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
那只貓看起來小小的,可能才剛睜眼,徐閃亮用手指頭摸了摸小貓的腦袋,那小貓就把眼睛眯起來,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又舔了舔閃亮的指尖,好像在說餓了。
“你媽媽呢?”他把小貓攏在掌心裏進了門,櫃子裏還有些喂小貓的羊奶粉,他記着放在哪來着。門沒關,周鶴青便跟在他身後從善如流地走了進來,他心裏做好了決斷,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和徐閃亮說,便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只是他沒想到那一天會來的那麽快。
兩天後,醫院打電話來說,周母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這意味着他不得不和徐閃亮分開去照顧母親,然而這兩天徐閃亮一顆心全撲在小貓身上。那小貓粘人得緊,無論徐閃亮走哪它都緊緊跟着,在兩腳中間轉來轉去,好幾次都差點将它踩到,無法,徐閃亮只好時時把它揣着,周鶴青一靠近他就連忙擺手示意有貓。
醫生說,周母恢複得很好,如果沒有出現排異反應的話,大概用不了一兩個星期就能出院。
醫院裏來來去去,來了幾個人又走了一些人,他們運氣比較好,兩人間的病房裏另一個床位的大爺昨天出院了,周鶴青偶爾累了困了就在那張空着的病床上小憩一會。第三天的時候,母親已經可以吃一些流食。周鶴青把病床搖高,拿小勺一點一點喂母親喝白粥。
母親看起來精神好了點,嘴唇不再是青紫的,喝了點粥,漸漸透出本色來,臉也不再顯得蒼白病态,周鶴青松了一口氣。
周母喝了兩口粥,有些困惑地問周鶴青:“徐瑾那孩子呢?”她看起來有點不高興,“我都住院這麽久了,她也不來看我一眼?”她有些意有所指接着道:“你不會是不讓人家來吧?”
她每天都在輸大量的藥劑,同時吃很多藥片,幫助收刀口的,減少排異反應的,止血的……林林總總數不太清,那些藥味道不好,靜脈也被輸液針灌得腫起,她在受苦,周鶴青實在是不想和她說這些。但他拖得了一天兩天,總不可能一輩子都這麽拖下去,事情遲早有敗露的一天。
他吹了吹勺子裏的粥,遞到母親嘴邊,見母親不喝,才平淡道:“我和她分手了。”那樣子不像是傷了什麽女孩子的心,反倒更像是在說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麽一樣簡單。
他把粥又遞到母親嘴邊,見母親仍是不喝,才把碗和勺子放在一旁櫃子上,又在床邊椅子上坐好。他兩手輕輕握成拳頭,端放在膝蓋上,一副要和母親促膝長談的樣子,眼睛時不時看向心率監控器,那上面波動起伏着,有些陡峭還算平緩。
好半晌,周母才嗫喏着嘴喃喃道:“你把我逼死算了,你把我逼死算了。”
周鶴青說:“媽,沒人逼您,只是我和徐瑾實在是不适合。”
周母情緒激動起來,即使傷口難受,也要指着周鶴青的鼻子罵道:“你和那個狐貍精就合适了?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拔長大,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兒子,他就是再好,他是個男的啊,他能給你什麽?”
是啊,徐閃亮給過他什麽呢?
贈予他金錢,給予他肉|體,還用雙手奉獻出自己滿腔的愛意,教會他另一種活法,潇灑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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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哪裏合适,他和他哪裏都不合适,從一開始就是。
一個是金枝玉葉的小少爺,一個是寒門裏……嘿,他哪裏是個貴子,他就是個癞□□,吃到了天鵝肉起初還不樂意,說到底還是他高攀了。
“媽,你給我點時間行不行?”他低下頭,兩手揪住自己的發髻:“您別逼我了行不行?”
周母道:“我逼你?我是為你好!是你在逼媽媽!你這是在剜媽媽的心頭肉啊!要是讓我見着你這個樣子,我還不如去死,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罵,我怕,我還怕黃泉路上老周家的找我讨債,怪我沒教好你!”她說着情緒漸漸激動起來,一揮手,碰到了手背上的針頭。留置針頭歪了歪,從手背上滑落下來,混合着大量的血跡和冰涼的液體,滴滴答答流了一路。母親傷口似乎疼了起來,她略微彎着腰,一手捂在傷口上,喚着疼。
周鶴青一時竟懵了,哆嗦了老半天才按了呼叫鈴,又嫌護士來得慢,沖出去在走廊上大聲喊叫。後來湧來了一幫白大褂,呼啦一下填滿了病房。
他站在牆邊角落裏,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一如五年前的夏天,他打碎了媽媽心愛的翡翠镯子,那是父親臨終前送給母親的禮物,以後都沒機會再送了。有什麽東西,碎了就是碎了,你很難再把她拼回來,他感到害怕和難過。
小護士走的時候,對他有些埋怨,告訴他病人尚未康複,情緒不可以激動,她皺着眉頭小聲抱怨:“你就不能順着她一點嗎?”便推着小推車走了。
他跪在母親身旁,輕輕碰了碰母親的眉眼,顫聲道:“媽,我錯了,我會和他分開,只是……我今後恐怕沒辦法再愛別的人了……”
周鶴青回去的那天傍晚,天氣很好,那時候太陽幾近落山,天邊是顏色瑰麗的紅,茫茫天際,星辰和歸鳥點綴其間,再遠處是一望無垠的雲。偶有風來,清風拂面,直叫人心曠神怡。
但顯然周鶴青不這麽想,他覺得這一切都糟透了。
牽手路過的情人說說笑笑是,放學回家的小朋友叽叽喳喳是,大爺大媽和菜農小販讨價還價是,即便是身後駛過的自行車發出的清脆車鈴也是,叫人心煩意亂,心魔徒生。
徐閃亮現在若非必要,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裏,許是怕貓餓,許是怕周鶴青回來第一眼見不着他,往往一下課就往家裏跑,窩在家裏哪兒也不去。他會看書、看電影,但沒有哪一次會像這樣面對落地窗坐在地板上發呆。
窗外有什麽好看的呢,無非是幾棵蒼翠欲滴的樹,幾個百無聊賴的人。
周鶴青走上二樓的時候,那只幼貓難得的走過來蹭了一下他的褲腳。徐閃亮沒給它取名字,一直貓啊貓啊地這麽叫着,幾天不見,它硬生生地被喂胖了一圈,小肚子凸起成一個畸形的弧度,它谄媚地在周鶴青兩腳尖繞來繞去,用尾巴尖摩挲他的小腿。周鶴青就把它抱起來,放到一邊去,那貓沖他呲了呲牙,又跑去蹭徐閃亮,可徐閃亮無動于衷。
周鶴青本該發現閃亮的不同尋常,可他有那麽多的心事,他坐在閃亮身後,思索着該如何開口,就聽閃亮輕聲問道:“這次呆幾天走?”
周鶴青苦笑一聲,他雙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似乎在斟酌更為委婉的表達,最終沙啞道:“閃亮,對不起,我……可能這次走了就不會回來了……”他說完這話,就見徐閃亮單薄的背影微微顫抖了一下,他既想讓他轉過身來,又不想讓他轉過來,他害怕看見閃亮哭泣的臉,他害怕自己心軟,害怕自己的猶豫不決。
他是什麽人?他何德何能?難道叫閃亮一輩子都等着他嗎?徐閃亮要的是義無反顧,是飛蛾撲火,可他是一個成年人,他做事總有計量,他做不到,就只能選擇放手。
徐閃亮聞言微微一愣,一下子就聽出了周鶴青的言外之意,但他只是執拗地盯着前方。他該求小周老師留下來不要走嗎?就像以前一樣,死纏爛打義無反顧?可他還有什麽是拿得出手的呢?若是在幾天前,若是沒有發生那件事,可能他會想着那就再拖幾日,拖到不得不放手為止,可惜老天啊,對他就從沒安過什麽好心,錯過的就是錯過了。夕陽餘晖下,透明的玻璃窗仿佛變成了一面鏡子,将室內情形照得一覽無餘。他能清楚地看見周鶴青臉上的痛苦,他想,這樣就足夠了。
“那你要記得把東西都收拾好,你的衣服,書,把該拿走的都拿走吧,哦,還有那只貓,要怎麽辦呢?”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停不下來,周鶴青道:“貓你就留着吧。”
可徐閃亮仿佛沒聽到一樣,他絞盡腦汁地回憶周鶴青的物品擺放在家裏的哪些角落,像是妻子在為臨行的丈夫打點行裝,半晌,他突然幽幽嘆了口氣,問道:“小周老師,你放棄我了嗎?”
一瞬間,周鶴青仿若被人牢牢攥緊了心髒,他突然十分慶幸閃亮沒有轉過頭來,沒有看見他面目可憎的臉,他聽見自己幹啞聲音:“我沒有喜歡上別的人,我只是……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忘了我吧,閃亮,你值得更好的。”
徐閃亮平靜道:“是因為你的母親?”
周鶴青沒說話,徐閃亮便了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嘿,其實往另一方面想,是我甩了你也說不定。如果你母親今天跳河,明天上吊,我們就一直這樣下去嗎?等你結婚、生小孩,我就這樣一直做你見不得光的男朋友?對不起,我做不到。”
他從沒說過這樣的話,驚訝之餘,周鶴青微微張開了嘴,似乎仍有些震驚,就聽閃亮接着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不是媽媽親生的小孩,小時候,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所有的人都要喜歡徐鳴遠呢?明明我們長得那麽像,可我比他聽話,比他懂事,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我上不得臺面,我受夠了這種藏着掖着的生活,我想要人愛我,我想讓人們把放在徐鳴遠身上的目光都放到我身上。你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麽找上了你。”他大手一揮,“現在,我玩夠了,你走吧。”
因為一切都是計劃好了的,誰騙誰多,誰愛誰多,都做不得數。但徐閃亮想,應該還是他愛小周老師多一點,不然怎麽小周老師一露出為難的樣子,他就手足無措了呢?說到底,他還是舍不得小周老師受一點委屈。畢竟他偷來搶來騙來這大半個年頭,心裏就已經很是滿足了。
眼淚滑到鼻尖,癢癢的,他不敢擦,唯恐一個動作就将好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勇氣戳破了。平日裏誰都說他行事大膽誇張任性妄為,其實他才是那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不然怎麽連說句真心話都不敢呢?
他一直竭力穩定住自己的情緒,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身後那略顯沉重的腳步聲下了樓,才一下子躺倒在地。
他想,哇,徐閃亮,你可真了不起,明年的奧斯卡獎非你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