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聞”從何而來。想想,我近三年未碰筝,最初學筝,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後不再堅持,因為這時代的曲音非常人所能忍受——不要懷疑,先前紫羅蘭那樣的殺豬般的琴聲,能随心變換律調,在這裏應該算是技藝超群的。
這裏的筝琴,類似我所認識的古筝,相仿卻不同。已發展成一十六弦,七聲音階。我就一直納悶,這琴明明具備非常廣的音域,卻無人嘗試作出柔和抒情的曲子,反而追求铿锵之聲,争鳴之音,金戈鐵馬,破空而出。
“不怕公子見笑,毒玄琴藝不精,只會贻笑大方,無登大雅。”我不識宮商爵徵羽的樂譜,當年是藥殷彈一遍,我強記琴弦順序跟手勢變化的。如今時隔多年,毫無印象。
“玄長老為何推脫?”紫羅蘭面色未變,但收起了笑容,然後緩緩擡起手。我見他沒有其他動作,突然感覺到人落到了內院的門邊,下盤功夫很穩,落地無聲,但不敢回頭,裝作無知。只聽紫羅蘭接着說道:“難道玄長老,跟我一名粗心的随從一樣,不小心傷到了手上的筋骨,無法操琴?”
“咔嚓”一聲,很輕很輕,內力不深的話,這樣的距離不會聽到異常,但是我能聽到,清晰可聞,骨骼斷裂之聲!
“聽候公子差遣……”緊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順勢回頭,果然看到一名黑衣女子,一臉僵硬、面色鐵青地站在門邊,她的左手手掌呈現不自然的吊垂狀态,估計整個腕骨都斷了。
“你下去休息吧!我叫你出來,只是給玄長老看看,玄長老的手可是金貴的很,受不起這樣的傷!”紫羅蘭說得輕描淡寫,很像那麽一回事兒。我的背心一下就泛出冷汗,只為紫羅蘭毫不掩飾的威脅。
“這位姑娘,受傷如此嚴重,竟還未處理。就讓毒玄為她接骨吧!”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是沒接過骨,但沒吃過豬肉,還是看過豬跑的,跟彈琴比起來,我更樂意接骨——至少,痛苦的人不會是我。
“一個下人罷了,怎敢勞煩玄長老!玄長老還是彈奏一曲,讓子遲一飽耳福。”紫羅蘭揮手斥退那女子,我看着她強忍痛楚,飛身消失在牆邊。
“請公子賜座!”我決定咬牙加血吞。腦子開始糨糊,想不出他讓我彈琴的用意,只能順其意。
“請玄長老進亭子吧!”紫羅蘭巧笑着起身,拂袖步出了亭子,姿态優美得挪步坐到正對着亭子的軟塌上,柔若無骨般斜靠着,悠然自得。
我剛欲邁步,就見那兩個童子先行進了亭子,手腳麻利得更換了矮墊跟香爐,然後,退到了紫羅蘭邊上。我等了等,确定沒有其他動靜了,才坐進了亭子。
紫羅蘭家的琴,連我這外行都能一眼看出絕非凡品。老紅木的琴身,筝頭雕着交錯變幻的如意圖紋,筝尾刻着栩栩如生的錦鯉,琴沿附着乳白光亮的象牙。我嘗試着挑一弦,音質純淨,音色清脆,飽滿而透亮,難怪能彈出那麽驚心動魄的凄厲之聲。
“毒玄獻醜了!”
我開始回憶《春江花月夜》,當然不是妄想能突然地莫名地彈奏出來,即使知道曲調,知道音調,知道音階,甚至看到樂譜,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強行而來,就是亵渎!
我的嘴裏低低哼唱着,感受着記憶中江樓鐘鼓的深遠意境,想像着夕陽映江面,熏風拂漣漪,委婉平靜。單手試探地勾抹着弦,一根一根,依次撥弄,最後定下了D調。心中無譜,眼中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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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雙手放松地伸放在琴身上,左手只是輕輕地捺擻,右手較之靈活,緩緩地摭、分、扣,不求呼應,只為和諧,跟練習一般。我最初還會擔心,經常擡眼看紫羅蘭,發現他只是垂目而思,似乎心不在焉,并無不悅。于是我漸漸放大膽子,後來竟沒再注意紫羅蘭了。偶爾能驚喜地發現,某段悅耳流暢,于是重複了數遍;某音偏高,刺耳尖銳,就停下來,重新配合……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童子進進出出,換了幾次香爐,重燃了幾炷煙香。其它時候,四周仿佛無人,靜谧致遠,唯有靡靡琴音。直到,突然插入一個清冷的嗓音——
“掌門大弟子藥殷,來給缦殊公子請安!”
藥殷這句,聲音不大,但是用了內力,清楚傳進了內院,我心神一蕩,受了驚,手指頓住,一弦立斷。
慘了!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紫羅蘭家的琴,不知道用的是什麽詭異的弦,我怎麽賠得起?!
我急忙瞄向紫羅蘭,他仍保持靠坐的姿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立刻起身,剛出亭子,就看到藥殷的身影出現了內院門邊。
“師叔,吃藥時間到了,請随師侄回去!”藥殷徑直走了進來,略微掃了一眼院內景象,未給紫羅蘭行禮,卻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
奇怪!
我下意識看向紫羅蘭,他正直直望着藥殷,面色平靜,臉無愠色。随後接觸到我探究的視線,明顯一怔,然後居然嘴角上勾,毫不吝啬地綻出一朵大大的笑花,臉頰上的鳳尾幾欲騰空而出。
“師叔!”耳邊傳來藥殷的叫喚,我急忙收斂心神,偏頭望去,藥殷冷冷地瞪着我,嘴角半抿,難掩不悅。
我頭疼——他果然生氣了。昨晚真是失策啊!好比,你拿着一根羽毛,調戲一只喜愛撒嬌的貓咪,逗了半天,就是不肯摸摸它的腦袋,順順它的毛,最後直接拍拍屁股閃人了。我不知道別家的貓咪會有什麽反應,但是換作是我,我會直接撲上前……撓死你!
“玄長老與子遲相談甚歡,子遲還有問題想請教長老呢!譬如,她剛才為子遲彈奏的曲子,是何人所做?”紫羅蘭儀态萬千地從軟塌上坐起,接過童子遞上的茶盞,輕抿,沒有看向我們。但是從人稱上,我知道他是對着藥殷說話。我現在才注意到,紫羅蘭的爪子上,居然塗有丹寇,顏色鮮豔偏金,不似單純用鳳仙花染出的。
“剛才那只是毒玄随性而彈,不算成曲,難登大雅之堂。”我的臉皮再厚,也不敢把剛才的瞎鼓搗叫做“音樂”。
“玄長老特意為子遲作的曲嗎?子遲真是欣喜。”這話說得柔柔糯糯的,竟有嗲意。
我全身的寒毛全部豎了起來!我怒,都跟你說那不是曲了,你欣喜個什麽勁?!
“師叔真是好興致!師侄原只知道師叔文采俊秀,卻從不知師叔還精于音律。”藥殷聲音裏的溫度又低了幾分,已臨近冰點了。
“玄長老真是才華橫溢。她剛才贊子遲‘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男,女子好逑。如人間至寶,可遇而不可求。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對子遲吟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說話間,紫羅蘭神态扭曲,姑且能稱其為“神情嬌羞”。
瞠目。紫羅蘭,敢情您就是那傳說中過目不忘,過耳猶識的神童啊!失敬失敬!
突然發現,他明明是在講我,為什麽老是對着藥殷說?!我奇怪地看向藥殷,才發現藥殷的視線一直沒有移開過,始終怒視着我,那眼底的火苗與他臉上的冰冷,真是冰火兩重天啊!
我心一顫,對着藥殷露出一個讨好的笑臉,已經是在求饒了。
那多嘴的紫羅蘭又開尊口了:“玄長老對子遲的頌詞,真是新穎!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他突然停住了。剛才那做作的神态,一下消失不見,他古怪地看向我,但是下一秒,又橫了眼藥殷,态度恢複如常,只是沒再繼續說什麽了。
“師叔需要按時用藥,不然容易舊疾複發。就此別過,缦殊公子。”藥殷說這話的時候,還是死死瞪着我,沒有看紫羅蘭,更沒有行禮。
我能确定他們兩人早就相識,而且關系是暗潮洶湧了。就是想不明白,藥殷是藥光的弟子,紫羅蘭是藥光的主子,這兩個身份的懸殊大了點吧?!再想想紫羅蘭剛才故作暧昧的态度,莫非這兩個是傳說中的……紫羅蘭真該把自己的號改為“龍陽君”!突然又想到,藥殷似乎對我有幾分動心,難道是紫羅蘭單方面迷戀?可是,好像有哪裏不對勁!看來還需要繼續觀察。
我乖乖地跟在藥殷後面往外走,剛走到門邊,突然想到進門時,被沒收的“寶”劍,就停了步。藥殷立刻察覺到了,也停下,無語地瞪視我。
“子遲公子,請讓您的手下歸還毒玄的劍!”別瞪我,我絕對不是對這裏有所留戀!
之前收走我的“寶”劍的黑衣女子,立刻落了下來,無聲地将劍遞向我。
“慢!”紫羅蘭一個音節,那女子就收回手,拿着劍迅速後退。
幹什麽?大白天想搶劫嗎?!我死死盯着女子,盯着她手上的“寶”劍。
“玄長老,子遲甚是喜歡您的這柄劍,不如就贈予子遲吧!”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什麽叫做睜眼說瞎話了!你有看到過我的劍才怪!何來喜歡一說?!
“公子不知,這是毒玄最為喜歡的一把劍,平時常佩身邊,已有了感情。”就算這劍是長年壓箱底的,我也不想便宜你!
“長年在身邊,就有了感情啊……”紫羅蘭的語調異常,但是沒等我回過味來,他語氣一轉,說道:“玄長老可知,子遲的這把琴,雖不是名琴,但是選材皆精良,特別是它的一十六根弦,是以北冥鲲鵬之羽,混合着千年玄鐵,煉制而出的……”
“子遲公子,寶劍贈美人!美人如玉,氣勢如虹!請公子務必收下這劍,此乃毒玄的一片心意啊!”沒等紫羅蘭說完,我急急打斷他。那弦怎麽這麽變态啊!我斷你琴弦,就賠你寶劍,算起成本,其實我賺了!
“玄長老要将長年佩在身邊的寶劍贈予子遲?子遲真是受寵若驚!”紫羅蘭特別強調“長年佩在身邊”幾個字。
“公子笑納!毒玄告退!”嗚嗚,青天白日的,我被人搶劫了,然後還不準我報官!我暗自懊惱,帶着藥殷,快步走出了“丹楓白露”。
“師叔,好一句‘寶劍贈美人’啊!”剛走到回廊,身後的藥殷就開口了——他的聲音,已非冰點可以形容。
我居然忘了,還有藥殷這麽大個的麻煩等着我去處理!明明是個清冷如谪仙的人兒,怎麽會如此森冷駭人呢……
☆、14假亦真時假戲真做
我瞅瞅四下,确定附近沒人,然後轉頭,晃悠到藥殷跟前,沖他嬉皮笑臉的,道:“殷是吃醋了!”
說完,做出流氓的經典調戲動作——擡手勾住他尖細的下巴,強迫他……呃,低頭看我。
我一直避免提到我的身高,因為一說起我的身高,我就抓狂。試想一下,從小就被人腌在泡菜缸裏,我的骨骼怎能生長?!就算藥人煉成,經歷“棄胎”,骨骼裂變,挺多讓我從南瓜伸展成冬瓜,而變成黃瓜,根本就是癡心妄想。我稱此為“後天失養”。至于所謂的“先天不足”,廢話,當然是指,為何我被生做女兒身了!如果我“先天”是男兒身,我需要煩惱我的這個“後天”嗎?!
我的身高,不及這裏女子的,應該算這裏一般男子的身高。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門派內的夥食特別好,有相當一部分的男弟子居然敢比我高。而藥殷,又比大多數男弟子高,結論是,藥殷,比我高出了小半個腦袋。
“師叔今日可盡興?又是文章又是琴曲,可怪師侄來得早了?”意料之外的,藥殷居然沒有躲開,也沒有臉紅,順着我的手勁,低眼注視我,态度很是較真。
逗弄不成,我撇嘴,無趣地收回了爪子。擡頭看看天,日已過午,剛才在“丹楓白露”精神集中,所以不覺得餓,現在自然饑腸辘辘。吝啬鬼紫羅蘭,連頓午膳都沒有——盡管我懷疑,他若真請我吃,我會消化不良。
回頭示意藥殷跟上,然後轉身往前走,但是,我忽略了,吃醋的男子通常是不可理喻的。
“師叔!你為什麽不說話?”藥殷快走幾步,抓住了我的左手腕。
“有話我們回屋說,這裏被人撞見多不好!”我遲疑了一下,掙脫了他微涼的手。
昨夜半夢半醒間,我思量過了:目前為止,藥殷表現出的心動與歡欣都是他的真心實意,只因為過去四年,我謹守着若即若離的距離,但是現在我決定踏出那一步,我不希望我親自放下的餌食,反變成藥光釣我的魚餌。我不清楚藥殷能為藥光做到什麽程度,但是我不願涉險。這也是我唯一能為藥殷做的了,盡管這種維護是建立在我自私的利益上。
“師叔,你是喜歡……缦殊的那個妝容嗎?”藥殷一反常态,似乎打算刨根問底了。天啊,你別讓我想到那張臉,我還想有食欲吃飯。我選擇無視,繼續往前走。
“我忘記了,師叔很少見钿妝,自然覺得稀奇。我……我回去也貼上钿,好不好?”藥殷說得很輕很柔,但是我還是聽到了,腳下一個殂趔。腦中又出現那詭異的藍鳳尾,我繼續無視。太多的心理陰影,會讓我的心理發育不健康的——雖然頗多人質疑,我的心理曾經健康過。
“師叔喜歡什麽樣子的钿?或是就喜歡缦殊那樣的翠钿?”藥殷繼續固執地追問。
“絕對絕對不是钿的問題!”我終于忍不住了,回身肯定地說道。我哭,您是存心不想讓我忘記對不?!
“你……是喜歡上缦殊的人了?”藥殷突然停下不走了,眉眼間,盡是無措。
我不解,莫名其妙。突然意識到,藥殷的态度非常不對勁,根本不似在撒嬌吃醋,他在擔心什麽?又或者是在害怕什麽?
他睜着一向清澈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似乎在盼望着我開口說些什麽。我張了張口,但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無言地看着他。
“你不要……不要喜歡他,好不好?”我讨厭現在的氣氛,因為我不擅應對這樣的藥殷,我的眼神飄忽不定。而藥殷突然動了,他撲向我,一下抱住了我。
這個動作,沒來由的,讓我聯想到了飛蛾撲火。我僵直着身子,任由他抱着我,那熟悉的佩蘭草的淡香,竟讓我的心有點發酸。
“他……他……他不好,真的不好!總是搶我喜歡的東西!都被搶走了,都沒了……”他的話越說越小聲,像是喃喃自語。
我很想揍藥殷一頓,他是按什麽邏輯判斷我喜歡紫羅蘭的。但是他的情緒難得這麽失控,我心念一動,決定抓緊時機套話。
“他只是要把我從你的身邊搶走?”我從不否認自己卑鄙,輕輕誘哄着藥殷。
“你不要喜歡他好不好!你……你會死掉的……”藥殷像是沒聽到我的問話,一直停留在他自己的世界裏,身子輕顫着。
“喜歡一個人,為什麽會死呢?”我耐着性子,順着他的話語,繼續問道。
“我不要你喜歡他!我不讓你喜歡他!”藥殷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聽到我念出“喜歡”兩個字,情緒更加不穩,腦袋晃個不停,已經算是勒抱着我了。
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了!就不該奢望能跟一個心智混亂的人溝通!我重重嘆了一口氣,擡手回抱着藥殷,輕輕拍着他的背心,安撫着。
“我怎麽會喜歡他呢?他那麽醜,哪裏有我們家殷漂亮!殷別擔心,他搶不走我的!”為什麽我有種在哄一個小屁孩的錯覺?!
“搶不走……你沒喜歡他?”我懷疑藥殷之前是不是在跟我裝傻了!現在這句話,他居然能聽進去,立刻作出了該有的反應。
“你跟他以前就認識?兩人很熟嗎?”我試探地問。
“嗯,我們認識的,他是……”他倏然頓住了。我的手掌下,藥殷背部的肌肉突然僵硬,我明白他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控了。
藥殷一下松開了雙臂,後退了半步,仔細看着我的臉,但手仍抓着我的肘部。
“殷乖,沒事的,你知道我不喜歡醜八怪的,我就喜歡殷!”我知道時機已逝,沒再追問,裝着沒注意到他的不自然,溫柔地笑着。
“他哪裏醜了?他可比我漂亮多了!”藥殷見我的表情沒有異常,噗哧一笑,似乎放了心。
“美與醜,是個人審美觀的問題。在我的眼裏,你最美!”請允許咱也肉麻一回。不過,這話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啊!
“我剛才是不是很丢臉?我聽說你去了他那裏,就坐不住了!”當藥殷的情緒慢慢平複,他開始在意方才的失态。
“殷是吃醋了!會吃醋,說明殷心裏有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我嘴上虛應着。心裏極度懷疑我被利用了一回,被他當成減壓器使了!他與紫羅蘭不是戀人關系,卻是競争關系啊!不用說,以他的段數,肯定一直被紫羅蘭欺壓。
藥殷的臉,又發光了,含着嬌帶着羞,人面桃花!
我眼眩!
能不能拜托您別再這樣對我笑了!我确定我不喜歡您這樣的笑!這樣的笑,會讓我的心,軟軟的,癢癢的……
有人來了!
我心神一斂,不着痕跡地移開,跟藥殷保持一定距離,嘴上若無其事地說道:“我肚子餓了,我們回去吧!”
藥殷臉色瑰麗,眼中含着嗔意,溫順地點頭跟上我。
沒走出幾步,就看到一名女弟子急急從橫廊轉出來。她看到我,直直走了過來,沖我跟藥殷行禮,手中結着印勢。
“玄長老,掌門師父傳您過去!”一看她的手勢,就知道是藥光那系的弟子。
“知道了,我用完午膳就過去。”這麽多年,一般都是藥光主動跑來找我,現在突然傳我,怕是沒好事。
“玄長老,您先跟我過去見師父吧!師父吩咐,一見到您就帶您過去的!”那弟子臉色紅撲撲的,一頭大汗,不知道跑了多少彎路才找到我的。
“……走吧!”雖然心裏不悅,但我現在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毒玄,所以只能微笑着請她帶路。
“師兄,師父專門交代了,您不用跟着玄長老來。”那女弟子似乎挺怕藥殷的,頭低低的,話說得吞吞吐吐的。
藥殷在她初出現的時候,就收起小媳婦樣,恢複成了清清冷冷的掌門大弟子模樣。他蹙眉看着那女弟子,久久沒有答話。
藥殷跟藥光之間,有什麽貓膩呢?我半阖雙眼,狀似閑适地憑欄遠眺,等着藥殷的反應。
“師叔,師侄先行回去為您熬藥。”終于,藥殷開口了。我沒有回頭,仍望着遠方的天空。身後的藥殷似乎等了等,還是行禮離去了。
默默苦笑,我的情網編織得還是不夠密啊!我沒打算逼藥殷選擇立場,因為我沒資格。
我回頭望着藥殷離去的背影,心裏碎碎念着:我對他是做戲,只是一出戲……
“玄長老……您的臉色很不好呢!”
“玄長老,您牙疼嗎?為什麽磨牙呢?”
“玄長老!您……嗚嗚……求求您,松口好不好!”
“年輕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我咬你,是磨煉你,你明白不?”我發誓,我已經嘴下留情了,頂多在她的手上留下牙印,絕對不需要注射狂犬疫苗。
我毫無罪惡感地潇灑離開,特意無視那弟子含淚指控的雙眼,連帶忽視心裏沒來由堵着的一口氣……
☆、15風雨欲來雲裳明滅
歷代掌門都是住在中央院落,不同于其他院落的拱門,這裏進口是兩根百尺的金漆角柱,不粗,兩人可合抱,上橫一匾,只書有一個“逸”字,已無法追溯到是哪代掌門的墨寶了。
我一直覺得,現在既然是藥光住這兒,就該換成“欲”字,這話絕對沒有侮辱藥光的意思。我反感藥光是個僞君子,但是敬佩她的膽識、謀略與手段,心中有求,求中有欲,終欲而求。
走進前堂,發現這裏真是熱鬧。
藥光坐在主位,狀似悠閑地品着茶,不怒而自威;毒珊坐在左下首,雙眼空洞地偏着頭,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在發呆;地上趴着一個亂發披散的女子,身上披裹着白布,道道刺目的紅痕滲透而出,鮮血淋漓;兩名持鞭的女弟子規矩地立在一旁待命。
得,人家就等着我來開戲呢!
“師姐!”我恭敬地行禮,手上生澀地結着印勢,公共場合,我總要給藥光掌門的面子。
“玄,過來坐!”藥光見到我就開始笑,一如既往地溫和待我。
“讓兩位師姐久等了,剛才缦殊公子召我過去診脈。”我拿起弟子端上來的茶碗,狠狠喝了一口,至少先混個水飽。
“你去了缦殊公子那兒啊!”藥光語氣微訝。
“師姐也知道的,毒玄并不擅診病……”你就裝吧,我就不信滿園子的眼線,沒人跟你彙報這事兒。
“玄,缦殊公子身份尊貴,我不便與你明說,你只須盡心伺候就好。你一向乖巧,這事交給你辦,我沒什麽不放心的。”藥光直接打斷了我欲說出口的推脫之辭。
“毒玄謹遵掌門吩咐。”你放心?也不知道昨晚是誰把我說成傳染病感染源的?!
“師姐,既然玄長老來了,那我們能開始了嗎?”毒珊突然插嘴,語氣平平。
“玄,前些天你那系有弟子被殺,現在已經抓到兇手了。今天特地叫你來,一起審問。”藥光示意持鞭弟子将地上的女子架起。
兩名弟子熟練地将意識不清的女子拉起,然後用力扯下她身上的白布,露出一身細密的鞭痕,空氣中一下就充斥着血腥味兒。白布因血跡幹涸粘在了她的身上,現在強行撕扯開,傷口再度裂開,汩汩地往外滲血,昏迷中的女子,發出了含糊的呓語。
強烈的感官刺激,令我雙眉緊皺,臉部肌肉扭曲。心裏納悶,藥光為什麽叫我來?藥光對我,幾乎沒有戒心,就是因為她一直認為,身為“藥人”的我,是完全按照她的想法來養成的。她展現給我的世界,是相對純淨的,陽光明媚,風輕雲淡。盡管很多陰暗面是無法避免的,但從沒像今日這般,完全攤開在我的眼前。
“把她潑醒!”毒珊淡淡地說,沒看向那女子,反而若有似無地瞟了我一眼。
一大桶水澆上去,那女子□着醒轉過來,形色憔悴,面容枯槁,眼神始終渾濁。我注意到,她的下颌垂挂,已經阖不上了,左右肩胛骨莫名錯開,身子佝偻,雙膝不自然地彎曲……不願深想,她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
一直深埋在我心裏的恐懼,翻滾着,叫嚣着,幾欲吞噬我的理智——我一旦失去理智,絕對會徹底地瘋掉,然後等待我的,只會是死亡!沒人來捍衛我的生命!我只能自己将自己的性命守好。我的身體仿佛受到共鳴般,開始劇烈顫抖。隐約意識到,藥光想幹什麽了——
該死,這麽關鍵的時刻,我居然哭不出來。一直以來,我把自己保護得太好了,在人前,我無法流下眼淚……我在心裏唉嘆,摸遍全身,也沒找到一條帕子,無奈之下,決定用衣袖了!
我胡亂拉扯着袖邊,擦拭擠壓着雙眼,嘴上開始幹嚎,斷斷續續地說:“她……她……好可憐……,放……了她……好不……好?”
“玄,你仔細看着她!她是混進門派的細作!饒不得!”這樣的場面,這樣的話語,藥光居然是一臉寵溺地說出來的。
“她混在月前新收進門的那批弟子裏,還沒拜師的資格,只是分配在北邊打雜。”毒珊随便說了幾句,沒洩露到底是怎麽發現這個奸細的。
這女子,跟那個魏晏,沒準還是一家人呢!看藥光的樣子,應該是已經知道她的主子了,現在拖出來,算是榨幹她最後的價值——給我上一節血淋淋的課!
“玄,你看她很痛苦是不是?你親手為她解脫,好嗎?”藥光軟言唆使我。
我使勁搖頭,整個人看似無助地縮坐在椅子上。
“玄,你今天不下手殺她,明天她可能就會殺了你!”藥光十分有耐心地哄勸着我。
“等……等她……來殺我,那個時……候再說!”我就不動手,我氣死你!
“玄,你要明白,世界上,壞人比好人多!你的一念之仁,可能會将你推向萬劫不複!”藥光走了過來,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強硬地塞進了我的手裏。
我沒敢仔細看,但只一眼,就确定這是專門為我打造的——匕首收于金鞘裏,鞘上居然鑲着四顆大小無異的青琅玕,完全符合我收藏的品位。
藥光輕松地把我從椅子上提拎了起來,讓我的腳夠不着地,然後單手在我背心一推,我就身不由己地飛向前,最後四平八穩地落到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緩緩地看向我,無神的眼中,隐隐閃現乞憐,她的喉嚨發出“嗬嗬”的低啞聲音,我才注意到,她微張的嘴裏竟不見了她的舌。我下意識看向毒珊,她又露出一副發呆的癡樣,右手裏還捏着茶盞。
“把她放下吧!”兩名弟子收了手,那女子少了支撐,一下就摔在地上。
我揮手讓這兩名弟子退了出去,然後蹲下身子,平視着她的眼,輕輕說道:“你自盡吧!”
說完,将匕首放入她的右掌心,并覆好她的手指,幫她握緊了匕首。那女子一直傻傻望着我,我對她笑了笑,起身站好。
“玄!我是讓你親手殺了她!”藥光不悅地上前。
我正想開口答話,就見那女子倏的竄起身子,然後銀光一閃,從我頰邊蹭過——一切在瞬間發生,又在瞬間結束——藥光只伸出兩根指頭,輕易就捏住了那只偷襲的匕首;毒珊抛出的杯蓋,深深嵌進了那女子的喉嚨,她沒有立刻斷氣,手腳抽搐了好久;我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完成了屁屁與地板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看到了沒,這就是心軟的下場!”顯然,盡管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但是藥光還是很滿意現在的結果。
她親自将我扶起來,指着地上的屍體,開始一番長篇大論,直到盡興,才準許弟子把屍體包裹了擡下去。我做出虛心聆聽的姿态,眼中心中只剩地上還未沖洗的血跡。這次,藥光錯了,我的“心軟”,卻是由她來承擔“下場”。
待藥光覺得今天的課達到了她預計的效果,終于點頭允許我與毒珊退下了。毒珊在藥光教育我的時候,一直未語,始終沉靜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她跟着我走出院子,站在那個“逸”字匾下,突然冒出一句話:
“你現在這樣挺好,比我們大家都好!”說完,沒等我做出任何反應,徑自飄走了。
我仰頭,以扭斷脖子的狠勁仰着,瞪着頭頂的匾額——
此“逸”何解?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
亦或是,歸去來兮,胡不歸,已矣乎!
-----------------------------我是許久未有出場機會的分割線-----------------------
回院後,藥殷果然在屋裏等我,我随口應付了幾句,胡亂吃了些東西就借口身子乏,讓他們都下去了。
多事之秋,藥光居然舍得将我擺上棋盤,如此一來,讓我如何不好奇紫羅蘭的身份?!劍走偏鋒,看來還是要拿藥殷下刀!臨睡前,我如是盤算。
翌日,平旦之時,我已起身,打發弟子去尋藥殷,他居然早就起來,從煉藥房過來的。
“你跟我一起下山!”山下,眼線少,風景妙,“溝通”好。
藥殷聞言,眼波流轉,玉顏染粉,良久,才幾不可察地輕點臻首,含辭未吐。我看得古怪,但沒去深想。
待我坐上軟轎,出西門,天已微亮,崖邊盡是操練的弟子。練什麽?練習走繩索呗!傳說,五百年以前,某代掌門為避戰禍,命弟子将此處行人的木橋砸斷,并不準再興建造,使本門真正意義上的“遺世獨立,與世隔絕”,只是苦了後世的弟子。知道為什麽本門不外傳的輕功“流雲”,號稱獨步天下嗎?全是靠走繩索練出來的!
山崖高百丈,與對面山壁相隔約莫五十來丈,僅以一根材質普通的繩索連接。高級弟子,一般能直接飛躍天塹;但是剛開始練習“流雲”的弟子,都是小心地沿着繩索走到一定距離,然後借力飛躍至對崖。我質疑這樣練習的安全性,雖說崖邊一直有輕功一流的一等弟子守着,但是風險無處不在!至少,我學習輕功的那會兒,就沒人敢讓我來這裏練習。
給我擡轎的四名女子,是藥光精挑細選出來的,她們步履輕盈,宛如蛟龍,彈指間,就越過天塹,進了桃花林。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