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他哪都不想去,像個孤魂野鬼游蕩在街頭,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不敢停,他害怕只要一停下來,那些紛雜的念頭就會一股腦地湧上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約莫是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只是一味地避開人群,并沒有在意周身景色。等到腳痛腿酸,黑夜如潮水将他包圍,風那麽大,大到他幾乎站不住,他才猛地深吸一口氣坐到路燈下的長椅上。
夜裏靜悄悄的,無數雙眼睛從枝桠裏探出來窺視着這位不速之客。啁啾的,大膽地從枝頭上跳下來打量他。徐閃亮摸了摸口袋,兜裏有他買來準備給周鶴青吃的一個泡芙,他把它從紙袋子裏剝出來,一點一點撕碎了扔在地上。遠遠的,先是沒有什麽動靜,等到一只靠過來後才又跟着來了幾只。
徐閃亮這才意識到,是春天來了。
他坐在路燈下,那昏黃燈光将他和路旁梨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偶有風過,樹梢便沙沙作響,那些繁茂的白色小花一簇簇一幢幢擠在一處,沉甸甸的,從枝頭壓下來,像是在竊竊私語,互相摩挲着,順着風的方向散了滿地。
這樣旺盛的生命力。
他的肩頭也落了許多,白的黃的柔軟的芬芳的。徐閃亮低下頭去,他雙手抱着膝蓋,看着那些鳥雀愣了神。如果他也能像這些小鳥一樣,餓了渴了有一位過路的好心人随便遞給他什麽,即便只是無心的善舉……
媽媽。
那個千百次滾在舌尖又被藏在心裏的人,那個在無數深夜裏曾無端給予他勇氣的人,帶我走啊。
“為什麽啊!”他坐在長椅上,用手臂壓住眼眶,破天荒地大喊出聲。
那些受驚的鳥雀在地上慌不擇路地蹦跶兩下,撲棱着翅膀斜斜飛走了。
他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是媽媽的孩子,他隐約的知道大人的秘密,他不敢說不敢問,只敢混混的再小心翼翼的靠過去。他也知道自己在學校不太受歡迎——老師因為他的家世給了他許多特權,可小孩子們哪裏有那麽多的花花腸子,只知道老師“喜歡”他,他們便排擠他。
但這都沒關系。
因為他知道了自己的媽媽并不是那個屋子的女主人。
這認知無端地給了他許多勇氣。
這一切就都變得無所謂了,反正媽媽總有一天會來接他的。也許她只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又或是有什麽急事,耽擱了,所以把他寄放在爸爸這裏。但總有一天,她會回來找他的,然後帶着他一起離開這裏。他也是有母親疼愛的小孩,他和他們是一樣的。他甚至會想,要是哪天媽媽突然來了,他就跟媽媽說:“帶我走啊,我在這裏一點都不開心。”那,慌慌張張的,總得收拾行李吧,要是媽媽突然出現在路口怎麽辦?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書包裏總備着兩件衣服,一個玩偶小人,一把小水槍,斷了的劍柄,一輛小玩具車,這是他的全部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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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放學的時候就會在校門口張望一下,看看這個年輕女人——是我媽媽嗎?再看看那個漂亮阿姨——你是我媽媽嗎?然後司機叔叔就把車停在他面前喊他。
後來他長大了,也就當她死了。
可他從沒想到的是,她僅僅只是不想要他。他會阻礙她的前程,他會令她想起令人羞愧的過往,所以這麽多年了,她一次都沒有出現過,像扔下什麽包袱一樣把他扔在徐家門口就走了。也許她在一開始是舍不得的,舍不得将他拿掉,匆匆生下來便又後悔了。
他猛地踢了一下腿,那些紛紛揚揚的小花再一次撲向空中。
“為什麽啊!!!!!”
他平躺在長椅上,看天邊泛起魚肚白,看星辰散去,看月亮斂其光華,看太陽從樹梢的那頭一點點升起。他有些冷,身體卻溫溫的,泛着熱,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還有些饑腸辘辘,他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快要六點了。他一晚上沒回去,手機裏一個未接來電也沒有,他有點想周鶴青,想聽他說愛他,想知道自己并不是了然一身,也是被疼愛被需要的。
他坐起來,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昨晚走進了一個公園,這會兒已經陸陸續續有許多人來晨練了。徐閃亮揉了揉臉,走到馬路上攔了輛出租車,可回到家裏才發現周鶴青不在,竟同他一樣也一晚上沒回來。
徐閃亮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呆,想起肚子餓,又在廚房裏翻出一包方便面,燒了點水準備煮着吃。他把東西囫囵倒進鍋裏,靠着竈臺又發起了呆,直到飛濺的湯汁滴到他手腕上,才手忙腳亂地關了火盛了出來,那面條被他煮得軟綿綿的,筷子一挑就碎成幾段跌進鍋裏。
他皺着眉頭看了好一會,實在是不想重新再煮一碗,邊準備将就着吃下去。
才吃了兩口,就聽見身後門響,卻是周鶴青回來了。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有些愣愣的,一個看見另一個雙眼紅腫像是剛哭過,另一個看一個胡子拉碴滿臉倦容,卻都十分有默契似的不聞不問。
于是徐閃亮轉過頭來吃面,周鶴青站在玄關換鞋子。
周鶴青已經換下了昨天的西裝,只普普通通地穿了一套運動服,又喘着氣,像是剛出去晨跑回來一樣,而事實是,他淩晨四點就起來了,一直從出租屋跑到這裏。
他走過去看徐閃亮吃的什麽,只見一團黏糊糊分不清是什麽的東西擱在碗裏,他皺了皺眉,伸手把那碗拿開了。他走到水池邊,先把鍋洗了,瞥見垃圾桶裏的方便面包裝袋,這小傻瓜連個雞蛋都不知道卧,又重新燒好水,撒了一把面條,卧上兩個雞蛋,切進去一個番茄,盛出來後又在表面點綴了一點蔥花。
等水燒開的時候,他看見徐閃亮手腕上有點紅,又去拿藥箱給他塗了點燙傷膏。
眼巴巴的,徐閃亮的淚就又滾了下來,他覺得眼眶又熱又脹又癢,哆嗦着嘴說不出話,可他有那麽多那麽多的話想同周鶴青說,他覺得自己真是沒用,只知道哭,連包方便面都煮不好,周鶴青就揉了揉他的頭,又用紙巾幫他把淚都抹去了。
那面條端上來的時候,色澤豔麗誘人,散發着香氣。迫不及待的,徐閃亮挑了一大口,被燙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地往上吹着氣,徐徐吃了起來。
周鶴青撐着腦袋看他吃面,想了想,就把那碗面糊糊端過來自己吃了。
他看得出來,徐閃亮昨晚過得不好,很可能一夜沒睡,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有些話臨到了嘴邊,卻不知道該怎麽說,或者是該不該說。他沒想明白,直到現在也沒理清楚頭緒,沒分析好利弊。
周母像是知道自己兒子是什麽秉性,唯恐自己一走開,周鶴青就在後面作什麽幺蛾子,攪黃了這樁親事。即使她知道徐瑾十分鐘意自己兒子,甚至想只和周鶴青兩個人單獨相處一會,她也沒有走開。她橫在那裏,把周鶴青堵在餐桌上,封殺了他的一切退路。
她看見兒子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就有些心不在焉,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沒有興趣知道,她只要她兒子在這裏呆着,和面前這個姑娘好好談一場戀愛,最好能盡快結婚,把那些不幹不淨的關系全部斷掉。
他們吃的很慢,從六點一直吃到了八點半,期間說了許多話。出餐廳門的時候,徐瑾甚至還向周鶴青提議說要不要去看看電影或者去咖啡廳坐坐。周鶴青看了看母親,面無表情。周母就說:“哎呀,這也不早了,你一個女孩子回去那麽晚,就算是我兒子我也不放心。”她拍拍徐瑾的手說:“你有空就到阿姨家來坐坐,阿姨給你做好吃的,再讓你鶴青哥哥帶你出去玩。”
是的,鶴青哥哥。
她本來喊的是“周大哥”,可周母不讓,非說這樣生分了,明明小時候喊“鶴青哥哥”喊得挺好的。
徐瑾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們一行三人攔了輛出租車,先是把徐瑾送回了她的公寓樓,才重新回到了出租屋。
進了門,周鶴青一句話都沒有跟他母親說,他徑直走向自己的卧室,把那套西裝脫了,出來的時候換了身休閑裝,又去拉門把手想要出門。
周母不讓,攔着他高聲問道:“你要去哪裏?”她把門拽得那麽緊,周鶴青不敢用力,只好松了手重新坐到沙發上去。
昏暗的客廳燈光打在他臉上,周母心裏嚯地湧上一層失望,她知道兒子在生氣:“我真是搞不懂你了,徐瑾那麽漂亮的女孩子,你有什麽好不喜歡的,你告訴我,這有什麽好生氣的?”
周鶴青擡起頭來,一字一句道:“我是不會再見她的。”
周母氣得渾身顫抖,她指着周鶴青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個小子?你們是不是……”她似乎是有些說不出口,又有些脫力,她靠在門背上哭喊道:“你叫我怎麽面對你死去的爸爸,我怎麽面對你們老周家的列祖列宗!你們這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看見了!你們在花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