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清晨天剛亮周鶴青就走了,臨了到了半夜才會回來。他帶着沐浴未擦幹的水汽鑽進被窩裏,還沒完全躺下就被閃亮抓住手道聲:“晚安。”
他什麽都不問,他便什麽都不說。
唯一的聯系就是兩人牢牢牽住的手。
這幾天,周鶴青過得不太順遂。
導師的新課題漸漸進入調研階段,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做數據收集與處理。他在工作室忙得天昏地暗,除去陪母親去做化療,便是連去醫院送飯都做不到。他一面揪心實驗數據,一面揪心母親病情,常常想把自己掰成兩半來用,但這些都不是最令他煩心的。
前兩天,院裏指派出國訪學的名單下來了,有他。
這本是好事,公派出去一學期,學費食宿全不用擔心,還會有額外的補貼。訪學的學校也很有名,在全球排得上前二十,擁有諸多著名的計算機、數學、金融方面的專家教授。
他站在研究院樓底下布告欄前,看着自己的名字,只覺得一陣悲哀和無奈。
從前他看見學長學姐們拖着行李箱從博士樓出去,臉上挂着或得意或擔憂的表情,說不豔羨是假的。現如今好不容易輪到自己,卻沒時間沒精力沒辦法去,也不能去,說不可惜,也是假的。
周鶴青挨了兩日,便覺得內心沉甸甸的,同學的每一次道喜就在他心口摞上一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敲開導師辦公室的門,同導師說明來意。
張教授今年已經五十多了,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了,便是對底下的學生格外愛惜。他聽見周鶴青說不去,當下虎着臉喝道:“胡鬧!”
他站起來,背着手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顯然被這個不求上進的弟子氣得不輕:“你知不知道院裏面有多少人眼紅這個機會,暫且不說下次還能不能輪到你,就是下次也不一定會去這所學校了,你就這麽輕易放棄?”
周鶴青垂眉站在桌旁,不吭聲不動氣,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表情。
張教授走過來,好聲好氣問他:“你真的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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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鶴青擡起頭來,他覺得喉嚨發幹發啞,每一次吞咽都仿佛咽下去一枚針,痛且澀,令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唯有微微點了下頭。
張教授見此,将申請表摔在桌上,指着周鶴青的鼻子:“我最後再問你一邊,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周鶴青:“對不起……教授。”
他被張教授趕出辦公室,站在門口,一時間很是茫然無措。他嘆了口氣,才慢慢松開緊握的雙拳,朝研究室走去。
再說徐閃亮這幾日被打入冷宮,正是百無聊賴,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周鶴青心情不太好,他派各路眼線去打聽,多多少少知道了些。咋聽數院公派訪學名單裏有小周老師的名字,他還是吃了一驚的,但細想這幾天周鶴青的表現不太像高興的樣子,便明白這次周鶴青是打定不去了。
他心裏松了口氣,不免有些開心,但又想到周鶴青煩悶難受,就知情識趣不再騷擾他,只是晚上睡覺偷偷牽他的手,兩個人難得過了幾天安生日子。
趙東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看高數,看倒也沒認真看,随便翻翻連支筆都沒有拿。常年被英語和吃喝玩樂腐蝕的腦子,看個理論概念都要花費半天功夫,更別提後面的計算了。
他從沙發縫裏扒拉出來手機,第一千零一次告訴自己這有可能是周鶴青,第一千零一次發現這不是周鶴青。他靠在沙發抱枕上,随手翻了一頁書,叼了一片面包片在嘴裏,口齒不清問道:“什麽事?”
趙東道:“上次我們吃燒烤遇到的那一群小癟三今天又碰到了,我已經叫了段海他們,你快點來,在學校東門。”
閃亮把含在嘴裏的面包片慢慢咽了,才道:“上次的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他們又鬧事?”
趙東道:“不是,我偶然碰到的,他們沒看見我,你快點來。”
閃亮把咬了一口的面包片放回餐盤,他坐起來:“那不就完了麽,管他們幹啥,就當陌生人呗。”
趙東憤恨道:“那可不行,本來那天喝酒就是他們先開口罵的,憑什麽吃虧的是我們,我一定要揍他們一頓出出氣。你放心,套麻袋揍,肯定不會再被抓了。”
閃亮急道:“別啊,算了,你……”他還沒說完就被趙東打斷了:“你就說你來不來吧。”
閃亮猶豫了會,一咬牙:“不去。”
他不想再因為打架鬧事令周鶴青失望。
趙東“嘁”了一聲,把電話挂斷了。
電話挂斷之後,閃亮也無心再看書了,他拿了一點鳥食走到落地窗前逗了會不知哪裏飛來的鴿子,又沒興致地随手一扔,繼而坐回沙發上發呆。
他從皮夾子裏翻到黃問羽遞給他的紙條,上面有周母的地址和常去做治療的醫院地址。
聽說,最近周鶴青都沒什麽時間去看周母。
他左右一尋思,站起來換了一身衣服,又戴了一頂鴨舌帽,把自己的黃毛全部塞進去,拿了鑰匙和手機就跑了。
周鶴青給母親租的房子離康成醫院不太遠,步行十五分鐘就到,旁邊還有個帶湖和假山的大公園,很多老頭老太太在裏面跳舞唱歌。一把二胡,一個亭子,咿咿呀呀唱些小曲,光是站在旁邊聽着就讓人覺得心情好。
心情好,病情自然就控制得好。
閃亮穿着白T牛仔褲,戴着頂黑色鴨舌帽在租房樓底下鬼鬼祟祟來來回回。因為老房子曲巷多,門牌號碼亂糟糟擠在一起,還真有些不好辨認。
他左手提着五星級酒店熬的參雞湯,右手拎了一袋水果和一些亂七八糟的補品。要不是手上提了些東西,人家很有可能就把他當小偷了。
周母從公園裏溜達完回來的時候,見這麽個年輕人在樓棟外面鬼鬼祟祟晃來晃去,起初是有些起疑的,但沒有做聲,回自己家開了門,卻見那個年輕人一個箭步沖上來,着實吓了一跳。
“您是周阿姨吧?”閃亮擡起頭,臉上堆滿熱情洋溢的笑,“我是周鶴青老師的學生,周老師最近很忙,沒時間來看望您,我就買了點水果,這是一點參湯……”
“啊啊,是這樣啊,進來坐坐吧。”周母把門打開,“來,快進來……”
閃亮走進一步把東西都放在客廳茶幾上,探頭向四周看了一眼:“阿姨,我就不進去了,學校還有事呢,我把東西給你放這了啊,我先走了。”
“欸,小同學,急着走什麽,你看你大老遠跑過來,喝口水再走啊。”周母發號施令“站住不許走”遞上來一杯熱茶,硬拉着閃亮坐下來。
閃亮吹吹熱茶,燙得舌頭一個機靈,周母笑笑:“喝完再走喝完再走。”
她大概許久沒同人說過話了,冷不丁冒出來個漂亮小生,就忍不住拉着人絮絮叨叨,估摸也是想兒子的,三句話不離周鶴青。
先問了問鶴青平日裏在忙什麽。
閃亮不懂,胡說八道,周母更不懂,應該真的忙。
再問了問你們學校食堂東西怎麽樣。
閃亮就沒吃過學校食堂,便答:“應該還可以吧……”他靈機一動,“我聽說周老師的導師人很好的,經常給他們開小竈,他們研究室應該吃得很好。”
最後問了問周鶴青在學校裏有沒有女孩子找他什麽的。
閃亮心道,那應該是沒有的,要是他敢,我就……我就一哭二鬧三上吊。
他虛僞道:“好像沒有,周老師向來以學術為重,可能并沒有這方面的打算,再說他都那麽大的人了,阿姨您就別操心啦。”
他們聊了會,閃亮把熱茶喝完站起身來,“阿姨,我學校真有事,我下次再來看您。”他說完長腿一邁,低着頭慌慌張張往外走,好似後面是只兇獸。
出了單元樓的徐閃亮就像是洩了氣的河豚,連虛張聲勢的力氣都沒有,靠在牆上,紅着臉長舒一口氣。從小到大,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同長輩相處,特別是年齡跟他媽差不多大的中年婦女。說話一不小心就會畏畏縮縮,再者磕巴個不停,漲紅着一張臉非要逼自己拿出勇氣。
勇氣耗光了,他也就只能落荒而逃了。
徐閃亮站起來,調整了下鴨舌帽的位置,回想自己剛才的談吐和行為,覺得還是能給自己打滿分的,便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走到半路上,他猶豫了會,又嘆了口氣,脫下帽子随手耙了耙頭發,臉上又露出那副慣常的不屑的表情,攔車直往學校東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