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那時候天還是亮的,秋風卷落一席枯葉,打着旋兒從腳邊刮過,一腳踩下去,滿是清脆聲響。周鶴青被導師趕出辦公室,也不太想回到研究室裏去,那裏邊都是同門,說來說去都是學校裏發生的事。近來能有什麽大事?不就是公派留學嗎?他懶得再聽,索性收拾東西回家去看媽媽。
他去菜市場買了些青菜和雞蛋,又拿了兩番茄,大大小小提着打開家門,一眼就瞧見客廳茶幾上擺着的瓶瓶罐罐。周母聽見開門聲響,忙走出來,“喲,是兒子回來啦。”她走過來接下鶴青手裏的東西,“剛好你回來了,不然我還不知道這湯怎麽辦呢?”
“湯?什麽湯?”周鶴青問。
“喏,在桌上你自己看,還用保溫桶提過來的,還是熱的,你嘗嘗?我給你拿個碗?”周母走進廚房,“下午來了個年輕人,說是你的學生,因為你太忙托他過來看看。”
“是個男孩子,人長得秀氣,心地也好,還陪我說話,不過吧,這湯你說我也不能喝啊,幸好你來了,不然可就浪費了。”
周鶴青聽見有人來看他媽,還以為是姜山,覺得這朋友真是沒白交,等聽到“秀氣”,便知道和姜山八竿子打不着。他琢磨着可能是徐閃亮,但一想到徐閃亮滿臉桀骜不馴和一頭金燦燦的黃毛,也覺得和秀氣善良沒什麽關系。
他接過碗勺,慢慢喝了一口。
可是除了徐閃亮,他還真想不出有什麽別的人了。
一直到天黑,徐閃亮都沒有發來慣例消息——問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他在租屋裏陪母親吃完飯,洗了碗筷,同母親說了會話看了看電視,把剩下的參雞湯放在自行車簍子裏,腳一蹬回了徐閃亮的公寓。
他回去的時候,公寓還黑着,院門口燈影一幢,就這麽遠遠看着,竟讓他這漂泊無依的人有一種“家”的溫暖。
四下寂靜無聲,周鶴青開了廚房的燈,把參雞湯放進冰箱,他洗漱完畢,無所事事,調了一盞小夜燈,歪倒在懶人沙發上看書。說是看書,但基本上也沒看進去多少,每隔幾秒就偏過頭去看一眼手機,他雖不肯承認,但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在意的。
到了最後,他索性扔掉書本,給自己挑了部電影。
也許是人生太寂寞,自己陪自己玩的時間比較多,徐閃亮很懂得生活情趣。他在落地窗旁裝了一架投影儀,窗簾合攏燈光調暗,直接把電影投放在雪白的牆壁上,就是一個小型的私人影院。
他挑挑選選半天,終究沒能抵擋住內心的失落,選了一部美國的溫情片。大片大片的草皮夾雜着不知名的小花,男孩在奔跑,教堂的鐘聲響起,神父開始禱告。戰争給人們帶來傷痛,卻不曾叫人放棄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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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鏡頭,緩慢的音樂,暗沉的電影配色如流水般從他身上流淌過去,即使是遙遠天邊懸挂着的一輪紅日,也同樣叫人昏昏欲睡。
不去想候補名單裏會有誰,不去想得罪導師今後該怎麽辦,甚至是沒有完成的論文、課題、研究報告,醫院的繳費清單,母親的病情進展,通通都不去想。他只想靜靜地窩在這麽個不需要他擔驚受怕的地方,享受片刻的寧靜。
約莫到了十一點,周鶴青聽到樓下輕微響動,正是閃亮蹑手蹑腳走上來。
閃亮到公寓樓底下的時候,瞧了眼屋內沒亮燈,以為周鶴青要麽睡了要麽還在工作室,就放心大膽走進來。沒想到走到二樓有亮光,才發現周鶴青躺在地毯上看電影,吓得立即一個急轉身,沒給自己絆到樓底下去,堪堪扶住樓梯扶手,就被身後的人叫住了。
周鶴青把電影按了暫停,開了隔間的燈,冷淡道:“站住。”
徐閃亮便知躲不過,他拒絕不了周鶴青下達的任何指令,幹脆一閉眼一跺腳蹭過來求饒道:“周老師,你別生氣,我真的不是故意去打架的,我真的是去勸架的。”
他左眼不知被誰揍了一拳,亦或是幾拳,腫得老高還伴有烏青,手掌蹭破了皮,胳膊劃了道口子,除此以外都是些細小的傷口。身上布滿灰塵泥土,狼狽的樣子不像是打架,倒更像是在地上滾了幾圈。
他結結巴巴解釋道:“就,他們打的時候,我過去拉架,不小心被打了一拳,從小山坡上滾下去了……”他跪在周鶴青旁邊,用尚且完好的右眼真誠地看向周鶴青:“我真的沒打架。”
周鶴青:“……”
周鶴青:“那你勸架成功了?”
徐閃亮抿着嘴,支支吾吾道:“後來他們看我滾下去了,跑下來救我就沒再打了……”
周鶴青感嘆:“那你還真是個英雄啊。”他說完,拿起遙控按了播放,一副打定主意不準備再理徐閃亮的樣子。
徐閃亮嘆了口氣,沒再說話,站起來拿了衣物去洗澡,淺色地毯上出現兩個清晰的膝蓋印。他在衛生間裏洗了很久,把自己個泡進浴缸裏,熱氣一熏身上又疼,就忍不住眼巴巴掉下眼淚來。他心裏又怨又氣,怨趙東非得打架、氣自己心慈手軟。明明知道周鶴青不喜歡他惹麻煩,甚至不太喜歡他,卻偏偏總是做出令對方反感的事情來。
今天周老師喜歡上他了嗎?
今天周老師也不會喜歡他。
他委屈巴巴泡了半個多鐘頭,把頭發縫裏的灰都洗淨,皮膚都泡皺了才出來。
等他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瞧見周鶴青腿邊放了個醫藥箱,而地毯上的泥巴也不見了。徐閃亮喜不自勝,甜滋滋且恬不知恥地湊過去:“周老師,你是打算幫我擦藥嗎?”
投影儀閃爍着,光和影如水般滑過周鶴青的臉,電影裏小男孩問神父:“如果我能做到清單上的所有事,爸爸就會回來嗎?”
神父遲疑了一會,回答道:“是的。”
周鶴青把臉轉過來,他沒說話,兀自打開藥箱,拿了棉棒蘸取碘液,下巴一擡示意徐閃亮把傷口露出來。
徐閃亮只要見到他這個樣子,周身精氣神都溜走了一半,此刻像個羞答答的小媳婦,乖乖卷起袖子把傷口露出來。他非但不覺得疼,甚至還覺得有些癢,那股子癢癢勁從棉棒透過皮肉流經到四肢百骸,甚至連心髒都忍不住微微蜷縮起來。他渾身發熱,一門心思都放在周鶴青額上的碎發和高挺的鼻梁上去了,身體都發起熱來。頭暈乎乎地想:唉呀媽呀,原來還有這待遇,早知道再在地上滾一圈多搞些傷口出來好了。
他這邊心猿意馬,但好歹還是能分辨得出周鶴青的不快意,便老老實實沒有吭聲。
等到最後一個傷口處理完,周鶴青站起來問他:“你看電影嗎?不看的話幫我關掉。”
閃亮坐在地毯上,傻乎乎擡頭看他:“啊?”
周鶴青搖搖頭,自己動手把投影儀關了,臨到進房間門閃亮才回過神來,幹巴巴喊他一聲:“小周老師……”
“嗯?”
徐閃亮喊這一聲純屬腦袋發熱,憋了半天才憋出兩個字:“謝謝……”
周鶴青一笑,想了會道:“今天也謝謝你去看我媽,湯很好喝,不過她不大适合吃葷,所以都是我喝了。”
幾乎是唰地一下,徐閃亮臉整個全紅了,剛才是燥的現在是臊的。
他抓抓腦袋把面前玻璃杯裏的水一飲而盡,半晌想起來這是周鶴青的水,這下連嘴唇都發起燙來,捧着玻璃杯活似捧了枚□□,抖着手擺正了才忙不疊爬起來去睡覺。
屋子裏靜悄悄的,只能看見從窗簾縫裏瀉進來的一縷月光,明晃晃印在牆頭上。徐閃亮把被子拉過自己的鼻尖,手慢慢蹭下去,剛摸到周鶴青的手,便覺得那人指尖一松一緊已然把他握住了。
良久,他紅着臉在黑暗裏小聲道:“晚安小周老師。”
“晚安。”
周鶴青睜開雙眼,轉頭看了眼被子外露出的微軟卷發。
徐閃亮就像是個剛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巴不得日日夜夜抱着黏着挨着貼着,一刻也不離開的好。可周鶴青是人,他有自己的生活,情感,也需要一定的私人空間,他有許許多多的煩心事,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與這些人周旋,才能在夾縫裏求得生存。他哪裏有那麽多閑工夫,去應付徐閃亮的無理取鬧胡攪蠻纏。可他沒有資格對徐閃亮說不,他只能退一步再退一步,好脾氣地同他講道理,雖然都是無用功。
但令周鶴青害怕的是,他活了這麽大歲數,有些話同門不能說,母親不能說,憋在肚子裏爛成了一條蛆蟲。這些話,他更不可能同徐閃亮說,但每每被這家夥跑出來耀武揚威一氣,胡攪蠻纏再一氣,蛆蟲帶來的痛苦似乎就沒那麽難以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