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
周鶴青看着身邊的徐瑾,真的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女孩子,即便是玩偶店玻璃櫥窗裏的玩偶小人,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再一臉滿足地拉着周鶴青的手走開,好像只要看看就會特別滿足。她從不開口找周鶴青要什麽,一點也不像徐閃亮那麽蠻不講理——我要吃這個,我要你給我做那個,但凡有一點點不順心,徐閃亮就要大發脾氣,然後再纏着他認錯,“小周老師小周老師”叫個不停……
她看了那麽久,周鶴青有點傷腦筋,只好趁徐瑾走開的空當掏錢把那一對小人買了下來,想了想,又掏錢買下了一只巴掌大的北極熊毛絨公仔,手感軟軟的,像極了徐閃亮。
徐瑾收到玩偶小人的時候,高興雀躍地像個小孩子,她墊了墊腳尖,似乎想要親周鶴青一下,可奈何對方長得太高似乎不也大領情,或者說壓根就沒注意到,礙于一個女孩子的矜持,她只小小的嘗試了一下就放棄了。
看吧,周鶴青心裏想,要是徐閃亮的話就非得把人拉到角落裏這樣那樣再那樣這樣。即使他有事,跟徐瑾說自己得提前走,徐瑾也只會溫柔地點頭說好,那要是換成閃亮,必定任性妄為蠻不講理地不讓他走……
忍不住的,他會把徐瑾和徐閃亮拿起來作對比,就像他以前時常會在徐閃亮身上找徐鳴遠的影子一樣。他在看向徐閃亮的時候,餘光裏總會掃到旁人,歸根結底,他從一開始就不認為他真的會和徐閃亮一輩子在一起。
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小的生活經歷,颠沛流離和情感的缺失,令他從骨子裏就不相信什麽永遠,他只在乎當下,他只看得到眼前。
他摸了摸衣兜裏的毛絨公仔,想着徐閃亮一定會喜歡。
在他們離開後不久,有個戴鴨舌帽的年輕人走了進去,他在空掉的玻璃櫥窗前站了很久。徐閃亮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那樣陌生又憤恨的表情,是嫉妒的醜态。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光明正大的約會過,不會在衆人面前十指緊扣,不會分享同一杯奶茶,他也沒收到過什麽像樣的禮物。兩個大男人能做什麽?頂多在黑布隆冬的電影院裏接吻。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可他仍是覺得自己好像從內裏壞掉了,那些肮髒的負面的情緒不斷地、不斷地從內心深處湧現出來,攀爬到他的脖頸,盤踞在他的臉上,繼而露出那樣醜陋的表情。他沒辦法了,那些苦苦支撐的日子将他戳得千瘡百孔,幾近維持不了平日裏的假象。他不是第一次跟蹤他們,可每看一次,他就要崩潰一分。
他會不會喜歡上她呢?
是不是我還不夠好?
懷疑的種子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如藤蔓般肆意生長占據他的四肢百骸,令他耳不能聽目不能視,令他渾身上下無法動彈,只願意相信自己的親眼所見。
他看見她喂他吃冰淇淋的樣子。
他看過她小鳥依人挽着他的胳膊甜蜜喜悅的樣子。
他也看過他們去游樂場大聲歡笑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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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開了花,結了果,想必離毀滅也就不遠了。
可他除了等待還能做什麽啊?
他知道自己不該去看,不可以去想,可他控制不住的,就想去了解秘密的全貌,以謀求虛妄的心安。他們開始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彼此都被折磨得沒有了脾性,唯有相擁着不說話時,才能尚且得到一絲安寧。
好在醫院已經确定下了手術時間,安排在四月的最後一個周日,有了盼頭,日子也沒有那麽難熬了。
也許是确定好了手術時間,周鶴青找到借口,不再同徐瑾見面,反倒往閃亮這裏跑的次數頻繁了起來,甚至還有閑情逸致每天都給徐閃亮煲湯。
今天是玉米排骨燙,明天是牛骨蘿蔔湯,還有魚湯菌菇湯,變着花樣,怎麽補怎麽來,做好了飯也不走了,會坐下來陪徐閃亮看看電影打打游戲。徐閃亮覺得太不真實,在家裏就像個亦步亦趨的小尾巴,周鶴青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即便周鶴青在廚房忙活着沒工夫理他,他也得把作業搬到餐桌上去做。
好在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小周老師答應他了的。
他們面前擺着四菜一湯,乳白色的鲫魚豆腐湯散發着誘人的香味,周鶴青看他饞得厲害,單獨盛了一小碗擺在他面前,這樣涼得快。
他重新坐好,下意識道:“多吃點,明天早上就不能吃東西了。”便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徐閃亮捏着勺子有些莫名其妙:“明天早上我為什麽不能吃東西?”
他多聰明啊,一問出口,就明白了周鶴青說的是什麽意思。
小的時候,父母的疼惜是假的,哥哥的敵意是真的,母親的嫌惡是真的,父親可能只是把他當做曾經征服過一個優秀女人的戰利品,長大以後就知道,同學的情誼也是假的,每個人都想從他那裏得到點什麽?可他能有什麽呢?他除了滿腔的愛意其實一無所有啊。他以為啊,這世界上的虛情假意那麽多,但至少有那麽一個人不會這樣對我。這個人會分享他的喜悅,會在他傷心難過的時候給他擦眼淚将他抱在懷裏低聲安慰,會認真聽他在說些什麽,哪怕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會在意他的想法,會告訴他是非對錯,會站在他那邊幫他出氣。
可那是停留在二十歲之前的小周老師,那個小周老師已經被永遠地留在時光的罅隙裏了
人都是會變的。
徐閃亮看着面前的鲫魚豆腐湯只覺得如鲠在喉,“所以,你近段時間對我這麽好,是因為你以為伯母要換的□□是我的?給我煲湯是,陪我出去是,和我上床是,就連上學期期末我高數答得一團糟,給我及格也是,就連你說你喜歡我,都是假的是不是?”
究竟是從哪一個環節開始出的問題呢?徐閃亮想不明白,他心裏甚至在懇求周鶴青,可周鶴青不說話,愕然的表情仿佛受害者應該是他。
你反駁我啊,我求求你,你反駁我好不好?
徐閃亮像是放棄般,疲憊道:“我究竟怎樣做才能讨你的歡心?”
“我也曾想過要利用愧疚感把你捆在我身邊,但很可惜的是,那個人不是我,醫院後來打電話過來說出現了一個匹配度比我更高的。”他嘴角牽起一個難看的弧度:“你後悔了嗎?之前對我那麽好,我這麽沒臉沒皮的其實你早就惡心透了吧。”
那些肮髒的扭曲的情緒幾乎要将他整個人侵蝕殆盡,彌漫的黑氣裏是他的孤獨和痛苦,亦是他的利劍,他克制不住地就想要傷害他最愛的人。但他更像是一只受傷頗重的幼獸,事到如今只會痛苦哀嚎,再也接受不了別人的好意。
周鶴青臉色白了幾分,他伸手按在閃亮手上,想說不是的,但他發現徐閃亮在抖,克制不住的,整個人都在輕輕顫抖,可仍竭力維持着表面的冷靜。
他終于……愛上徐瑾了嗎?
那個聲音在他腦海裏反反複複回響,像是不得到回答便永不甘心,他艱難張嘴問道:“你那個時候求我,是不是害怕我不願信守承諾,不去醫院做手術?”
周鶴青:“不是的!”
可徐閃亮閉了閉眼眼睛,落下一行清淚,周鶴青明白,他不願相信他了。他反駁得太晚,錯過了最佳時機,等到他想握緊閃亮的時候,徐閃亮已經把手抽了回去。
徐閃亮聲嘶力竭道:“我多希望那個人是我啊!你說過你和她只是逢場作戲的!”
多可笑啊,他和一個女人共享愛人那麽久,可到底還是輸了。
他像是一個被嫉妒和憤怒沖昏了頭腦的徹頭徹尾的瘋子,他什麽都不知道了,只是一味地将面前抓到的一切都往周鶴青身上砸過去,湯汁兜了周鶴青滿頭滿臉,可他躲都沒躲,只等着徐閃亮平息自己的怒火。
能扔的都扔了,該砸的也都砸了,餐刀斜着飛過去的時候,周鶴青還是躲了一下,眉峰被劃破了一道口子,剎那間鮮血如注。
徐閃亮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直到此刻才清醒意識到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麽。他捂住臉,把那些嗚咽全部堵在嗓子裏,他感到周鶴青似乎想過來,吼道:“別過來!滾出去!你快滾啊,我現在不想看見你!出去!”
別看我,別看我的醜态,別看我善妒的臉。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周鶴青沉默地站在原地,那些淋漓的湯汁順着他的頭發他的臉頰,混合着殘存的血跡,緩緩滴落到地面,那麽安靜啊,這點細微的聲音他們都能聽得清。片刻後周鶴青動了,他彎腰将那些破碎的瓷器和食物打掃好扔到垃圾桶裏,又将地上污垢一一擦盡了,才轉身走開。
徐閃亮雙腳踩在椅子上,他把頭埋得很低,盡全力抱着自己,他聽到周鶴青離開以為這個人終于受不了走了,沒想到又聽見回來的腳步聲,下一刻整個人突然騰空,是周鶴青将他抱了起來。
周鶴青脫掉上衣,露出赤|裸強健的上半身,他把徐閃亮抱到沙發上坐好,又返回去将桌布和髒衣服扔到洗衣機裏。
他們彼此沉默不說話,好像過了幾個世紀那麽久,又好像才過了幾分鐘。
洗衣機完成了它的使命,不要命地叫了起來,像催命符,也像神對他們做出最終審判的宣告。
徐閃亮偏過頭去不看他,“你走吧,阿姨明天早上的手術,她很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