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
他坐在風裏,雨裏,看對面言笑晏晏觥籌交錯,一時有些忘記了自己應該有什麽樣的情緒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他聽見身後的喧嘩和驚呼,似乎很近,又似乎離得很遠,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太不真切。視野裏,人流和燈景飛快向後倒去,又好似犯了層水汽,迷迷茫茫地,只能看見周鶴青。剪裁得體的西裝,禮貌紳士的微笑,卻都是為了另一個人準備的。
腦子裏有些空,又心生了一點不甘,明明我已經那麽那麽努力了,為什麽還是抓不住你的手。
愛嗎?恨嗎?癡嗎?怨嗎?
他只覺得胸口悶悶的,有點喘不上來氣,可能還有點委屈,鼻腔裏似乎有點酸,那股子酸泛到眼眶裏成了落淚,滴到心尖上成了血海。
那個煩人的小孩又一次從自己面前踩着滑板飛過,又溜過來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有些不明白明明剛才還兇巴巴地叫自己滾開,怎麽現在自己倒先委屈上了。他有些幹巴巴的,拿捏不準該不該上去再讨晦氣,就見這小哥哥招了招手喊他過來。
小孩抱着滑板上前,卻被徐閃亮一把奪過手中滑板,往地上一扔,踩着跑了。
徐閃亮不太清楚周鶴青看沒看見自己,也許是看見了沒認出來,又或者是認出來了并不在意。他心裏害怕,怕周鶴青跟他攤牌,告訴他,對,我就是在和女人約會,那時候要怎麽辦呢?要分手嗎?要一刀兩斷嗎?他開始後悔了,後悔早早出門,後悔不聽周鶴青的話呆在家裏,後悔為什麽要出現在那裏……
如果他沒看到就好了。
如果他沒看到,那麽周鶴青跟他說什麽他都會信,他會呆在家裏安心等周鶴青回去,回他們的家,日子還能平淡又美滿地過下去。他明明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他本來就沒怎麽玩過滑板,踩得不慎娴熟,歪歪扭扭一陣,身後那小孩似乎從愕然中醒悟過來,大喊大叫着沖他跑了過來,一下子撲在他身上,“你搶我滑板幹什麽!”
徐閃亮這才如夢初醒,他摸摸後腦勺,又摸摸那小孩的發頂,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只留下那小孩一臉懵逼地站在原地。
他還沒走兩步,兜裏手機就震動起來。他這才發現,自己手抖得不成樣子,本想拒絕的,按成了接聽,那邊傳來周鶴青有點無奈的聲音,問他在哪?他在哪?徐閃亮茫然四顧,他在哪呢?他也有些拿不定注意,張了張嘴,只好心虛的說:“我在家啊。”
他從小就不大會撒謊,撒謊會臉紅會心跳加快會打哆嗦會口齒不清,可那都是面對面撒謊才會這樣,但是他今天才知道,原來隔着電話也能破綻百出。
周鶴青跟他說,他看見的不是全部。
徐閃亮一顆心就又擰巴起來,惶惶的,不知道該相信小周老師所言,還是該相信自己親眼所見。
Advertisement
他知道他現在應該回家去,最好呆在家裏等周鶴青給他一個解釋,免得自己胡思亂想惶惶不可終日。可他心底裏,卻又不太想回去,回去幹什麽呢?抱着膝蓋坐在窗邊,像每一個被陳世美抛棄掉的秦香蓮。他更害怕,要是周鶴青真的說出要分開的話呢?那是不是不回去就永遠得不到答案,就像薛定谔的貓一樣。
他把雙手揣在兜裏,像個夜游神一樣走在這繁華的街道,也許撞了幾個人,又或者是被人踩了幾腳。他茫茫的,漫無目的地走着,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上哪裏去。
徐閃亮招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家裏地址到了嘴邊,又被他咽了下去,他想了想,說:“華康醫院。”
消化科在住院部十七樓,走廊七拐八拐,內裏有幾間VIP病房,一般人是不允許進入的。徐閃亮踮起腳尖站在門口向內望了望,路過的小護士狐疑地朝他看了一眼,等看清楚他的臉,又笑道:“來看徐先生?進去吧,他現在醒着,我剛給他換完藥。”
徐閃亮點點頭,道了聲謝,等着小護士走遠,卻仍舊踟蹰着站在窗邊不敢進去。
徐父把呼吸機拿下來,咳嗽了一聲:“不想進來就滾回去。”
徐閃亮只好把手從衣兜裏拿出來,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拳頭一直握得緊緊的,手掌上被掐出了幾個清晰的月牙印。他硬着頭皮擰動門把手把門打開,站在門口喊了聲:“爸爸。”就又不敢動了。
徐青哼了一聲:“怎麽,來看看我是不是死了?”
徐閃亮站在一旁沒說話,就聽他爸嘆了一口氣:“但是也快了。”
徐閃亮的眼睛一下就紅了,剛才忍了好半天的眼淚終于傾瀉下來。
他已經長大了,不太能說得出:“爸爸您一定能長命百歲。”這樣的話,即使他是真的這麽想的。窗簾關得很緊,依稀的,有一些細碎的光透過百葉窗擠成長長一條,斜斜挂在床尾,挂在留置針頭上,挂在氧氣瓶咕嚕咕嚕冒起的氣泡上。那些透明的液體經過長長的軟管一點一點流進他父親的身體裏,整個房間都充斥着藥味,還有一股子死氣。
徐閃亮捂着半張臉,緊緊捂着,才能把那些悲恸和苦難含在嘴裏吞下去。眼淚順着指縫劃過手背手背繼而隐沒在袖口裏,那裏很快洇濕了一小塊,顏色是灰藍的。
“哭喪呢?”徐父仰躺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用沒什麽起伏的語調說:“我這還沒死呢。”
徐閃亮用力抹了把臉,把那些已湧出的未湧出的淚都抹盡了,嘟囔了一句:“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麽。”
徐父張了張嘴,似乎是一聲嘆息。
他們彼此沉默着,這個房間安靜得有些可怕,好像是腦子一熱,徐閃亮就問他:“我媽……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是指……嗯……”
徐父轉過頭來看他,呼吸機歪倒在一邊,徐閃亮這才看清楚,父親的唇色泛着烏青,唇上盡是些料峭的死皮,他的眼神迷離又渙散,似乎是在追憶,但大抵可能只是沒有力氣。
徐父問他:“你過得好麽?”
徐閃亮想到周鶴青家的小區,想到那天吃的午飯,想起那所學校,他點點頭:“還成。”
徐父:“我不太好。”他接着又問:“你這些年過得好麽。”
徐閃亮:“不好。”
徐父點點頭,“我對你不好。”
他重新看向天花板,那上面白茫茫一片,既沒有雕刻的圖案,也沒有挂什麽精密的儀器,唯一有看頭的只是一盞燈,昏黃的,茍延殘喘地懸挂在哪裏。
“你媽媽……她是一個很能幹很有想法的女人。”
徐閃亮有些緊張。
“她在英國讀完經濟學博士之後,回國當了一名咨詢顧問,那時候都聽說她口才好英文流利,就委托她幫忙洽談一個國際業務,那時候公司正處于危機時刻,非常需要這筆業務也需要錢來進行周轉,那些鬼佬就是看中我們的弱勢,竟然獅子大開口想把我們吞并,可我不甘心。你媽也真是厲害,露起袖子在談判桌上和人吵得唾沫橫飛,把文件夾揮得虎虎生風,差點要和人打起來。”他說着笑起來:“我是真怕,一來怕沒談成功,二來,怕那些鬼佬打擊報複,你媽媽一個弱女子,要是真出了什麽意外,總歸是不好的。”
不自覺的,徐閃亮唇邊也挂了抹笑,淡淡的,似乎眼前出現了個年輕女人,穿着筆挺的西裝卻又挽着胳膊叉着腰沖人大吼大叫。
“那時候異國他鄉的,通訊也不是特別發達,我們在那耗了小半年,我只好每天送她回家,第二天又早早去把她接來。說起來也怪不好意思的,我英文不好,說白了,也只能說‘你好’‘再見’,所以我去哪都得求你媽媽陪我一起,她一開始不太樂意,後來我請她吃飯看電影,一來二去也就熟了。那段時間,我們都過得很開心。”
“有你是個意外。”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是我不好。”
“你媽媽性格剛毅,回國後知道我有家室,二話不說就走了,我竟再也沒有找到過她,但過了好幾個月,家門口卻突然出現了一個男嬰,我一瞧着就知道是你媽媽來過了。你小時候和你媽媽長得真的很像,尤其是眼睛,但後來越來越大,臉部輪廓變了,眼睛卻還是一樣的。你襁褓裏有張字條,徐閃亮是你媽媽給你取的名字。”
“她可能希望你變得耀眼,變得堅強,一如星辰,即使身處茫茫黑夜也能發出璀璨光芒。”
徐閃亮道:“那我應該叫徐星辰啊。”
徐父:“……”
徐閃亮:“沒了?”
徐父說:“沒了。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不好,委屈了不能說,想要什麽東西不敢要,連喜歡都不敢表達出來,唯恐被人欺負被人嘲笑,這些我都看在眼裏。可我不敢,也不能對你表現出點什麽,我要是對你好,那可能在我離開家的日子裏,你就會過得更加難過。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親生母親。你要是想你媽媽,就照鏡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我累了,你回去吧。”
徐閃亮卻沒動,他說:“可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無視我,我一樣過得也不好。家裏那麽多雙眼睛,都盯着你瞧,你怎麽做,他們心裏便有數,有時候我發燒了,想喝一口水,都只能去喝水龍頭裏的水。你哪怕是對我好那麽一丁點,至少傭人們就不敢為所欲為。說到底,你就是自私,只想着自己。”
徐父怔了怔沒說話。
“你後悔嗎?後悔認識我媽媽,後悔生下了我?”
徐青還沒來得及回答,徐閃亮幫他道:“你是後悔的,我媽媽也是後悔的,只不過你不後悔認識她,她卻後悔生下了我。”
他站起來,重新戴好鴨舌帽:“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