急忙後躍,卻讓夏楓尋到了機會,一劍穿心!
“你好卑鄙!”最後那名女子一臉震驚地看着我。
“姐姐謬贊,比起卑鄙,我還要多向你們學習呢!”我笑臉盈盈,跟夏楓兩人合力,俯仰之間,既定勝負。
夏楓一個直崩,那個女子終于倒地了;接着,夏楓也倒地了——體力透支……
雷雨天,人煙罕至的峽道,遍地死人,活死人,半死不活人,還就站着我一個大活人,仿佛天地間只有我一人……
這樣的環境……
這樣的感覺……
這樣的心情……
我只有一個想法——
敢情,讓我活蹦亂跳到現在,就是為了清理戰場啊?!
平生第一次幽怨,為何藥人的抵抗力與免疫力如此彪悍呢?不能弱弱地昏倒,然後睜開眼睛就在一個正常的地方了……
☆、33傷難愈斟情不了情
夕陽的餘輝,将整個縣邑染上暖暖的橘色。
這縣邑極小,估摸着就幾條街面。雖然不在官道邊上,過往的外地客商不多,但是附近鄉裏百姓,經常會聚集在這兒淘換商品,于是就有了固定的集市,集市漸漸地發展,慢慢的,就逐步呈現出了一個小縣的規模。
“掌櫃的,給我三間上房。”我撩起布袍的下擺,跨進一間客棧。
“姑娘,對不住您了!今個兒,上房都讓人給包了,要不,給您準備三間普通房?”這掌櫃一臉賠笑。
我不禁皺眉,這縣裏一共就四間客棧,上房居然全被人給包了……左右看了看,這鋪面似乎還算幹淨,想想小地方的上房與普通房的差別也大不到哪兒去,遂點頭應下了。
門外街面上,停着兩輛五成新的雙轅輕輿,看着只是尋常人家的驢拉大車,很不起眼。我走向春蓮控車的那輛,隔着布幔簾門,輕聲說了幾句,然後耐心等着,一小會兒工夫,戴着紗帽的墨臺妖孽就掀開了簾門,我急忙扶住他的左臂,讓他借力下車。
墨臺妖孽右臂低垂,呈不自然的姿勢,肩胛骨的位置用兩個桃木木板固定好,一身的膏藥味,幾乎蓋住了他身上佛手柑的甜香。
每次一看他的右臂,我就不禁眼眶一熱——我這輩子算是徹底毀了,現在已經可以預見以後數十年的黑暗了。
那一戰,墨臺妖孽全身數十處的傷,但是最嚴重的兩處都是因我而起,一處背傷——那個還有力挽狂瀾的餘地,夏楓跟我保證,他給墨臺妖孽用的藥都是生肌聖品,如果沒出意外,慢慢的恢複,是不會留下疤痕的;另一處,就是墨臺妖孽的右肩胛骨,那該死的一劍讓他的肩胛盂骨粉粹性骨折了!
這對我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縱然我不懂醫,也知道肩胛骨粉粹性骨折在醫學發達的現代都不好康複;盂骨骨折,在肩胛骨骨折中,算是難題;而盂骨粉粹性骨折,又是盂骨骨折中的難題。
當時,夏楓花了近五個時辰,将碎骨頭一點點鉗出來,然後遲疑地說:“好生照料,約莫半年……”
約莫半年……不是約莫半年能康複,而是約莫半年右肩才能動——通俗地說,墨臺妖孽的右臂就算不是“殘”,也是“廢”了,再也不能用勁了!不能用勁,意味着,墨臺妖孽再也不能使劍了!不能使劍,意味着,墨臺妖孽那身詭異的武功算是毀了……
墨臺妖孽昏迷了整整七天,才醒轉的,初聞這個消息,倒還算鎮靜,一雙春泓始終落在我的身上,眸光流轉,熠熠生輝。
他越平靜,我就越心虛,幾乎想沖去亂葬崗,将出這一劍的黑衣女人的屍體淘出來,鞭屍、碎屍、焚屍,再然後挫骨揚灰!
那幾日,我一邊盡心照顧着墨臺妖孽,一邊動用了所有的腦細胞來思考。最後,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腳,下了一個決定——這天上跳下來的夫君,只要他不是意圖砸死我,不管他成什麽模樣,我都接着了!
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就隐約覺得自己以後會反悔,只是沒料到,自己能悔到如此的程度,腸子都悔青了啊——
“為什麽天沒黑就停下投宿了?還是在這麽小的一個縣城。”我扶着墨臺妖孽小步走進客棧,他抱怨道。
“早點停下歇息好,你們幾個身上的傷都是需要靜養的,路上颠簸着難受。”我耐心地對他解釋道,扶他坐在客棧的堂鋪裏。
“姑娘,給您準備的普通房,就在北院,您看,是在這外面用膳,還是等等給您送進屋去?”店裏的小二姐走過來問道。
“這裏連上房都沒有嗎?”墨臺妖孽的聲音仍是輕輕柔柔,但是我聽出了他的不悅。
“嗯,今個來了一個外地商人的車隊,把上房都包下了……”小二姐答道。
“讓他們勻出一間來!我出三倍的房錢。”墨臺妖孽靜靜地打斷小二姐的話。
“這位公子,這不是錢的問題,實在是事關本店的招牌……”小二姐笑得勉強。
“五倍!”墨臺妖孽執拗地說道。
“這……”小二姐的樣子十分為難。
“普通房就普通房,一樣的!店家,您看着葷素搭配着随便上幾盤菜,我們就坐這兒吃!”實在忍無可忍,我開口道。
那個小二姐如釋重負,一溜煙就退下了。
“我不要……”墨臺妖孽開口欲喚住那小二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語氣壓抑地說道:“你确定你了解‘低調行事’這四個字的意思麽?我們現在是在避禍,早日趕到皇都才是重點,盡量息事寧人,少惹事端。”
“都是妻主不好,堅持要脫離車隊,只帶着春蓮她們上路……”墨臺妖孽慢吞吞地說道。
“那群護衛死得死、傷得傷,你認為她們擋得住每天早中晚、拜訪次數比我吃飯頓數都頻繁的殺手嗎?”我瞪他,看不到他的臉,就瞪他的紗帽。
“我再召新的護衛來不就得了!”墨臺妖孽滿不在乎地說道。
“不好意思,我怎麽想都覺得,新的殺手比新的護衛來得快!”我不禁挑眉,冷笑道。
墨臺妖孽一窒,然後讷讷說道:“現在我的武功廢了,沒辦法保護你了,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天啊,怎麽又說到這句話了?!
我氣勢頓斂,心裏欲哭無淚,臉上陪笑道:“這樣趕路不但安全,而且人少行程快(能快才怪,每天日上三竿才啓程,日落西山前就停下投宿了);而且由于不是官道,自然風光與人文景觀完美地結合(土坡、密林、田埂、農家……);最重要的是,少了那些個護衛、随侍、小厮,給了我一個親手照顧你的機會,這有利于我們培養夫妻感情不是……”
脫離大隊人馬的這一個多月,我的某方面潛能被墨臺妖孽徹底地激發了出來,我“驚喜”地發現——原來我适合去做全職保姆啊……
如我所料,我這麽一說,墨臺妖孽就不吭氣了,乖乖坐在桌子邊。
如果說,我的死穴是墨臺妖孽的肩傷,那墨臺妖孽的死穴,就是他對我的莫名的心意——我從不否認,我太過理性,近乎冷血的理性,所以我根本無法理解墨臺烨然對我深情是從何而來的,甚至還到了“撞破南牆不回頭”的程度?!
根據心理學理論,人類的情緒具有激動性、暫時性、表淺性、外顯性,而情感具有穩定性、持久性、深刻性、內隐性。墨臺烨然的種種行為,讓我充分認識到,他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而這樣的人,由于情緒波動太頻繁,容易産生情緒與情感的疊加區間,也就是所謂的“假性戀愛症候群”。
至從讀懂他的心思之後,我一直想開口問他,他是否真的明白自己的心,而不是把我當作一個感情的寄托?但是每當我對上他的那雙翦水春眸,那樣殘忍的問題,終是無法問出口——不禁苦笑,原來那雙能蕩起一湖春波的美眸,是不宜多看的,會中毒啊……
“妻主,我一直想不明白,你這麽怕事兒,為什麽還會帶着闾丘……夫人上路呢?”墨臺妖孽突然靠近我,壓低聲音問道。
“我是不知道她對你們而言有什麽利用價值,但是,只要一想到,她害得我差點送命,連帶賠上我的後半生……咳咳……因為她,你受了這麽重的傷,流了那麽多的血……所以,就算拖,我都會把她給拖到皇都的!”我咬牙切齒道。這般堅定的信念,絕對無關乎“锲而不舍、堅持到底、不半途而廢”的精神,完完全全源于心裏的那股怨氣。
過了一會兒,同樣戴着紗帽的夏楓扶着秋梅走了進來,冬杏跟在後面——看來今天輪到春蓮留在車上守夜,守着那個闾丘……呃……箱子。
從那個奪魂的峽道退回城鎮客棧,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揍那個闾丘夫人,但是當我打開箱子,看到她的模樣的時候,我驚呆了,然後沮喪地發現,我根本無從下手——當時看冬杏假扮,覺得太過誇張;但是看了“原版”以後,發現冬杏還偷懶了!
那個慘狀,我用膝蓋想,都知道是墨臺妖孽親自動的手了。全身血污,難辨具體傷勢,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四肢都被折斷、甚至是絞斷,癱軟如泥……難怪能被輕易塞進木箱。她的眼神已經渾濁,不知心智還留了幾分……
夏秋冬坐在隔壁桌。這次出事,我才知道,原來夏楓擅長醫理,就是不知道比起藥晴如何了。在他的照顧下,春蓮附骨鞭的傷基本好了,現在行動如常;秋梅的腿傷也愈合得極快,已經能下地行走了,據說好在沒傷到筋骨;而冬杏背上的傷,看上去跟墨臺妖孽背上的有的一拼,但是她當時有特意避開要害,所以現在只是顯得有些虛弱,基本無礙。
衆人随意吃過東西,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我任勞任怨地去客棧水房打熱水——墨臺妖孽受傷也不安分,傷口不能碰水,無法沐浴,但是他堅持要擦澡。
這客棧分東南西北四個院,東院是上房,我提着空木桶從東院外走過,遠遠就看到院內一個男子很是面善——如果換上一套翠綠的衣服,腰間再佩一把長劍……
該死!是藥光那脈的弟子!我急忙側轉頭往前走,不敢突然加快腳步,擔心引人起疑。見彎就拐,然後将木桶扔進一旁的灌木叢,身子一躍,跳上一棵枝繁葉茂的樹,貓着身子。
剛躲好,就見那個弟子用“流雲”追了過來,在樹下左右張望着。
“怎麽了?突然這麽慌張?”一個豔冶柔媚的嗓音從彎角邊傳來,然後一個盛裝男子柔桡輕曼地走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睜大雙眼、屏息靜氣——因為,我居然看到了毒瑾!
“我剛才好像看到玄長老了……”那名弟子嗫嚅。
“玄長老?怎麽會……”毒瑾一怔,也開始四下察看。
我暗暗叫苦,雖然毒瑾一直沒特意表現,但我确定他會武功,而且絕對還不弱——當年在湖畔初見,我只是呼吸的聲音大了些,都能被他覺察……
“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見玄長老是一個人,手上好像還提着木桶,步伐閑适……”那名弟子語氣遲疑。
毒瑾聞言,笑道:“你一定看錯了,玄長老生死未蔔,就算出現在這兒,也該是被人囚困,不可能獨自走動。”
兩人又随便說了幾句,就消失在拐角。我側耳傾聽,繼續屏息呆在樹上,身形未動,果然不久,毒瑾與那名弟子又從轉角閃身出來——
“看來,你真的是看錯了!”毒瑾沉吟了一下,率先走了,那弟子緊随。
我确定他們這次真的走了,才敢下樹,一路狂奔,沖回北院。
屋內,墨臺妖孽正靠坐在床邊看書,見我神色慌張地闖進來,頗為驚訝。
“出什麽事了?”他迅速放下書站起身,左手有意無意放在腰間。
“我見到‘生死門’的人了!那個毒瑾居然在這兒!”我插好門闩,順了順氣,答道。
“毒瑾?”墨臺妖孽蹙眉思索,說道:“說起來,我跟他還有數面之緣呢!”
我沒接他這句話,按我的理解,我被墨臺妖孽綁下山的那天,他确實是見過毒瑾的。
“他沒事跑下山做什麽?”我撇嘴,暗自思忖。
“這還不簡單,藥光能将他送出去第一次,自然會把他送出去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不知道這回對象是誰了……”墨臺妖孽開始說得漫不經心,突然神情一斂,然後擡眼看向我。
我本來想開口問他,他的話是什麽意思,但是一接觸到他的目光,立刻移開了視線——實在危險,那雙瞳眸,盈盈含水,撩人心懷。
“那個……沒熱水,今天就不要洗了吧,就這樣睡吧……”我找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話題,說道。
“也好,但是我的傷,該上藥了。”墨臺妖孽微偏頭,說道。
“我去叫夏楓來……”
“妻主,你說‘生死門’的人會不會來這兒搜查呢?我的武功又廢了……”墨臺妖孽低聲說着,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燭光的映照,他的玉顏泛着粉澤。
我仔細比較思量了一番,在“生死門”跟墨臺妖孽之間,選擇了危險系數相對低的墨臺妖孽。
“不就是上藥嘛……不用麻煩夏楓了,我幫你吧!”未曾深想,我笑眯眯地說道。
一炷香的時間過後,我就開始後悔了——
墨臺妖孽微低臻首,顏如渥丹,徐徐轉身面朝床內側,背對着我,由于右肩胛上固定着桃木板,只能半褪衣裳,左手将散于頸背的青絲,側攏身前。
“你千萬包好被子,把能遮的全都遮上……我會盡快上好藥的!”我居然忘了,他現在就剩背上跟肩胛骨的傷還未痊愈……
一如之前的驚鴻一瞥,他的背,白皙優雅,晶瑩柔澤,腰肢纖細,柳弱袅袅,令人垂涎……只是,從右肩斜向下過背心,蔓延着一條猙獰的傷痕,現在雖已愈合結疤,卻依舊令我心頭一顫——這樣的傷,足見當時那個女子下手之狠了,如果我真用左前臂去接那一劍,估計真要以斷臂為代價。
“很醜對不對?”墨臺妖孽忽然輕輕開口問道。
“嗯,是很醜……”我誠實地說道,手上小心翼翼地幫他抹上透明的膏體。據夏楓說,這是生肌潤膚的聖藥,一小指甲蓋,就價值千兩黃金,我現在一次就給墨臺妖孽塗上數萬兩的黃金。
“你……”墨臺妖孽的雙肩又開始輕顫。
我十分擔心他抖傷右肩胛骨,遂認真問道:“就算我嫌棄你,現在想退貨,你會讓我跑了嗎?”
“跟那個毒瑾比起來,我幸運太多了……”墨臺妖孽莫名地呢喃。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沒明白話題怎麽突然會轉到毒瑾身上——墨臺妖孽卻突然笑了,暖暖的,春半桃花,只聽他說道:“妻主,你別想跑!我們就耗一輩子,就如你所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
上窮碧落下黃泉嗎……那似乎不只是一輩子啊!
我心裏抱怨,唇邊卻也不由自主地染了笑意,只是墨臺妖孽始終沒有回頭,所以無法看到……
☆、34初至盛郾墨臺致隐
時值孟夏,桃月已過。此時的江南,想過去,應該已進入了梅雨季,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而北上的沿途景象,少了南方特有的煙雨氤氲,卻多了萬物展枝的勃勃生機。
歷時兩個多月的颠簸,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結束了。
偶遇毒瑾一行人,算是有驚無險——翌日午時,當我磨磨蹭蹭地步出院子,掌櫃告訴我,那個商隊天未亮就全部離開了……心下已起疑,但是無意惹事端,也就這麽淡忘了……
穿過箭樓的兩重外開鐵葉大門,就看到皇都東面的城門。春蓮說,沿着東城牆的牆面此去三百丈,還有另一個東城門,是專門通官辇及軍務的。
皇都單題一個“郾”字,因而也被稱為“郾都”,又由于其政通人和且高度繁華,被國民津津稱頌為“盛郾”。郾,不愧為一個中央集權制的國家的最高行政區域,這一點,單從街面上的景象,就可見一斑。
春蓮趕着車,我坐在她邊上,滿心好奇地看着皇都主幹道之一的街市。近十丈寬的街面整齊細密地鋪着青石板,中間專走車馬,據說能同時并排而過八輛大車,兩邊以卵石及花崗石砌着檻道,護着溝渠。整個街道,雨季不泥濘,夏季無塵土,顯得光滑而平整。
兩旁屋宇鱗次栉比,有商鋪、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應有盡有,目不暇接,大的鋪面門首還紮“彩樓歡門”,懸挂市招旗幟,招攬生意。街市行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
然後,我意識到一個被自己遺忘了許久的問題——
民風開放,理論上說是件好事,直接反映出社會自信、政治開明、文化發達、交流頻繁……當開放到一定的程度,對男子的封建約束也就相對少了,于是街上處處可見——白面森森、血唇彤彤、鬼魅钿妝、鮮亮雲裳的年輕妖……呃……男子。
試問,一個城市的空氣自淨能力是多麽的強大,為何依舊擋不住洶湧襲人的箔脂粉香?!在我“情難自抑”地打了n個噴嚏之後,總算深刻地認識到——藥人的體質,不是萬能的。于是,無奈地撇了撇嘴,鑽回了車內。
“妻主,看夠了?怎麽跟個沒見過世面的蠢丫頭一樣。”一擡眼,就對上墨臺妖孽似笑非笑的眸子。
我沒吭聲,靜靜打量着他。
“你……這樣看我作甚?”墨臺妖孽臉上的毛細血管分布果然太過密集,立馬就粉腮紅潤,偏開了腦袋。
“我突然發現,夫君真是人面桃花,絕色難求……”我真心誠意地感嘆。
墨臺妖孽大概沒想過我會這麽直白地贊美他,明顯一怔,然後春眸微嗔,斜睨了我一眼,顧盼生輝,巧笑垂眸間,似乎想起什麽,面色一正,對我說道:
“妻主,你雖聰敏博文,但長年生長在小地方,皇都聲色犬馬,口腹物欲,難保你不會神昏意亂。請妻主切記,以德為本,固守根本。”
這次輪到我一怔,心下大訝——我素來認為,墨臺妖孽是非觀念模糊,甚至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是非觀念……
細細思量,他這話很是令人警醒。貪念自生,利欲熏心,難以清淨自守;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才能濁流清泉。
“妻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墨臺妖孽靜靜地問道。
我肅然颌首,已暗自決定,謙卑遜讓,以退為進,方可明哲保身。擡眼正視墨臺妖孽,發現他居然又莫名的臉紅了。
只見他微側臉,眼神飄忽,以極細的聲音嘟囔道:“家裏床小,躺兩人正好,再添個人,可就擠不下了……”
聞言,我不由眉角抖動,偏頭做“非禮勿聽”狀。
驢車漸行,車外的喧嘩漸消,不知道這樣走了多久,總算停住,我掀簾向外探去,車停在了一座富麗華美的門樓前面,石階之上,朱扉金釘,門釘縱七橫七,門環是金制的垂蓮象鼻,正中橫匾“致隐”,高聳的瑠金紅牆,擋不住裏面連綿的畫棟雕梁。
守在門邊的奴仆一見春蓮,居然匆匆跑進門,邊跑邊扯開嗓子叫喊着:“公子回來了!公子總算回來了!”
有必要這般哭天搶地麽?我注意到,她喊的是“回”字,下意識看向墨臺妖孽,發現他也正看着我。
“妻主,想問什麽就問吧!”春眸含笑。
“我能不知道嗎?”我鎖眉。
“這是自然,妻主何時問起,我何時再答。”難得墨臺妖孽答應地這麽爽快。
談話間,中門赫然大開,一個中年微胖的女子狂奔出來,向車的方向望了又望,眨眼之間,就迅速恢複了大家風範,儀态從容、步伐沉穩地走至車前,行了一個天揖,道:“烨然公子遠道而來,路上辛苦了!”
墨臺妖孽示意我扶他下車,我掀開車幔,率先跳下車,與那女子打了照面。這才看清,那女子竟然生得一張娃娃臉。她看到我,一陣呆愣,然後看到穿着布裙、行動遲緩的墨臺妖孽,居然臉面一皺、熱淚盈眶、嘴角顫抖,剛嚎了一句:“公子您受大罪了!您這樣,讓我愧對把您托付給我的……”
府邸中突然出來了一行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那女子立時面容一整,氣度不凡地說道:“烨然公子請先至偏院休息,晚些時候,再設宴為公子接風洗塵!”
我不禁瞠目結舌,暗自贊嘆——真不愧是皇都的人,果然與衆不同。
中年女子語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墨臺妖孽施以回禮,瞟了我一眼,我立刻緊緊跟在他身後,在衆人的簇擁中進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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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正是皇都的墨臺本家,而之前出門相迎的中年女子,居然就是墨臺氏現任的宗族長——墨臺遙,當朝皇太君的嫡姊。她承襲了爵位,但沒有官職在身,而日夜操勞于宗族要事。
這個府邸裏住的主子并不多,都是墨臺遙的至親,她的一夫君兩侍君四侍人,她的女兒墨臺槐,她最寵愛的兒子墨臺柳及為墨臺柳招贅進府的妻主。墨臺遙共有一個女兒,四個兒子。三個兒子遠嫁,一個留在身邊;而唯一的這個女兒,還是在她三十多歲的時候,好不容易才生出來的。
墨臺烨然,雖說是旁系血親,墨臺遙憐其自幼喪親,遂将他帶在身邊。由于墨臺烨然與墨臺槐年紀相仿,從幼年開始,就經常随墨臺槐進宮,甚得皇太君的寵愛……久而久之,致使當年郾都,盛傳出這麽一句話——“當朝鳳後,必是墨臺”。結果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墨臺烨然及笄之後,居然就離開皇都回桓城了,再也沒踏進皇都半步。
關于這事兒,當年是衆說紛纭,而墨臺烨然,也成了盛郾的一段瑰麗的傳奇……
“……謝謝您解說得這麽詳細,我想我大概能了解了。”我客氣地說道,額角跳動。
“教導墨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