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狗在牢裏靜靜地等到天黑換班,假裝肚子疼哎呦一聲倒在地上大叫起來。
他這撒潑打滾的動作也十分熟練,熟練得讓他再次忍不住開始繼續懷疑自己失憶前到底是什麽職業。
牢房裏的衙役被他吸引過來,奇怪的是縣令也在。
衙役中間意外站着一個錦衣玉佩的男人。
大狗愣了一下。
男人臉色一變:“趙大人,這個犯人錦衣衛要帶走。”
縣令愣住:“啊?此人入室行竊,帶走了劉府的夫人,此案本官還未查清呢。”
男人冷冷地說:“此乃朝堂秘密通緝的重犯,你等立刻把他押入重牢,待我向聖上禀告此事,再做決斷。”
于是綁匪大狗就變成了重犯大狗。
看守他的人從幾個軟趴趴的衙役變成了一群面色嚴峻武功高強的錦衣衛。
大狗臉都綠了。
不行不行,他的美人還在外面等他呢,他怎麽能被關在牢裏?
大狗試探着站在牢房門口,對準大鐵門狠狠踹了一腳。
一聲巨響,大狗斷了一根趾骨。
大狗焦慮地要瘋了:“我他媽不是什麽重犯!老子是從漠北來做生意的!你們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貴公子昏過去又醒過來,呆呆地問:“我睡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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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依朵說:“你睡了六個時辰,我們都擔心你醒不過來了。”
貴公子沙啞着嗓子說:“他回來了嗎?”
烏依朵抹眼淚,哽咽道:“大狗哥還是沒有消息。”
貴公子低低笑着:“那大概就是我又做夢了。”
他摸索着起身要走。
烏依朵喊:“你不等他了嗎?”
貴公子說:“我會等他一輩子。”
可他現在如果不回去,他的孩子會死的。
貴公子不認路,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
他知道,大佬的手下一定在滿地找他。
很快, 他就被大佬的手下帶回家,關在了那座最初的小院子裏。
大佬情緒十分穩定,邊親邊摸邊問他:“去哪兒了?”
貴公子輕聲說:“你忘了,我看不見。”
大佬說:“你現在的樣子,比在我身邊時更糟糕。”
貴公子任由大佬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輕顫着問:“我的孩子呢?”
大佬說:“會有人好好照顧他。”
貴公子驚恐地哭着:“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求求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大佬說:“然後讓你帶着他逃走嗎?”
貴公子喃喃說:“不……不會的……嗚嗚……不……”
大佬說:“等你懷上我的孩子,我就讓你們見面。在此之前,你哪裏也去不了。”
貴公子淚流滿面。
大佬說:“乖乖在這裏,等着黃道吉日做我的正室夫人。”
錦衣衛一封密報送進皇宮裏,皇帝驚得摔了茶碗。
“什麽?張郄還活着!”
年輕陰狠的皇帝沉默了很久,最終開口:“路途太遠,押送容易出意外。朕微服出宮,親自去看看朕的大将軍!”
大狗想不起來自己怎麽變成通緝重犯的。
他的記憶停留在那天,他一身是傷從草地上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求生欲使他跌跌撞撞地沖向了放牧的羊群。
可他知道,能夠一見鐘情的人,一定是前生有緣。
他答應了美人,要帶着美人的孩子回去。
看守他的侍衛有十五個人,個個氣息沉穩腳步無聲,全是武林高手。
大狗看了看自己的手。
拼一把吧,他在這裏已經太久了。
牢房裏忽然亂起來,侍衛們腳步匆匆面帶驚色。
遠處有人模糊不清地驚呼:“陛下遇刺了!”
大狗趁機把手伸出栅欄外揪着守衛的後頸猛地一擊,奪過他腰間長刀砍開牢鎖。
混亂的守衛們轉頭開始圍攻大狗。
大狗武功都忘的差不多了,稀裏糊塗一陣亂砍。
傷了對方,自己也挂了彩。
身上的傷口血流如注,血腥味讓混亂的記憶在腦海中翻騰。
是誰?
我的誰?
我在找誰?
大狗咆哮着揮舞長刀沖向出口,好像那條陰森森的小路是他從地獄黃泉沖向人家的陰陽路。
一刀,兩刀,三刀……
侍衛們不敢殺他,刀刃只在他身上劃過半寸深的刀傷。
膝蓋一陣劇痛,冰冷的刀刃嵌在了膝骨中。
大狗悶哼一聲跪倒在地。
刀光劍影當頭罩下,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夜的瓢潑大雨。
他要回家,回去晚了,是要被媳婦錘胸口的!
大狗一聲暴喝,如嗜血惡鬼,似地獄修羅。
長刀索命,重拳碎魂。
大狗踉跄着殺出牢房。
縣衙的衙役被他吓破了膽,哆嗦着不敢上前。
長街寂靜,遠方傳來誰家新婚的鑼鼓聲。
昏沉沉的天空仍然飄着鵝毛大雪,延州城的冬天不該有這麽大的雪。
大狗仰頭,他想起了年少時的延州城,冬天也飄着細細的雨絲。
對于柴垛裏藏身的乞丐們來說,雨水會弄濕衣服和草堆,濕寒入骨,比大雪更折磨人。
京城的冬天不會下雨,只有紛紛揚揚的大雪鋪天蓋地。
他的小少爺怕冷,總是裹着一身殷紅的狐裘,縮成一團滾進他懷裏。暖閣裏的爐火燒得噼裏啪啦響,小少爺困倦的聲音軟綿綿的:“大狗,你冷不冷?”
前塵往事瘋了一般翻湧而來,他在大雪中痛哭出聲。
韶卿,他的韶卿。
那是他的……韶卿啊!
那天的延州城,大雪瘋了一樣翻滾咆哮。
劉家藥莊的大掌櫃要娶正妻,流水席擺了三條街。
一個渾身是血的乞丐狼狽地拖着一條斷腿在大雪中蹒跚而行。九尺高的精壯漢子,邊走邊哭得像個無家可歸的少年。
劉府高牆裏,紅梅白雪,賓客滿堂。
當道一聲大喜。
昔日的大将軍,今日的将死人。
他茫然四顧,大雪中忽然少年的哭腔:“爹!”
大将軍仰頭,遠處小巷裏,一個少年跌跌撞撞地沖進他懷裏,哭着又喚了一聲:“爹……”
一個白衣負劍的劍客站在不遠處,安靜地看着他:“伯父,多年不見。”
大将軍怔怔地低頭看着自己的兒子:“你怎麽再這裏?”
小崽子抹着淚說:“我來刺殺那個害死你們的昏君……我……我試了很多次……嗚嗚……我又沒殺掉他……爹……我沒用……”
大将軍輕聲說:“那有什麽要緊的呢?”
他昔日為了榮華權勢,跟着第一權臣篡位弑君,殺了當今皇上的父親。
皇上要報仇,他無話可說。
可他的韶卿在等他,就快要等不到了。
大将軍說:“小崽子,跟爹去搶親。”
小崽子傻傻地抹着淚:“搶……搶誰?”
劉府的大門敞開着,熙熙攘攘的賓客含笑賀喜。
貴公子坐在房間裏,聽着門外刺耳的鑼鼓喧天。
鮮紅的喜服都無法讓他慘白的臉映上一絲血色。
他無光的雙眸看着窗棂,俊美如畫的臉上沒有歡喜,卻也看不出哀傷。只是平靜地僵坐在大雪中,好像已經就這樣死去。
侍女為他挽起長發,那麽年輕美豔的一張臉,卻有一頭白到令人心顫的銀絲。
侍女心裏忽然充斥起劇烈的悲恸,顫抖的手插歪了簪子。
金簪擦過頭皮,銀發間濺起一點猩紅。
受傷的人卻仿佛毫無知覺,連睫毛都不曾顫抖一下。
侍女聲音發抖:“夫人,您……您閉上眼睛……該上妝了。”
貴公子閉上眼睛,任由侍女在他眼角點上朱砂,眉心描一朵如血似火的花。
紅蓋頭遮住了挽起的銀發,侍女攙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喜堂。
好吵,真的……太吵了……
司儀扯着嗓子念着長長的婚詞,紅綢綁在他手腕上,像是害怕他逃走。
貴公子慘笑着在蓋頭下無聲落淚。
司儀喊:“一拜天地——”
貴公子輕笑了一聲,忽然擡手抽下了發簪。
一頭銀發飛揚垂落,尖銳的發簪對準了自己的脖子。
肌膚劃開的瞬間,他心中卻終于得到了久違的溫暖和安寧。
結束了。
終于……結束了……
孩子,對不起。
爹親撐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