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藥殷探手,手腕一轉,輕易地撥開了顏煜,握住了我的左手,然後隔着衣物,将我從頭到腳細細察看了一遍。
我能肯定地說,我不怕,所以請你別再抖了。
“帶他回去,我有話要問他。”我輕輕說道,眼睛看向顏煜。
那女弟子用“流雲”抱着我飛跑着,我看向後面,藥殷托着顏煜如此大的肉球,居然始終跟着我們。
當我被放在床上的時候,已經疼得冷汗淋漓,卻要強打精神。
屋內,弟子進進出出,手忙腳亂。藥殷放下了綢帳,然後小心翼翼地解開我的衣物。凝固的血液将衣服與皮膚粘在了一起,藥殷用白布沾了熱水,一點點地浸濕,然後剝開。反觀傷口那處,由于我之前一直有意地擠壓,所以仍在流血,倒沒與衣物粘上。
藥殷看到我的傷口,眉頭蹙起,雙唇緊抿。我自己看了,都要眼暈一下。原本簡簡單單、清清爽爽的一道小劍傷,現在居然血肉模糊,裏肉微微翻出……我不禁懷疑,難道我有潛在的自虐傾向?!
藥殷正給我處理傷口的時候,藥光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她的臉色,在确定我只傷了肩膀一處之後,緩和了許多。
她目光淩厲地望着站在床尾的顏煜,問道:“你是怎麽出現在那裏的?”
顏煜乖乖照我的吩咐說了一遍,藥光臉色一沉,斥道:“好個不知廉恥的狐媚子,膽大包天,居然妄圖勾引玄長老!”
顏煜一聽,委屈地看向我,我适時地開口,道:“不管怎麽說,他也救了我,是我的恩人。”
“師父,這事還要仔細調查。看看刺客是單獨行動,還是有同黨協助,目的是什麽?師叔深居簡出,不理世事,怎麽會惹上仇家?”藥殷說這話的時候,冰冷的目光始終落在顏煜身上。
聞言,我心驚肉跳!教顏煜說那麽惡俗的故事,就是想誤導藥光,但是現在藥殷這麽一說,估計藥光對顏煜,已起殺心……
“玄,你在南院幹什麽?天黑了還不知道回來。” 藥光轉向我,輕斥。
“做文章……”我篤定藥光知道,我每天都在紫羅蘭那裏讀書,突然想到我擠了半天才擠出的那句話,忙召來弟子,問道:“我的食盒呢?”
幾個護我回來的弟子都搖頭說沒看到。我暗自磨牙——這年頭,連食盒都有人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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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你身中數刀?看起來還挺有精神的。”這時,毒珊緩步走了進來。
數刀……我一臉黑線。
“師妹來得正是時候。你歷來賞罰分明,你說我們該如何犒賞這名‘适時’救了玄的弟子?”藥光問着毒珊,咬重了“适時”兩字,令我的眼皮直跳,知道藥光生性多疑,寧殺毋縱。
“還沒拜師吧?那就到我的……”毒珊淡淡地瞥了一眼顏煜,說道。
“師姐!我想收他為徒,到我這一脈!”我急急打斷毒珊的話。
“玄!你今天受驚了,現在好好休息。這事兒,你就別管了,你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你的恩人的!”藥光語氣溫柔地說道。
“我……”無論如何,我必須保下顏煜。
“那就遂了玄長老的意吧,讓他進玄長老的門下。”突然一個聲音打斷我的話,只見一朵烏雲,飄進了我的屋裏。
藥光面露驚訝地看向宇文景,倒是不再出言反駁;毒珊若有所思地瞟了宇文景一眼,也沒再開口;顏煜看着宇文景,又露出了包子臉;藥殷冷冷瞥了下顏煜,就垂眼而立,神色清冷如常。
我的內屋,還從未進過這麽多人……現在這個氣氛真詭異啊!
“聽說玄丫頭遭遇刺客,被捅成了馬蜂窩,危在旦夕了……”外屋突然傳來藥晴的聲音,她帶着一票弟子闖了進來,神情激動,臉色潮紅。
“咦,你沒事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您發現我沒事的時候,能不能別露出這麽明顯的失戀的樣子——這樣很容易讓我産生誤會的,我會以為您專程帶着弟子來,打算現場解剖授課……
☆、21噩夢重溫春意帶笑
一片泛着冷光、帶着寒氣、薄如蟬翼的劍刃,正抵在我的脖頸間!
我曾試過不着痕跡地将脖頸往後挪了挪,但劍鋒如影随形,還不小心被劍削去了我的耳邊垂留的一縷長發——當下,我決定,不動如山,安分老實了!
現在既不是夜黑風高的殺人月夜,這裏也不是杳無人煙的荒郊野林——頭頂正當空的那個,叫做太陽,我站的地方是門派內,刑律堂的花園。耳邊依稀還能聽到廳堂內,那名女子的歇斯底裏的叫喊聲,距離不算遠,但是卻沒人注意到我這邊發生的事兒。
所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好吧,我承認,最近,我的生活過于滋潤,日子太過平順。
今個兒清早,紫羅蘭派黑衣女子來東院,不是傳我去看書,如前幾日一般,只是向我借去幾本古籍,拿了幾篇我謄寫的時藝文,就走了;藥殷最近幾天,也不再躲我了,我的肩傷在他細心地照料下,展現了小強般的複原能力;午膳時,我依舊以顏煜做借口,追加了數道我愛吃卻極少吃的菜肴,大啖口腹之欲——一
一直在藥光遣人請我來這兒之前,我的心情算是不錯的。
刑律堂,偌大的廳堂,采光十分不好,大白天都要點上燈燭,光影搖曳,忽明忽暗的,鬼魅異常——我不禁懷疑,毒珊追求的就是這種效果。
今天到場的,是現任的長老、堂主及一些高級弟子,但不是全部的,至少我知道藥晴就缺席了。據說藥光以我受傷為由,将藥晴安排給了紫羅蘭,不知道紫羅蘭現在是如何折騰藥晴那把老骨頭了。
廳中青石地板上趴跪的女子,據說原來是門派裏的某任堂主,洩漏了門派的秘密,因害怕罪責,索性出逃了,戰戰兢兢地隐居了近六年,現在還是被抓回來了……
不得不向門派專門培養的無孔不入的探子致敬。我想我該是佩服這個女子的,至少她有逃跑的決心與勇氣,只是尚未參悟逃跑這一行為藝術的精髓——一如我,嘆息。
“你幫我一個小忙,可好?”我身後三步遠,傳來一個特意壓低的嗓音,但仍能确定對方是個男子。
“好,當然好,怎麽不好!只是,這位大俠,刀劍無眼,您能不能先将劍收回去?”如此削鐵如泥的寶器,萬一他一不小心沒拿穩……我怕誤傷啊!
“我想去北面的客舍,你可願意領我去?”他問得禮貌。
“自然願意!”我滿口答應。心下疑惑,北面方向明确,毫無玄機,他既然能走至這裏,為何不自行前往?!
許是見我答應得爽快,他徐徐收了劍身。
“不知大俠,是想走大道,還是小徑呢?”我的身體,仍不敢有大的動作,怕刺激到他,被無辜誤殺。
身後短暫的沉默,然後就聽他低聲問道:“何為大道,何為小徑?”
“大道,就是順着回廊走,門內的回廊,共有九十九曲彎,所謂‘天有九重,雲有九霄,曲道通天’,此為通天大道;小徑,就是另辟蹊徑,幽徑迤長回轉,時而是密林,時而是蔓草,在彷徨疑慮之際忽見徑道而興致勃勃地繼續前行。”我無法回頭看他,只能開口刺探。
“這個院子裏,聚集的都是頂尖的高手,你以為如何?”他的聲音依舊壓低,但是掩不住其中的笑意,居然會産生暖融融的錯覺。
“對我而言,沒有什麽比這個更糟糕的了。”頂尖高手嗎?他的淡定自若,無疑是對此最大的諷刺。求人果然不如求己啊!我斂下眉眼。
“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如何擇路而行了。”他不吝贊許。
“大俠請跟好,我要開始走了……”我輕言,不敢亂動。
“請。”
至少我能确定,他不是來殺我的——我盡量樂觀,面色如常地在小徑上走着,卻始終無法捕捉到身後人的氣息——他的武功,遠在藥光之上。
前面一隊巡邏的弟子迎面走來,沖我行禮,我暗自觀察,發現他們的視線只落于我身上。
走出幾步,四下無人,我開口喚道:“大俠?”
“有事?”身後立刻傳來他的聲音,驚得我的背心發起冷汗。
我不再說話,徑自走着,專挑無人的路徑走,特意避開巡山的弟子。
“大俠,前面就是北院了,您請自便。”我指着前方的巨型碑石說道,由始至終都未回頭。
北面的院落,是新修的,以此碑石為界,外客沒有藥光的允許,不得擅自越碑向裏行。這裏是院中院,園中園的結構,按甲乙丙分為三級。最外的一圈,青瑠檐連排矮屋,是給還未拜師,分配來此照顧外客的弟子住的;圈內右上,是九九八十一間的丙級小院,格子布局,并排而立;緊挨着丙級院落群的右下方,是六六三十六間的乙級的兩進院落,呈梅花分布;剩下的左面,平均分配給了九間的甲級院子。
“你尚未帶我到達客舍,如何能半途而廢呢?”他的聲音仍從我身後的三步遠處冒出。
我暗自咬牙,邁步前行。
他沒明指是哪個院落,我也不問,直接向着甲級院落那邊而行。剛轉了彎,居然看到毒瑾默默站在回廊一側,舉目望天。
他怎麽會在這裏?這是自夜宴後,我第一次見到他。
我不知道他是否精于醫,只是過去的兩年內,他從未給人診治。事實上,由于他的身份尴尬,為了避嫌,他連自己住的院子都甚少出。
看得出,今日的他是經過了精心地打扮。柔軟如華美布匹的青絲绾成倭堕髻,令原本就芳菲妩媚的他,越發妖嬈豔絕。白粉臉上貼了飄搖的落英钿,身着杏色的束腰緞裙,搖曳的蝴蝶袖幾乎垂地,纖柔婉轉,就之如啼。
他聞聲偏頭,見來人是我,眨眼怔住。半晌,蹙眉道:“瑾聽聞,玄長老勇擒刺客而負傷,怎的沒在苑內休養,來此為何?”
原來現在門派流傳的是“勇擒刺客”這個版本啊!我暗自撇嘴,随口答道:“在東院呆得煩悶,到處走走。”
他定定看了我一會兒,轉而說道:“那天,瑾失禮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醉酒失态,倒沒放在心上,擺手施禮,不再與他多言,欲脫身離去——我可沒敢忘記自己身後還跟着一個定時炸彈。
“玄長老,可是因此輕視于瑾?”他見我不語,臉色一沉,少了柔弱,咄咄逼人。
見狀,我心下不悅,擰眉。
這時,一個侍衛裝扮的女子從一個院門內走了出來,沖毒瑾行禮,說道:“瑾公子,大小姐請您進去。”
毒瑾薄唇微抿,垂眼未言,待他再次擡眸,已是一臉柔媚。他款步姍姍,行至門邊,回眸深深看了我一眼,終是邁了進去。
我忖思不及,繼續向前走去。
“到這兒就可以了。”在經過一個院門的時候,那男子突然開口。
“既然大俠到目的地了,那請容我告退,您自便。”我如是說,但身未動,心裏隐約清楚,他把我帶到這兒,自然不會輕易放我離開。
“你為何一直不肯回頭呢?”他的聲音充滿笑意,溫暖如春。
“大俠為何想要我回頭呢?”我不動聲色地反問。要知道,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好不好?!
“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他的聲音仍是春意融融。
“大俠請明言。”我幾欲仰天長嘆,怎麽都感覺他是在耍我,而我偏偏只能悶聲由着他耍。
“藥人并未開智,緣何短短四年時間,你能成長至此?”他的語氣漫不經心。
霎時間,回憶如潮水般湧進我的腦海,記憶轉瞬回籠——我的心頭一跳,臉色已變。
良久,我才啞聲道:“因為您最初那兩年的啓蒙教育做得極好……”
“四年前,我以為你活不過月餘,才未阻攔藥光。現如今,我後悔了,你說,怎麽辦好呢?”他的聲音,始終輕輕柔柔,不見森寒,未顯殺意。
我抿唇,颌首低眉,不言、不嗔、不怒,可,終還是有懼意的——這個身體已經在他的手上死過了一次,難道歷史将在今天重演?!
“如果我預言,你今日必然斃命于山崖之下,你可相信?”
我只覺眼前一晃,他的人已立于我的面前,他的身影清楚地映入我的眼簾——
一身黑色綢袍,腰間金色長帶,五官精致出衆,臉上脂粉未施,膚白且細潤無暇,優美的唇瓣,始終隐約含笑,滿面生春,氣質溫潤如暖月。
☆、22天上跳下個閑夫君1
這應該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吧?如雲霧般,含着濕意的風,自在飄灑着,悄悄地滋潤着大地。
從茶肆二樓的透雕花格窗看出去,不遠處的江岸,煙柳絕勝,無邊的氤氲的江面,煙波浩淼,水漾缥茫。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我凝眸低吟,望着江景,幾欲成癡,只是幾欲啊——
“打賞下去,讓廳外的歌婆子換個地方唱曲。”聞樂識心,她“咿咿呀呀”唱得凄涼哀怨,令我無端惹憂思,煩。
守在門邊的春蓮聽命,推門出去,過一會兒,果然安靜了。
嵌玉八仙桌上,一壺紫筍清茶,泡得極淡,甘醇鮮爽,幾盤精雅的茶點,甜品居多——茶博士倒是記熟了我的偏好。
“……墨臺皇貴君因思念親族而成疾,聖上寵愛皇貴君,為何不恩準皇貴君回家探親,而是召墨臺一族直系及旁系的家長入宮?”
“就是因為寵愛,所以如蜜裏調油般,離不開啊!”
“本朝,墨臺氏出了一位皇太君及一位皇貴君。墨臺一族榮享聖恩,獨得聖眷,可謂風光無俦,風頭正健。”
“說起來,咱們桓州城內的那些個墨臺府,是直系還是旁系族人呢?”
“自然是旁系的,而且關系不會很近,直系的都集中在皇都周圍呢!再說了,如果是墨臺皇貴君的近親血脈,地位何等高貴,身份何等尊貴,怎麽會招贅一介商賈入門呢?”
“我聽聞,那入贅的商賈女子,跟城裏的墨臺氏也是有親戚關系的,遠方表親,自幼就訂親了。”
“倒便宜那倒插門的女子了,這樣一來,還成了皇親了。”
“正因為如此,想必在府內,始終擡不起頭,妻綱不振。”
“堂堂女子,入贅夫家,還要靠夫家的蔭庇,丢人啊……”
“我覺得她豔福不淺、占盡風流!想那墨臺府的公子,撇開名門望族之後不說,單看那模樣兒,燦如明珠,皎如月晖,明豔端莊,淑逸閑華,當真妙不可言,不可方物也。”
“我與那女子倒有一面之緣,上個月中的行會,在藥伢子的本草公所。我觀她的眉眼,并無市井之氣,倒像個讀書人,卻又不見讀書人身上的酸腐。”
“本草公所?她不是鹽商嗎?!去那裏做甚?”
“她明明是茶商!靠着墨臺家的勢力,當上了官商。”
“你們都沒說對,她是販布的!”
……
先前只注意聽歌婆子的曲兒了,未留意雅間外衆人的談笑聲。平日裏,茶肆內多是文人騷客,倒是寧靜雅致,所以閑時,我就喜歡到這兒坐坐。今日,突來的一場春雨,讓路人紛紛而至,三教九流的,嘴就雜了。
我素來喜好聽八卦,尤其是蹲牆根聽八卦,最喜蹲牆根聽他人言我自己的八卦。春蓮剛聽了幾句,就欲出去,被我攔下。
從她們的話中,我倒得到了我所不知的信息,暗自記在心中。
又坐了一會兒,雨漸漸緩了,徐徐歇了。我沒坐轎,讓軟轎跟在身後,慢慢踱回了墨臺府——我住的地方,卻不是我的家。
遠遠就看到府門口翹首等待的夏楓,他望到我們一行人歸來,轉身就往府內跑去。我已經習慣了,遂步調未變,進了府,走過六道穿堂門,上了方形回廊,回廊紅漆明柱,上托滾龍脊瓦,上梁雕刻彩畫,金碧輝煌,襯以庭院中的青松翠柏,奇花異草,顯得格外清靜幽雅。
進了主院,果然看到園子裏站了一排人。
“妻主,今日回來得比平時晚了,是米行的賬目出了什麽岔子了嗎?”墨臺烨然領着院內的仆婢及小厮,對我微微福身。
我一個大步上前,在他還未彎身前攙住了他。聽他的那聲溫婉的“妻主”,我的面皮一抖,嘴上如實說道:“途中下了雨,就去茶肆裏坐了下。”
他依然未施脂粉,冰肌瑩徹,兩頰笑渦,春光蕩漾,身上穿着圓領的血紅綢衫,奇異得不讓人覺得刺目,仍是一片溫暖,束着金色如意紋腰帶,肩若削成,腰若約素。
我的正君啊……天上跳下來、死活要砸到我的正君!
我進了屋,看到桌上已布好了晚膳,小厮伺候着我洗漱了。
一般來說,每天晚膳,都是四菜一湯的,而今天桌上只有三盤菜,一盅湯——我沒開口問,自行坐下,墨臺烨然見我坐了,才柔笑着坐到桌邊。
“妻主可知,今天這幾道菜,可費了我不少心思!”他明眸流光,滿面□。
哪天的菜,您沒費過心思?!我不置可否,努力盯着面前的空碗。
“你看這盤‘實心實意’,我親自取了雞鴨鵝豬羊牛狗兔驢馬這十種畜牲的心與肺,加入香料鹵制,火候控制得好,肉質粑糯綿長。”說完,他夾了一筷子到我的碗中。
我能很輕易地聯想到他取那些生物心肺的時候的樣子……額角猛得跳了一下。碗中的心肺,切得很薄,特意加了茄汁,看上去鮮紅欲滴,想過去鮮血淋漓……不過,我現在的神經已經越來越粗了,拾筷夾起,香味濃郁,粗略地咀嚼了幾下,吞咽而下。
“而這盤是‘踏雪尋梅’。我命人将十來只活鴨的掌脯洗淨,然後趕上塗好醬料的鐵板,火越燒越旺,它們先是走,然後是跑,最後就是跳了。待掌心的精肉烤熟後,我親自下刀,取走它們的掌肉。它們都還活着呢,我可沒亂殺生。”他以邀功的口吻說着,給我夾了一筷子的鴨掌。
按他的描述,我很難不聯想到“滿清十大酷刑”中的炮烙,讓受刑者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掌焦臭……我夾起,看到鴨掌肉平整利落的切口,估計鴨子們被取走掌肉的瞬間,還未來得及感覺到疼痛。踏雪,踏血。
“還有這一盤碳烤羊。我忙活了大半天呢!那臨盆的公羊在炭火中撲騰了好久才不動的,然後我就動手給它開膛破肚取它肚中的小羊羔。這羊羔,皮酥肉嫩,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特意保留了這乳羊的全屍,待我看清楚以後,才命人上前切片沾料。我不由吞咽了一口唾沫,有意無意地看了看他的腰間——他随身的軟劍都是藏于腰帶內側。
他又給我舀了一碗湯,我看了眼湯,顏色清黃泛油,似乎很正常。他将整盅湯推到我的面前,指着裏面,輕輕抱怨道:“要正好取到整只小雞可不容易,你多吃點,滋補。”
這湯裏煲的是幾只雞仔胎,就是經過孵化,但又未孵化出小雞的雞蛋,胚胎已經發育,能看出雛形,細軟的絨毛,甚至還會有雞骨頭。
這時,兩個女侍擡着一個瓦缸走了進來,又有個小厮捧一個擺滿刀具的金盤,站在了一邊。
“妻主,請稍待,我現在給你做‘金齑玉脍’。”墨臺烨然站起身,兩名小厮上前,幫他掖袖淨手。
秋梅從瓦缸中撈出了一條鮮活掙紮的鲻魚,用金鈎插入魚頭,懸吊而起。墨臺烨然選了一把三指寬的匕首,沖我綻放了春陽融雪般的一笑,然後開始縷切,蟬翼之割,剖纖析微,累如疊縠,離若散雪,輕随風飛,刃不轉切。他斫脍魚肉,手上身上卻連一點兒魚腥末都未沾到。
秋梅靈巧得接了一整碟的生魚絲,然後淋上了用蒜、姜、鹽、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飯做的糊醬,端上了桌。
我忍住胃裏的翻滾,慢慢著筷,開始吃。如果今天不吃,那明天、後天、之後的半個月,墨臺烨然都會重複做這道菜。他淨手後坐了回來,微笑地看我默默吃着,也動筷子,自行吃了起來。
妖孽,道道地地的妖孽!
墨臺府的晚膳,向來不食米面。自從墨臺妖孽掌握了我大概的食量,菜肴的份量都做得差不多,他自己的食量不大,所以等于都是我一人在吃,頓頓都要我吃到盤底盡見,才肯放過我。
我已記不清究竟是何時開始,我的起居飲食都由墨臺妖孽親自經手。
在這個墨臺府內,小到我口含的香片,大到府內的裝修布置,與以前門派裏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相同,甚至連相似都不曾。
單說吃食。以前在門派,我多是食素菜與果脯,口味清淡;成親之後,墨臺烨然讓人給我做的,全是油葷,大魚大肉,從酸甜到麻辣,滿滿上了一整桌,然後也會如現在這般,笑眯眯地陪着我吃。偏偏那些菜肴,極為對我真正的口味,所以吃得很是開心。而顯然,墨臺烨然也發現了這點,于是,每天的菜色不再固定。從最一般的蔬果到山海八珍,一直輪換着吃了月餘。
我呢,一向自诩為“和食主義者”,也就是說,只要是能吃的,我都可以吃下去。墨臺烨然曾經讓人上過數日的蛇蠱蠍蟲,我都面不改色吃下去了。反而是墨臺烨然自己,對着那些名廚精心烹制的高蛋白的節肢動物,面色泛青,沒堅持幾日,就倒肯再吃了——那時,我還能得意地想,他跟我比起來,道行太淺。
直到那一夜,我們住的院裏潛進了數名黑衣女子。當時我正在書房跟堆成山的賬本搏鬥,墨臺妖孽在邊上磕瓜子看話本小說。我警覺地發現有入侵者,但是想想院外多的是人,也就放下心來,倒是墨臺妖孽突然起身,走了出去。我因一時好奇而推窗探頭,鑄成了無法彌補的大錯——
墨臺妖孽被六名女子圍攻,唇邊仍挂着溫暖如春的笑意。我一直知道他武功高得匪夷所思,但是沒具體的概念,于是認真觀察着。他沒用武器,如耍弄般地在那圈女子周圍飄忽。突然一名女子回身恰好看到了我,向我奔來,我一驚,倒退數步。可是那女子尚未到窗前,就被截成了兩段——是的,兩段,從右肩斜向下切的,頭顱連肩頸滾落血泊中的時候,我看到她始終瞪着我的圓睜的雙眼。
墨臺妖孽軟劍已出,不過片刻之間,六名女子只剩了兩個,一個欲返身逃離,一個與墨臺妖孽纏鬥。墨臺妖孽一劍一個,幹淨利落,下手很随意,但都是力道貫穿*的,地上的屍體皆不是完整的。
他優雅地走進來,随意地擦拭着軟劍,命人備水沐浴,一雙春泓落在我的身上。
“妻主,你的臉色不好看呢!”——您的用詞真是委婉啊,我的唇齒現在還不由自主地打顫着。
“妻主,你不用擔心,這次進府裏的沒有留下一個活口!”——我擔心我也會變成那不“活”的一“口”。
“妻主,你……快來人,拿痰盂來……怎麽好端端地會嘔酸水呢……”——打掃院子的仆役,你們能不能先別管屍身,先清理一下地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可疑物什?!
“妻主,原來你惡心的是這種東西啊……”說這話時,他正在幫我擦嘴角,驟暖如春:“明天,我們吃牛雜碎吧!”。
-----------------------------我是回憶結束的分割線------------------------------
我喝盡了最後一口湯,在墨臺妖孽滿意的笑容中,逃進了書房。這書房裏,沒有一本史籍典故與時藝文書,除了墨臺妖孽偶爾看的話本小說,就是賬本。
滿滿兩個書櫃加三大樟木箱子的賬本,都有蠅頭小楷細細密密地寫的批注——墨臺妖孽的字跡。其實,我一直懷疑,他費盡心思把我綁來這兒,然後威逼利誘地讓我簽了婚書,就是想找個人來幫他照料生意——
當初,他溫暖如一江春水地對我說道:“妻主如此聰慧敏人,學起管賬,該是易如反掌。”從那以後,這江春水,将我狠狠溺斃,拖入了無邊無際的混沌中。
這個時代輕商而賤商賈,他是墨臺氏,既是官僚富戶,又是王公顯赫,為什麽會幹起這些行當?!三十六行,幾乎全部涉足了——茶行、酒米行、成衣行、顧繡行、玉石行、宮粉行、花果行、鐵器行、藥肆行、陶土行、皮革行……
盡管我心下起疑,但是,不該問的話不問,不該說的話不說——方為長生之道。
我只是單純地核對帳目,既不做批注,也不提意見,完全當是在做簡單的運算。沒看幾行,就聽到院外人聲鼎沸,心裏煩躁,索性起身出去看熱鬧。
還未走出院子,就看到院外的空地燈火通明,場面那叫一個壯觀,我略微數了一下,來了至少三十來號人。領頭的幾個女人,我依稀有印象,在婚嫁那天見過,她們都是墨臺氏在當地的各個脈系的家長,後面跟着的估計也是墨臺氏的後輩。
“……公子,當初你堅持要招她入贅,宗族長沒發話兒,我們也就忍下來了。而今,面聖這般的大事,是祖宗的榮耀,由不得你兒戲,我們幾個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你帶她同去的!”
剛聽到這麽一句,我就不打算現身了,腰一貓,就鑽進了郁郁蔥蔥的花圃叢,貼着牆腳,蹲坐了下來——牆根啊牆根,今天咱們真有緣分啊!
☆、23天上跳下個閑夫君2
墨臺妖孽居然打算帶我去皇都啊……
墨臺氏,勢力龐大,內部關系盤根錯節。宗族內,最大的就是宗族長及宗親會。擔任宗族長的是直系血統的嫡女、嫡孫女、嫡曾孫女、嫡玄孫女……如此延續下去的;而宗親會,是由旁系血統的各個脈系的大家長,以及對宗族有重大貢獻的族人組成的。至于大家長,就是由各個旁系之中,與直系的血緣關系最為親近的那一脈來擔任的。
簡單地說,就是宗族世家,并不看重輩份,而是看中血統,按照與直系血脈的親疏關系定位身份的——于是,便宜了墨臺烨然,桓城這一脈系大家長的嫡長子。
據說,在墨臺烨然未滿周歲的那年,他的娘親帶着幾個夫郎去游湖,畫舫因意外沉沒,全船無一幸免,全體溺亡。墨臺烨然因無姊妹兄弟,順理成章地成了當地親族的大家長。
一個孤兒,一個男子,在女權當道、封建保守、性別歧視嚴重的社會——墨臺烨然這樣的大家長,很容易被當地的親族架空權力,然後淪落為傀儡娃娃。
但是,墨臺烨然身上,從未出現這樣的情況——這就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了。
縱然說,墨臺烨然很妖孽,但是妖孽的形成是需要一定的條件以及相當的時間的。那麽,在他變身為妖孽之前的那麽多年,是怎麽安然平順地生存于虎視眈眈的親族之中的呢?
思及,我開始激憤了!對墨臺氏的這堆親族,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
且不論是不是這些宗親把墨臺妖孽的性格“培養”得如此“奇特”,她們既然想讓他做個聽話的傀儡,就應該更努力、更全面、更深入地約束他的行為!把他關起來、囚起來、禁起來都好,就是萬萬不該放任他禍害人間——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我就是那個最無辜、最倒黴、最直接的受害者!
成親“問名”的時候,我留意過墨臺妖孽的生辰八字,他今年一十九歲了——一十九歲,性格能扭曲成他這樣的,我不得不說,真是世間罕見,更遑論,四年前他就已經在折磨毒玄了。
我只能盡量這麽去理解,他是自幼喪失雙親,所以在性格養成的重要時期,出現了無法避免的偏差。當然,這樣的偏差最開始的時候,也許只是比一般人的大了那麽一點點;毀就毀在,一般人的偏差是呈波浪線發展的,而他的偏差是直線的,向着錯誤的方向,不畏艱險、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地一路錯下去了……
“烨然不解姨母所言……”心緒瞬間百轉,耳邊忽然傳來墨臺妖孽溫軟的嗓音,我凝神側耳,只聽他繼續說道:“我如何兒戲了?我的妻主,既已入贅墨臺家,那就是墨臺氏了,跟着我去皇都,有何不妥?”
“她乃商賈之流,怎麽能叫‘墨臺’,怎麽配叫‘墨臺’?當初我們只是同意她進你的府裏,可沒同意她進咱們墨臺氏的族譜!”一個老女人激動昂揚地說道,與墨臺妖孽的聲音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嫁”進墨臺府的時候,是沒有被記入墨臺氏族譜的,只是磕拜過墨臺氏歷代祖先的牌位,數量頗為驚人的牌位,一整間祠堂的牌位!那時候,墨臺妖孽并沒有向我介紹哪個是誰,誰又是哪個,只是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