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再回明州
“它是妖。”
容映話一出口,便痛苦的将額頭抵在手心, 和古埙緊緊相貼。
雲潤生吃驚, 用靈識去試探古埙。
宋毓秀瞪大眼, 嘟囔:“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他猜過容映是鬼, 是妖, 就沒想到他真是人。
哎, 冤枉他了。
容映擡起頭, 目光落在一處,哽咽道:“對不起, 是我暴露了你。”
之後他又是搖頭又是低頭,似乎在和大家看不見的人交流。
宋毓秀胳膊上的汗毛豎了起來, 戒備的看着某處。
雲潤生凝眉, 他用靈力試探,察覺出古埙有點異動, 但根本發現不了別的存在。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雲潤生略感挫敗,世上還有很多未知的東西,他不能有絲毫懈怠, 唯有提升修為壯大自己,才能不受制于人。
容映收回目光,看向宋毓秀:“公子, 古埙說它不是妖也不是鬼,屬于器靈。”
“它沒有實體,故而外人輕易看不見它。其實我眼中的它也只有一道影子輪廓,但是我們能說話。”
“……”
宋毓秀咽咽口水, 同情的望着容映,深深替他感到不容易。
“原來是器靈,怪不得。”雲潤生吸氣,以前師父略微講述過關于靈魂和靈修的存在,道他修為有了一定高度後,自然會看見死人的靈魂。器靈雖不是人的靈魂,但同樣是靈體,應該差不多。
容映繼續傳話道:“它是古埙的器靈,唯獨對樂聲和……樂器的主人關注。而且它修為不高,施展的音攻多以輔助存在,譬如那夜制造霧障,或者用于隐匿自身,凝神靜心,擾亂心神等……殺不了人的。”
容映垂頭:“那夜古埙告訴我有海賊包圍了咱們,我毫無辦法,只好讓它施展障礙讓咱們躲起來。後來公子遇險,我想救卻有心無力。”
“公子,你相信我,古埙和我一體,從小伴在我左右,我不會對公子起壞心,古埙也絕不會。”
知道古埙的情況,宋毓秀對它的危險感放心不少。
“你從小就知道它存在?”
容映點頭:“三歲時我爹教我吹埙,我娘偶然買了它贈與我。後來每當我吹埙時,都能看到一道虛影,那時我年幼不知事,也不曉得怕。八歲時家道中落,爹娘家人都死了,我淪落到青樓,只有它一直跟着我,哪怕仍然只是一道影子,但只要看到它在身旁我就會感到心安親切。如此,到了我接客的年紀……有幸被王少爺看重,我随他離開了青樓,想着從此和他雙宿雙飛……”說道此處,容映倍感羞恥:“上船後,你們也知道我的遭遇,王少爺厭棄我。可是我難以割舍……有天夜裏……我被王少爺的新歡嘲諷了幾句,一時愚蠢沖動,跑到船邊就想跳下去一死百了。”
容映擦擦眼淚,“當時我一心求死,沒想到古埙卻附身,強制将我救了。那也是它第一次附身,上回晚上設置霧障是第二次附身。今日道長試探我……他第三次附身。”
容映磕頭求道:“古埙從來不害人,他只是一道影子,求公子,求雲道長不要、不要傷害它……”
雲潤生沒說話,宋毓秀奇道:“既然它能附身施展法術,你流落青樓那時,它怎麽不把你救走?”
容映眼眶一紅:“非是它不願意救,那時它比現在更虛,見我落難,卻有心無力。每日能陪我說話的時間亦是有限。後來我偶然買到一只玉簪,它說裏面有些許靈氣對它有用,慢慢的,我就帶它找些有靈氣的物件給它吸取提煉靈體。如此,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容映緊緊握着古埙,打定了主意,若是雲道長非要鏟除古埙,他無法阻止,但是,他能選擇随它一起消失。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再過無依無靠的孤苦日子。
宋毓秀沉默下來,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雲道長,似在無言的訴說什麽。
雲潤生輕輕別開頭,起身往外走,“我去修煉閉關,誰都不要打擾我。突破之際,擾我者死。”
“道長且去忙吧,放心,我一定給你守好門。”宋毓秀微笑送客。
容映仍是茫然無措的跪着,不知兩人結論如何。
走到門口的雲潤生忽然頓足,回頭抛出一物給容映,但容映背對着他諸事不知。眼看那物将要砸上容映的後腦勺,原本跪着的容映身子忽然一閃,不但穩穩避開,還特利落的伸出一手,牢牢将那物抓在手心。
容映攤開手掌,赫然是一枚靈石。
宋毓秀見此微笑,看吧,道長就是這樣一個好人!
帥不過三秒的容映啪嗒一跪,感激涕零,欣喜淚奔:“多謝道長!多謝道長!”
宋毓秀捂眼。
雲潤生嘴角抽了抽:“好好修煉,争取早日凝行讓大家認識認識。你比誰都清楚,容映這種身份,性子和樣貌,一旦沒人依靠,出去了就是慘路一條。沒有誰比你更适合保護他。”
容映淚如雨下,手中的古埙灼熱燙手。
“多謝道長成全。”容映再次跪謝。
目送雲潤生離開後,宋毓秀瞅着眼淚婆娑的容映噗嗤發笑:“別哭了,以後安心待着吧。”
“嗚,多謝公子!誓死效忠公子!”
“天色不早,我去睡覺。你也下去吧。”
“是,公子。”
屋子裏徹底安靜,宋毓秀躺回床上,一時睡不着。容映生世坎坷可憐,孤苦無依,遇上誰對他有一點好就想掏心挖肺,不撞南牆不回頭。古埙,王少爺,包括他自己,都是容映生命中少有的對他很好的人。即便王少爺喜新厭舊,但以前也是真好。
宋毓秀不禁想到自己,他的出生更荒謬,曾經只覺父皇最重要,但時間證明那是假象。如今遇上唯一對他好的雲道長……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明州城碼頭。
許三的船隊将将到達碼頭,碼頭上人群熙攘,多數是等着接活兒的搬運工,以及大大小小的掌櫃老板等。誰都想要搶到第一手貨掙個好價錢。
然今日的船隊蹊跷地狠,大船着陸小半刻了,船上的人卻紋絲不動。只能看見船沿邊甲板上嚴肅巡邏看守的漢子,其餘人都不知道在幹啥。
“許三爺咋還不下來?”
“怎麽,許三爺這回不打算在明州銷貨?”
“奇怪奇怪,其他幾家船也沒動靜。”
衆人議論紛紛,忽地,大船艙門開啓,長長的階梯解鎖放下。以許三少為首,身後跟着沈家,餘家,和家等當家人,幾位老爺各個拉着臉,表情沉重。
等候的老板們心中一咯噔,壞了,看樣子莫不是遇上了海盜,損耗了財産人手。
許三少下了船,一言不發便帶着仆從走了。
其他幾位爺亦是搖頭嘆氣,最後也無可奈何的各回各家,誰還有心思談生意,歇一歇再說!心裏頭藏着事兒,壓力太大。
主子們一走,大船很快又被水手們關上,看樣子這回輕易不準備下船,也不讓人上船。
“這是怎麽回事?”
“生意還談不談?”
“仔細瞧瞧好像少了一艘王家的船……”
“恐怕不大好……”
“少說點吧,海上生意本就是看天搏命,誰心裏頭沒個難受的時候。”
“散了散了,改日再來。”
許三少回到他在明州置辦的宅子,一進屋便氣得踹飛了腳邊的花盆。
雲小六以一人之力對付海盜,生死未蔔。他在帶船跑路後深感愧疚和不安,特意讓船速減慢,希望能等到脫險的雲潤生追上來。可是約定的時日過了,雲小六不見蹤影。他想掉頭去助其一臂之力,又被另幾家強力拒絕。考慮到船上的兄弟們,他忍痛前行,想着到了明州,一下船立刻便去官府求助!讓官府出兵去剿匪,傳說中的孫霸業重出江湖,這個消息足矣震撼人心,官府絕對會出兵一探究竟。
可是,他的提議再一次被其他人否決,甚至連與他多年來風雨并行的老船員們都懇求他禁言。
為何?
老人們自己不怕死,遇上風暴,海盜,死在海上死便死了,落個幹脆。
但誰人都有後代,有家眷有幼小,有的一屋幾代人,一族人。
他們怕什麽?
怕禍及家眷族人。
“三少,如今哪來的孫霸業白珍珠儒衫書生啊!孫霸業二十年前就死了,死在天子的刀劍下。朝廷二十年前便昭告世人,孫霸業已死!”
“天子說他死了,他怎還可能活着?更不能重出江湖給天子沒臉。”
“你說孫霸業重出江湖,這豈不是打朝廷的臉,打……請三少慎言!”
“無論雲小哥是否能夠鏟除海盜,三少都需記住,海盜就是海盜,不是随便一個海盜就能冒充孫霸業。這麽多年,孫霸業只有一個,新出的海盜各種各樣。”
“三少不僅不能報官,船上的兄弟們也該好好知會,告訴他們事情厲害,關系兇險,警告他們管好嘴巴。”
“沒錯!這事兒誰都不能說!”
“咱們可以遇上海盜,但不能遇上孫霸業。”
許三少氣得哆嗦,他承認大夥說的都對,一旦鬧出去,如今昏庸的天子和朝廷,說不定真的會大發雷霆。即便朝廷不管,但是地方的官員卻大可以此為由,拿着把柄整治他的船隊和許家。
其中利害兇險,他怎會不知。
便是心知肚明,所以才怒火攻心!
他恨自己瞻前顧後,更恨自己無能無力。出海一二十年,他自傲是個老手,遇上海盜絕不輕易退縮。但此次他被狠狠扇了一耳光。
無論雲小六能不能回來,他都深感無顏見人。
許三少就此在明州住着,既不出門應酬也沒想去哪。大船上天天關着門不許随便進出。小厮錢竄卻會一大早跑去碼頭和管事李奎交流,然後回來傳達給許三少。
他們無非就是在等雲潤生的消息。
以及杳無蹤跡的王家大船。
王家另兩位哥哥已經含淚寫了家書,給遠在家鄉的長輩報喪。
被‘死亡’的王少爺,這會兒終于回了魂,裹了一大身厚衣裳被小厮攙扶着走到甲板上遙望即将到達的明州。
他們的大船剛剛已經步入明州地域,從明州标志性的一座小島旁經過。再過不久就可以看見明州。
王少爺翹首以盼,他決定這次回家後就娶妻成家,從此以後再也不要上船跑海。
這個錢誰愛就誰掙去!
他選擇要命。
不遠處,容映躲在門後悄悄瞄了王少爺幾眼,縱然這個人花心涼薄讓他差點絕望生死,但感念他曾經的恩情和照顧,容映希望他過得好。
從此以後,他會永遠效忠公子。
容映端茶進屋,悄悄靠近正在作畫的黃公子。他在青樓學過畫畫,但和公子一比較便拿不出手。
公子真是天才!
只見公子筆下的遼闊大海,霞光普照,水波粼粼,海豬歡快暢游,白海豬的背上馱着一少年,前方有一葉扁舟,扁舟上一黑衣男子負手而立,身姿潇灑挺拔。
“……”容映緘默,自從雲道長閉關,公子便每日在屋中畫畫,畫過大海巨浪,畫過大船巍峨,畫過海商們碼頭送別,畫過朝陽落日,每一副畫都有大師風範,技藝精湛,韻味天成。
今日這副嘛……
他不評價!
“公子,明州馬上就到了,估計黃昏時差不多可以登陸。”
“哦。”
“公子要不要歇歇?”容映很郁悶,公子可千萬別對雲道長太上心,那可是個道長啊!
“忙你的去。”
“……哦。”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
一艘大船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海平面上,碼頭上穿梭的人們不由駐足遙望,想瞧清楚來的是哪家的船。
只見桅杆上旗幟飄揚,一個‘王’字,讓人又期待又害怕。
水生給了李奎一拐子,遙遙指着大船:“仔細看看,是不是王家的旗幟?你眼神比我好,我看不大清楚。”
“……是。”李奎遲疑。
“到底是不是?”
“真的是王家大船!”旁邊的漢子們附和,臉上無比激動。
“快!快去告訴三少!”
“是!”
一人哧溜跑下船去報喜。
随着大船越來越近,衆人已經完全确定王家大船的身份。一時間個個喜上眉梢。王家能回來,雲大廚肯定也行吧?“說不定雲六就在王家船上。”李奎揣測。
水生歡呼雀躍,一把跳開:“我去告訴虎子!那傻孩子擔心的幾天沒吃沒喝,再這麽下去非生病不可。”
師父雲潤生不在,虎子便接手擔當了大廚的工作。每日流着眼淚做飯,做好了自己卻無心下咽。頭幾天還自信滿滿地在甲板上張望等候,到了後來,一日日失望,除了廚房和宿舍,哪兒都不想去。更怕空蕩蕩的海上什麽都沒有。
“虎子,你師父回來了!”
“師父……”
虎子茫然擡頭,眼睛漸漸聚焦,回神:“師父!”
跳起腳便沖了出去。
“師父!師父!”王家的船還沒靠近,虎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在甲板上蹦跶招手。
水生失笑:“真是傻孩子,你這麽喊他根本聽不見。”
李奎欲言又止,心想他就随便說說,誰知道雲六在不在船上……
虎子根本不在乎,一直喊,一直喊到大船近在咫尺,面對面的船員們歡笑打招呼。
難兄難弟們一見面,激動的熱淚滿眶。
但虎子眼裏只有他師父:“師父呢,我師父呢?”
對面船上的人靜了靜,虎子心裏一緊。
終于,一個長得賊好看,又膽小腼腆的少年鑽出人群,趴在船沿上沖虎子晃了晃手:“虎、虎子!我們公子讓你放心,你師父雲道長安然無恙,但他在閉關修煉,暫時不能出來見你。你且等些日吧。”
虎子大松口氣:“謝謝。我等師父出來。”
傳完消息,容映立馬回去告訴公子。
臨窗作畫的公子已經收了筆,閑坐在旁喝茶。
“公子,怎麽不畫了?”
“太吵。”
一到了碼頭,他滿耳朵都是虎子那小子中氣十足的‘師父師父師父……’。
哼,有師父了不起啊。
有這麽厲害的師父,的确很了不起!
容映遲疑道:“公子,咱們何時下船?”
“等道長出來。”
“嗯。”
宋毓秀閑了沒一會兒便忙得不可開交。
許三少來了。
持劍站在臺階上,少年目光疏淡的對着許三少一行人。
“別讓我說第三遍,雲道長在閉關,緊要關頭誰都不許來叨擾。許三少,你也一樣。”
許三少糾結:“就不能讓我瞧一眼?我只想确認一下他的安危。”
“不必了,他很好。”
其餘及家人欲言又止,他們不一定真關心雲潤生的死活,但很關心孫霸業的死活!
宋毓秀是何等人,一瞧就知某些人的心思,“放心,這波海盜已被雲道長鏟除,以後再也不會出來做惡。具體事宜,你們不如去找王少爺談談,他比你們了解的更清楚,見證了刻苦銘心的場面,怕是終生難忘。”說罷,宋毓秀笑笑,收劍回了屋。
許三少等人對視一眼。
“走,先去找王老幺談談。”
“雲道長這裏等他出關了再問候。”
“話說方才我瞧見王老幺被扶上馬車,看起來情形很不好。”
“……難道受傷了?”
“走走走,去問問。”
只想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告訴他那是一場噩夢的王老幺,一刻鐘後被迫詳情回憶了修羅場,委屈地想哭。
夜晚的碼頭變得安靜,只有少許人還在忙活。
虎子端着烹制的宵夜巴巴送上王家大船,親自遞給黃公子品嘗。
宋毓秀喝了海鮮粥,點頭:“挺好吃,有你師父的味道。”
虎子腼腆撓頭,呵呵憨笑。
宋毓秀挪開眼,傻人有傻福這話他好像懂了。
“你師父就在隔壁,別瞎操心。”
“是的是的,我就來看看,絕不打擾師父!”
宋毓秀失笑:“算了,你既然不想走,就在旁邊守夜吧。”
“謝謝黃公子!”
“不必,你才是他徒弟。”
我什麽都不是,少年悶悶的喝粥。
夜深人靜,滿城人皆在睡夢中。
王家船上還亮着一盞昏黃的燈火,宋毓秀從睡夢中驚醒便坐了起來,來到窗前繼續白天未完成的畫。
畫着畫着他又焦躁的放下筆,拿出從小不離身的玉佩。
摩挲着雙魚玉佩,少年漸漸沉靜。
容映說,這是一枚很特別的玉佩,蘊含着令他害怕的力量。既然是從小就有,估摸是護身之物。
護身嗎?
宋毓秀不知道,他遇險多次,從沒覺得玉佩很特別。
玉佩一出生就有,寧嬷嬷告訴他是母後留給他的私物。
時間長了成了習慣,宋毓秀逃出京城一無所有,唯獨不願落下它。
思考良久,少年提筆着墨。
拿出潔白的宣紙,少年慢慢落下漂亮的筆畫。
隔壁雅室。
端坐的雲潤生如一尊火紅的雕塑,周身籠罩火焰,輪廓外勾勒出刺目的金邊。
被火焰籠罩模糊的面孔微微有些隐忍,額心處,豔紅的紋路忽影忽現。
忽然,雲潤生痛楚的捂住鎖骨處,手掌觸碰的東西猶似活物,滾來滾去。
他死死摁住,面目越發扭曲猙獰,火焰漸漸失控不成型。
痛楚讓他雜念驟生,滿腦子混沌,差那麽一點點,卻死活無法靜心。
恰在他難耐掙紮時,悠揚的樂聲忽而傳來。
靜夜的簫聲有些幽冷,卻足以令人鎮定,只想靜靜的駐足聆聽這一曲。
雲潤生念頭一動,面容恢複平靜,諸事于心。
額心躍動的紋路悄悄然隐沒不見。
鎖骨處,那東西再也不動,牢牢的刻下屬于它的印記。
雲潤生心中發出一聲痛快的長嘯,驀的張開眼。
終于!
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