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
事發時,徐鳴遠正在辦公室裏批複文件,他剛接任過父親的位置,還有許多事情尚未交接,需要他處理。因此警察來的時候,他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聽人說,後來警察在搜徐鳴遠辦公室的時候,他一個人在隔壁透明會議室裏發了好大的脾氣,幾乎把能砸的都砸了。
五·一七特大經濟刑事案件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成了所有海市人民茶餘飯後的談資。
周鶴青是在回老家的火車上收到消息的,手機上彈出海市當地新聞,他匆匆掃了兩眼,猛然站起來,方意識到自己是在火車上,旁人的交談聲,列車員的吆喝聲,小孩子的玩鬧嬉戲,無一不将過去和現在撕裂開來,那些人那些事都已與他無關了,可是為什麽心裏卻那麽難過呢。
周母疑惑道:“怎麽了?”
周鶴青搖搖頭,頹然坐下,他抹了把臉,看向窗外時,神色是憂郁的。
房屋和稻田飛速略過,連綿的田野形成一片廣闊的綠色海洋,這時節,哪哪都是一片新綠,遠離了城市遠離了喧嚣,是那樣相似又無垠的景色,細碎的陽光在湖面上跳躍着,連時間都變得漫長且讓人難以忍受。
新聞說,有個神秘可靠的線人向警方匿名舉報了衡遠集團多年來偷稅逃稅,以及當事人玩弄錢權、行賄受賄等犯罪事實。此案牽連甚廣,涉事者頗多,一時半會可能調查不清楚,即便某些上位人從中打點關系,但掌舵人是逃不脫的了。
這是徐閃亮多年來,一點一點收集到的資料,他父親常把他當個小孩子,也可能是并不在意,談事情的時候喜歡在主宅書房裏,那裏是他的家,是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有時候徐閃亮蹲在裏面他也并不在意。他比這個小兒子足足大了四十多歲,他忘了自己小時候,也搞不清楚他這個小兒子生的竟是顆七竅玲珑的心。
因為證據确鑿,警方的辦事效率很快,等案件審批下來的時候,已經沒收了徐氏的諸多財産房産,徐青雖已病故,但他的大兒子身居高位,在他身前也參與過不少,那個小兒子卻因為從未參與過,竟然僥幸逃過一劫,免了牢獄之災。才不過幾日,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竟然頃刻間轟然倒地,不免叫人唏噓。
周母出院後便不願意呆在海市了,即使兒子信誓旦旦說自己絕不會再見那個男孩子,她還是不放心,想着離海市遠一點,斷的可能也就更徹底點。周鶴青這幾天一直守着網上的消息,他呆在家裏,哪裏也不去。輿論一陣一陣,正所謂牆倒衆人推,一時間網上什麽黑料都爆出了,還有技術帝分析他們的逃稅手段,也有人在評論裏感嘆拍電影都沒這麽刺激。
徐鳴遠被警察帶走的照片傳便了整個網絡,他低着頭,雙手戴上鐐铐,一語不發,那麽多的聚光燈朝他投射而來,他臉上卻未見恐懼只餘疲憊和不甘。他曾高高在上,是天之驕子,是衆人只能仰望的存在,可一朝一夕間,竟跌下跌下神壇,周鶴青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他惶惶的,只是在慶幸。
他在慶幸站在那裏的人不是徐閃亮,他想,徐閃亮現在,該有多害怕啊。
他在新聞上知道徐父不日前剛去世,可現在就連哥哥也锒铛入獄,只留下個老母親,他在哪呢?他該有多害怕啊。那間公寓……他猛然坐起來,難道那間公寓也充公了嗎?
那裏充斥着他們或甜或酸的回憶,是珍貴的回憶。他有時候想,即便他們分開了,可那棟房子還在那裏,家在那裏,徐閃亮在那裏,他們就在那裏。可如今,就連這唯一一個證明過他們在一起,記載過他們過往的公寓就要這樣消失了嗎?
這些問題每日每時每刻都占據着他的腦海,叫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他甚至無心工作,終日抱着網絡終端,妄圖從那些字裏行間窺探到徐閃亮的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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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很奇怪的,他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在何處。
也有不少人扒出徐閃亮在校園裏的惡行,打架逃課公然毀壞學校財物開車撞人甚至還搞大了女生的肚子,他闖下那麽多的禍事,最後竟然都不了了之,誰叫他家裏有錢呢,十足的敗類人渣,應該把他一起抓起來。
不是的。
周鶴青聽見心裏有個聲音在吶喊,不是,不是你們想的這樣,他不是那樣的,你們不知道他有多好。他會關心花園裏的流浪貓,會努力幫助身邊的每一個人,他有時候傻傻的,才總是會被人欺負被人利用,他可能是想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只不過方式有點不太對。所以即使他做錯了事,那也一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周鶴青覺得憤怒無比,比自己挨了罵還要難以忍受,他甚至親自上陣卻反被那些網友噴得狗血淋頭。他想捂住閃亮的眼睛,告訴他,別看那些流言蜚語,別看別怕。可雙手摟過去,卻只是虛空。
他現在是不是在哭?
他該有多害怕啊。
這個念頭不斷地在他心裏纏繞,他甚至日日夜夜都被自己的幻想折磨,他開始怨恨自己的母親,痛恨自己的懦弱,可他又什麽都做不了,唯有終日窩在他的小房間裏當個陰暗的搜索者。從畢業答辯結束到工作單位開學,期間有三個月的時間,他想回去一趟,至少看看徐閃亮現在好不好,可看一眼就能改變什麽嗎?
什麽都不會改變。
他煩躁地拉開卧室門,想出去倒杯水喝,便見母親站在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周鶴青已經很多天沒有出門了,面黃肌瘦胡子拉碴,怎麽看都沒了以前那種意氣風發的樣子。周母有些心疼,但也知道,越是到了緊要關頭就越是不能放松。
周母想啊,要是讓兒子出去見見人是不是會好一點,也比天天呆在家裏強,又張羅着老姐妹們給周鶴青物色幾個适齡女青年。她跟周鶴青說起這事的時候,還有點緊張,生怕兒子不同意,沒想到兒子出來喝了杯水,坐在沙發上神情恹恹的,竟然點頭同意了,把周母高興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很快,老姐妹那邊傳來了消息,是個模樣周正的女孩,現在在政府機關單位上班,周母很是滿意,周鶴青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當然無所謂了,因為他去的第一天坐下來就跟人家講“我有喜歡的人了,為表歉意這頓飯我請吧。”然後點了單付完錢就走,毫不含糊,直把周母氣得在家跳腳,戳着他的腦袋罵他不孝。
周鶴青就把書蓋在臉上,“媽,您就別瞎折騰了,我說了,我現在沒那個心情。”
母親罵他,“你難道想孤獨終老?”
周鶴青便答:“世間光棍又不止我一個,談戀愛總得講個你情我願吧,人家姑娘不願意,我能有什麽辦法。”一句話把自己的責任推得幹幹淨淨。
他大多時候在發呆,看文獻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的,比起不去想那些事,他寧願去回憶那些細節,樓底下的知了漸漸猖獗起來,一聲蓋過一聲,吵得他頭痛欲裂。他沒敢換號,也未曾拉黑誰,斷也斷得不徹底,還在妄想某一天某個時刻,那個頭像還能再一次發來簡訊。
他頻頻看向手機。
手機發出“叮咚”短信提示音的時候,他還沒怎麽在意,拿起手機一看,竟瞧着自己的賬戶上多了三百萬人民幣,那一串兒的零看得人眼花缭亂。他起初還很困惑,不知道這三百萬從何而來,等到面前浮現出徐閃亮的臉,他才恍然大悟。
是那個該死的合同違約金。
他猛地一下站起來,膝蓋磕上了桌子,連椅子帶人摔到在地。膝蓋上傳來陣陣尖銳的痛感,那疼痛感愈來愈強烈,麻痹了他的四肢百骸,叫他無法動彈。連帶着,心髒也抽痛起來,似被針紮掐擰,更是無盡的悔意。
這就是徐閃亮堅持說是自己甩了他的原因?
周鶴青手腳并用爬起來,癱坐在沙發上,雙眼茫茫的,好半天才想起來要給徐閃亮打電話。
打電話啊。
他眼睛盯着通訊錄,手卻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心跳聲大如雷,在這寂靜的小房間裏一覽無餘,他覺得口渴心慌,比工作面試的時候還要緊張。周鶴青猛地深吸幾口氣,撥通了徐閃亮的電話,不出意料,那邊傳來冰冷的女聲,顯示對方已關機,他不死心地又去發微信,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被拉黑了。
拉黑才是正常的吧,可為什麽,會感覺那麽痛苦呢?
想他。
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呼吸都在想他。
要這樣過一生嗎?随便找個不愛的女人結婚?
可是為什麽忘不掉徐閃亮的臉呢?
忘不掉啊。
那種銘心刻骨的思念,叫他嘗了一次,便再也不敢觸碰了。
夜已經很深了,夏季蟬鳴孜孜不倦地透過紗窗傳來,那聲音仿佛離得很遠又仿佛隔得很近,他在房裏枯坐了一夜,隔天一早,就拎上行囊出了家門。等到母親問時,才說是學校有點事喊他回去。其實也算不得撒謊,畢竟學校是真的要他回去拿畢業證,但其實畢業證也可以郵寄,并不需要本人跑一趟。
我只是去問問他,這錢是怎麽回事,要把錢還給他。
他不斷地小聲地安慰自己、欺騙自己,他只是去還錢的,既然徐閃亮電話打不通,那還是得當面說清楚。
他背着背包,站在徐閃亮家公寓樓門口,那門上并未貼封條,他便緊張地按了按門鈴,又對着門上的金屬反光捯饬了一下自己的發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