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陳序開車很穩,路上堵得不行也不見他焦躁。
兩人沒有說話,略微有些尴尬,不過也不至于有多嚴重。杜昱漫無目的地想,兩人在高中補習班時就無話可說、沒什麽交情。當初玩得好的已經消失在了人海中,可他們兩個待會竟然還要坐在一起吃飯。
人生際遇,妙不可言。
“你不是說在國外麽,怎麽還買了車?”杜昱打破沉默。
陳序的車不高調也不算豪車,但對于普通人而言也是需要咬咬牙才能拿下的級別。
“這不是我的,跟朋友借的,他車多。”
杜昱突然有一絲嫉妒——陳序竟然實現了與土豪做朋友的人生追求。
杜昱分些神想了想還可以談論的話題,他不想問陳序的專業,估計自己也聽不懂,但除此之外還着實沒什麽話題,畢竟兩個人的人生交叉圈子幾乎是沒有的。
費力回想了下補習班的人,發現一片空白,早就被杜昱忘得一幹二淨。勉強想得起來幾個出挑的同學,但冷不丁提起來也感覺怪怪的。
補習班的人來去匆匆,誰管你姓甚名誰,走了一批再來一茬,師生情、同窗誼什麽根本不存在的。
“怎麽不在客房部做了?”陳序問。
杜昱趕緊接住這個話題,“人事安排的……反正都是保潔,工資差待遇不多。”
“客房部打掃完基礎要求外的客房是算錢的吧,去了PA這部分收入是不是沒了?”
“一間五塊,PA要是願意也可以去做的,價格一樣,”杜昱沒想到陳序竟然會知道這些,“PA有個很厲害的大媽一個月可以去客房部多做四十多間。”
陳序在心裏估算了下總價,費時辛苦能拿到手的也不會超過三百,甚至還不夠在外面吃頓稍微像樣的飯。
“你這事辦完了,什麽時候離開?”杜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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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完全沒有默契,全靠尬聊死撐,一個話題一來一回就完了,只能繼續抛出新的話題。
“還有點事,不急。”
……
杜昱放棄了尬聊,幹脆裝模作樣的去欣賞車內飄着的音樂。歌詞倒還是中文的,不過他完全聽不出來是誰的歌。
·
陳序選的餐廳沒有特別高檔,不過看起來挺幹淨的。兩人剛進門就有個漂亮的小姐姐迎上來,很是熟稔地跟陳序說:“來了?給你留了個好位置。”
陳序禮貌地笑笑:“謝了。”
“平時連微信都不回的陳公子一連打了三個電話确認,我能不給你留嗎?”
這話一出陳序立刻很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我只是沒看到,後來不是給你回了嗎。”
“得了,陳公子大忙人,我理解,難得賞光,快進去坐吧。”小姐姐伸手做了個歡迎的姿勢,順便對着杜昱笑了笑,眼神有些探究的意思。
兩人進了間包間,才落座就有服務員拿着茶水手帕進來,一系列服務猶如行雲流水,很是賞心悅目。
杜昱大部分時候扮演的角色都是個服務者,突然受了這麽隆重的招待着實有些對付不來,低着眉眼,拿着手帕細細地擦着手指。
陳序沒有催促,給服務員一個眼神,示意她們不必等直接出去。服務員訓練有素,沒有出聲,夾起陳序用過的手帕離開。
杜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手帕無處安置,陳序湊過來用杜昱手上撈起手帕,徑自扔在了桌上。
指尖碰觸的感覺還留在手上,又酥又癢的。
“我自作主張将菜點了,待會上來有不合意的可以再加。”
“哦哦,好,正好我選擇困難。”
車內逼仄的空間很容易刺激人去說話,就這樣兩個人都聊不出什麽,就更不用說在包間裏。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杜昱腦裏各種東西胡亂飛着,莫名就開始背詩,而且背得殘殘缺缺的,再想不起下句。
不一會,菜來了,三菜一湯,很是精致,看起來就很有胃口……只是為什麽會有冬瓜?!
杜昱盯着冬瓜,每個細節都沒錯過,确定這絕壁不是別的物種。
不過菜是陳序點的,他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繼續沉默。
好在別的菜味道都很好,杜昱難得改善夥食,吃得還是很開心的,抱着“來都來了”的念頭,杜昱吃得又快又兇。這些菜本來分量就不多,不一會就見了盤,唯獨冬瓜還留了全屍。
陳序給他添了茶,“菜有些膩,喝點茶。”
杜昱這才注意到陳序吃得很少,沒有放筷子大概是出于禮貌,不讓自己尴尬。
喝了口茶,味道确實不錯,過齒留香。
一杯茶兩口就沒了,陳序又給他添上,“好喝嗎?”
“好喝好喝。”杜昱忙道。
陳序掃了一眼餐桌,“最近口味換了,不吃冬瓜了?”
“饒了我吧,在食堂吃到要吐,出來實在不想再見到它。”
陳序微微笑笑,沒說什麽,夾了片冬瓜自己吃了。
吃得差不多,不過看陳序沒有什麽要走的意思,杜昱也不急,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杜昱覺得自己現在晃晃身子都能聽到水聲,再喝下去就得成為第一個因喝茶過量撐死的人了。
擡眼去看陳序,對方沒有看他,望着窗外。
這一刻杜昱又覺得陳序長相很清淡,從頭到腳都寫着漠不關心,不像是與這個世界有什麽強烈聯系的樣子。
他是在等着我開口,杜昱福至心靈,突然想通了。
杜昱今天之所以會答應陳序出來吃飯的一個原因就是前段時間發生的各種雜事,讓杜昱反複思考自己的行為模式是不是有什麽重大差錯,但他身邊的人沒有任何人能給他啓示。
所以在見到陳序時,杜昱突然産生了一種強烈的意願,想要跟他聊一聊,不管什麽都好,可又因為自己的鴕鳥慣性,在陳序主動問起工作時含糊帶過。
陳序知道杜昱有心事,不想逼問,于是靜默地等着他自己開口。
杜昱突然有些呼吸不暢,這份耐心即使是至交好友也不見得能有……一個杜昱不太願意深入思考的問題被擺到了眼前——陳序靠近自己究竟有什麽意圖。
對方是大有來頭的成功人士,而他不過一個小小的保潔,最近更是慘遭“流放”,無錢無權,還背着個案底,哪裏值得陳序這樣對待。
話到了嘴邊幾次都問不出來,好像一問眼下的和諧局面就會被打破,于是他不敢問了——他無恥地貪戀這份溫暖。
他已經在風雪之中走了太久,他以為自己已經麻木,其實沒有,見到一撮微弱的火焰也忍不住靠近,一旦靠近就舍不得離開,哪裏還管得了去追究火焰裏面燒的是什麽東西。
“其實……”杜昱手捏着茶杯,陶瓷做的茶杯實在是太小了,多餘的手指都無處安放,“前不久客房部的經理想提我做督導……督導大概跟領班差不多,但最後不了了之,我也被調到了PA。”
說出來比想象的要輕松些,他只說了實情,沒有說自己對王督的猜測。
“人事有給你原因嗎?”陳序收回目光,微微坐直。
杜昱便将檢查小組的事說了一遍。
“這倒是明顯的借口了,客房部有幾個督導?”陳序手指點着桌子,“能直接想到的就是你礙到了別人的利益,于是有人踢開你這個絆腳石。”
杜昱又灌了自己一杯茶,胃有些難受了,“她已經是督導了,再多一個少一個督導我想不通對她有什麽影響……前一個督導的離開大概也跟她有關。”
說出來杜昱才意識到自己的怨氣有多重,這些東西在心裏看不見的角落紮根,日積月累終究會長成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利維坦。
陳序收走杜昱的茶杯,“不能再喝了。”
語氣一如既往的輕柔,像根羽毛刷在心裏,很是舒服。
“嗯。”杜昱應了一聲。
“你沒有站在她的位置,不能用自己的思考方式去理解她的行為。她感到了威脅,剛好有能對付你的法子,所以針對你,并不需要什麽特別的理由。”
換而言之,杜昱所遭受的厄運也可能只是因為別人的一個心念。
陳序斟酌着詞句,“所以說,并不是因為你做錯什麽,很多事情就是無緣無故的。”
“那我難道只能任人揉捏?”杜昱提高了些音量,又反應過來陳序不是王督,趕緊收斂起自己的怒意,手指屈起揪着桌布的邊緣。
“你是怎麽想的,能跟我說說嗎?”陳序不知何時坐到了杜昱的旁邊,伸手牽起杜昱的手,讓他将手指打開。
“我……”
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以至于讓杜昱都沒精力顧及自己被陳序牽住的事實。要怎麽說,說自己覺得自己無法融入這個社會?這又要扯到坐牢的經歷,杜昱不确定陳序知不知道這事。難得有了點想要靠近陳序的沖動,杜昱不想就此吓跑陳序。
陳序握着杜昱的手,輕輕揉捏着指關節,很輕易就讓杜昱放松下來。
“我高中時候出過事,你知道嗎?”
“嗯。”陳序應了一聲,絲毫不意外的樣子。
杜昱楞了下,陳序不是七中的,補習班結束後大家就再沒聯系,他怎麽知道的。不過轉念一想,這事也瞞不住,大概是各個學校的老師宣傳的,做個反面教材。
“在牢裏呆過幾年,出來後又去山裏種地,年初才回來的,一直覺得自己與整個社會都脫節了。倒不是說賺錢多少的問題,是我無法理解別人的……言行,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看起來跟他們一樣。”
“上次經理說的話我聽不出什麽含義,這次我也不知道王督難為我的意義……我最近在想,如果我能稍微聰明些,處理好這些亂七八糟的關系,未來的路是不是能夠順暢些。”
杜昱的手很粗糙,陳序的卻很柔滑,兩者相碰将觸覺無限的放大。陳序還在不厭其煩的為杜昱做着手指的按摩。
“你沒錯。”陳序又說了一遍,語氣很是肯定。
很多年了,杜昱沒有跟人訴說過分毫,最親的人是石小軍一家,杜昱只會告訴他們,我很好我沒事,然後将心裏的委屈一點一點塞回去。
來吃飯之前,杜昱對兩人關系的定義還是“萍水之交”,此時卻甩開了所有的顧忌,說了很多,有說牢裏的點滴有山裏的清冷也有出來做保潔時受的為難。
等陳序将杜昱送回宿舍時已經過了十點,杜昱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說,“耽誤你好久聽我抱怨。”
“我就是個社會閑散人員,時間多的是。”
杜昱笑,“那就多謝社會閑散人員對勞動者的關懷。”
“應該的。”
道了別,陳序看着杜昱上樓,直到人消失在樓梯上,又擡眼看看三樓的窗戶,這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