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要吃我
雲潤生點燃竈下的火,拿起菜刀三兩下切碎一把青菜葉子和腌蘿蔔丁,舀出大碗剩飯,又拿來一個雞蛋敲碎攪拌。
黃粱覺得很不可思議,雲道長是真的在下廚,沒有特別厲害的地方,和普通人一樣剩飯吃得,腌菜吃得,此時此刻還認認真真的在為他做一道夜宵。
他覺得很奇妙,廚房裏的雲道長和卧房裏修煉畫符的雲道長居然是同一個人。
炒飯的香味很快在廚房彌漫,本來不餓的黃粱口中生津,眼巴巴等着夜宵,不知不覺沖淡了詭異歌聲給他帶來的恐懼感。
“吃吧。”
“多謝。”
雲潤生和黃粱一人捧着一碗雞蛋青菜炒飯在竈下小板凳上排排坐,一時間只有吃飯的細微聲音。
一燈如豆,昏黃的燭光輕輕閃爍,牆壁上投射着兩人肩并肩而坐的龐大影子,扭曲成一團,仿若要粘合到一塊兒去。
吃着吃着,雲潤生身體一頓,僵硬扭頭看向身旁的黃粱,對方此刻埋着頭扒飯,眼淚卻無聲無息地從臉頰滴落到碗裏,和着炒飯一塊兒吞進了肚子。
“你……為何哭?”雲潤生錯愕不已,被妖怪吓哭?這膽子忒小,要是真冒出個妖怪,那不是吓得直接尿褲子叫爹,白瞎了武林高手的水平,哎,小孩就是小孩,不定性。以前他隊裏有個大叔就是,練習時天賦出衆很優秀,能把其餘隊員打的哭爹喊娘,外出面對喪屍就腿軟眩暈畏畏縮縮,後來,他死了,吓死的。
黃粱大口大口的吞咽米飯,腮幫子撐得鼓鼓囊囊,眼淚流的洶湧,像兩條細長的小河流。
雲潤生心裏突突的,放下碗筷怔怔看着黃粱哭,不知作何反應。
“嗚嗚……嗚……”黃粱嗚嗚咽咽的哭出聲,艱難的吞下最後一口飯,胡亂抹掉眼淚,口齒不清道:“雲道長,你對我真好。除了……你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雲潤生哭笑不得,撫額道:“好好好,我很好,我像你爹一樣好。”雖然這麽大兒子他并不想要,但人家要是乖乖喊爹,他應還是不應,這是個問題。當務之急,得勸他把眼淚收了。
誰知道黃粱哭唧唧的直擺頭,哽咽難言道:“你是真君子……真的很好。不像那些虛僞小人,我爹……嗚嗚我爹才不會炒飯我吃嗚嗚哇嗚……”
你爹滿後院都是丫鬟小厮大嫂子老婆子當然不用做飯!你爹不炒飯,但你爹會賺錢給你找炒飯的人啊。
雲潤生簡直頭疼,幹巴巴勸:“別哭了。”
黃粱眼淚流地更兇,雙肩抖抖個不停,情緒激動難以抑制,雲潤生見此不由起了壞心思,故意吓唬道:“你再哭,小心把妖怪引來。有些妖魔鬼怪,大概很喜歡人類的哭聲、怨氣、憎恨、痛楚和絕望,以此為食。”不知道如今這年代三歲的小孩信不信。
眼前這十六歲的大孩子顯然信了,他猛地仰起頭,怒瞪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眼瞳漆黑如墨,淩厲的紅血絲格外紮眼,眼角仍在不住的湧出淚水,他卻死死咬住了嘴唇,直到舌尖被咬破,鮮血滲出。
雲潤生瞳孔一縮,耳邊響起沙啞的聲音。
“人世間,當真有妖?”
對妖物,他似乎真的很在意,恐懼。
“我沒見過,不敢說沒有,亦不敢說有。”他真的不該吓唬怕妖的膽小鬼。
“妖都是吃人的異類?”
“肯定是異類,吃人之說不知。我想,大概也有吃草的妖。”
“有的小妖和你一樣愛吃糖也不一定。”
他說的有趣,黃粱想起吃草的羔羊和小兔子,還有道長眼裏愛吃糖的自己!挂滿眼淚的臉終于扯出一絲笑。
“莫總以為我愛吃糖,我最喜歡吃蝦肉,鹹口。”
雲潤生暗暗松口氣。
“妖一定比人類長壽?”
“無憑無據。”
黃粱緘默,他出神地望着牆上扭曲的影子發呆,喃喃低問:“我,是不是妖?”
雲潤生豁然看向他,以為自己聽岔了。但看着黃粱極力忍耐的困惑和絕望,他知道他沒錯。
黃粱是妖?
“無稽之談。”
雲潤生心緒複雜,逗他玩吧!
“哦。”黃粱抹了把臉。
雲潤生不知黃粱遭遇了什麽才會問出這種怪誕之事,他将手掌搭住黃粱的肩膀,沉重的力度讓顫動的肩膀漸漸平靜,起伏不定的心跳終于回落,緊繃的身軀放松。
黃粱吸吸鼻涕,無骨頭似得軟軟依着牆壁,懶洋洋露出一抹笑:“道長是我見過最厲害的高人。”
“不敢當。”
“你說我不是妖,那我就肯定不是。”
雲潤生詫異不已:“你一個大活人,為何有人說你是妖?”黃粱和他朝夕相處一月之久,他沒有察覺到任何妖氣。黃粱的氣息和人類一樣,除了藏着小秘密,其他沒什麽怪異。
“人心肮髒,無奇不有。”黃粱嗤笑:“打死我都沒想到,有一天會天降橫禍到我頭上,且是如此荒誕可笑的事。”
雲潤生腦補了豪門恩怨。
“明明親眼看着我長大,卻不信我。”
黃粱眼眶又紅成兔子,擡手不停的擦眼淚,情緒再次失控,哭聲卻不似之前的壓抑,反倒像是無辜的抱怨,向心中親近之人傾訴、發洩心聲。
“別人三言兩語給我扣上妖孽的罪名,嗚嗚……他立馬就信了……難怪那麽多人罵他,一點不冤枉。我是他親生的骨肉,他竟然不信我……”
“他想弄死我,真的……那麽毒,糊塗可笑。”黃粱淚如泉湧,又開始抖個不停,哭地開始打嗝。
雲潤生不難想象他所遭遇的災難有多麽戳心,往往使一個人精神崩潰的傷害都來自至親之人,身死可以不怕,怕的是死在以愛為名的殘忍之下。
“那些人讓惡魔遮住了心眼,幹的都不叫人事。你不把他們當人看,心裏就不會那麽難受。”
“說來容易,做起來太難,父親以前最疼我,有好東西都會第一個給我,我那些兄弟姐妹誰都比不上我得寵。他說過會一直保護我,有他在一天,世間沒人膽敢傷害我一根頭發……”黃粱哭啼啼的控訴,憤憤揪起一把亂糟糟的頭發給雲潤生看:“道長你看,我爹說話不算話……我受這麽多苦,頭發掉了一路,說什麽君無戲言嗚嗚……他就是罪魁禍首啊……”
君無戲言?雲潤生揉了揉泛疼的眉心,一早便知這哭包出生不凡,但沒想到這麽狠。
“他簡直瘋了,想喝我的血!想吃我的肉!”
黃粱猛地站起身,氣喘籲籲:“他是真的認定我是妖怪。”
“他要吃了我。”
“為了長生!”
抽泣聲響徹在廚房,嗚嗚咽咽的啼哭莫名讓人心酸又壓抑。
雲潤生忍耐住湧上心頭的悶痛,過去的往事應該早就釋懷,未想到萬般情緒此刻被牽引而出。
“如果父母變成行屍走肉的僵屍,除了生吃人肉再沒有別的意識,甚至,他們朝你伸出魔爪亮出獠牙。該如何抉擇?”他不認為一個正常人類會忽然有吃人肉的念頭,除非他已經不是正常人,甚至,不能算人。作為過來人,他很同情黃粱,卻無法替他做決定。
黃粱驚疑不定地看向一臉平靜的雲潤生。
只聽雲潤生用毫無起伏地音調自語道:“結束他們的生命。”
黃粱瞳孔一縮。
“想活下去,唯有如此。”他毫不意外對方的驚惶,選擇本無對錯,但看意志夠不夠堅定,自己選的方向,哪怕前方再無光亮,閉着眼睛也要走完。
眼前哭鼻子的家夥還是個小孩子,不,十六歲不小了……那年,他似乎十六歲還未滿。
雲潤生無聲的彎起嘴角,似笑非笑。他直視黃粱無措躲閃的眼眸,幽幽嘆息:“你還有選擇的餘地。”
黃粱茫然擡頭,與他目光對視。
“永遠逃下去,逃到看不見的地方隐姓埋名。天大地大總有容身之處。”
父親從小教育他男子漢要勇于承擔挫折,面對難題不能選擇逃避。但他卻想告訴眼前的人,有時候選擇逃避也不錯。
黃粱低頭,沉默的抗拒,雖然他一直在逃,可這并非所願。
“等你足夠強大,回去博弈。”
想與命運對抗,談何容易。
雲潤生憐憫的抹掉對方臉頰的一竄眼淚,手指停在對方臉側,白皙的臉頰頓時多出一道紅印,“你得明白,生吃人肉喝人血的那個才是妖。”
咚——
黃粱狼狽的連退幾步撞到牆上。
雲潤生垂下手:“抱歉。”
貼着牆的黃粱氣息紊亂,冷汗濕透了後背。他腦中閃過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竟有種雲潤生所說一切都是真實,眼前的男人讓他看到了晦暗的一面,嗜血的曾經。
這是一個雙手沾滿血腥,甚至殺人如麻的男人。
輕輕摩挲自己的掌心,雲潤生讀懂了對方眼中的揣測和恐懼,不過,他不在意。
“累了半宿,這下你該睡得着才對。”雲潤生微笑,率先走出廚房。
黃粱撐着牆壁彈起來,快步跟着他回房,一聲不響地鑽進雜物堆,他閉上眼,迫切地想要快點沉睡。
雲潤生靜立在房中站了會兒,擡手揮滅燭火,回到甲板上繼續盡職的守夜。
這一夜,可真是漫長。
“雲潤生,你居然殺了我爸媽!你說啊,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是。”
“你、你居然下得了手,卧槽你祖宗!”
“我爸媽……也是我殺的。”
“你他娘的不是人!”
“秦寬,他們才不是人,他們是喪屍。”
“你才不是人!你不得好死!你去死去死……”
砰——
……
“師父,我是不是人?”
“當然是。”
“我殺了我爸媽。”
“他們是喪屍,不是活人。”
“你看,我砍了他們的頭。”
“……潤生,你爸媽在變成喪屍的那刻已經死去,他們不是你殺的。你爸媽變異成喪屍是體質原因,和靈魂無關。相信師父,他們一定會投個好胎。他們更想你堅持自我,依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潤生,如果有一天你的修為能達到一個高度,你一定會相信師父的話,人雖身死,靈魂猶在。”
“在又怎麽樣……我砍了他們的頭。”
“你能自保才是他們最大的安慰。”
“善惡都在你心中。你以為善,在別人看來或許是惡,你以為的惡,或許是別人眼中的善。”
“人無法順着別人的心意活,唯有堅信自己的道。”
摩挲着右眼角,雲潤生仰望黎明中漸漸綻放的霞光,燦爛璀璨,耀眼奪目。漫長的一夜過去了,短暫的前生也過去了。
道是什麽?他根本不懂。
哪怕時光倒流他依然會那麽做,從不後悔。
黃粱睡過頭,醒來看着船外日上三竿的太陽,他不可思議地揉揉臉,一直以來的警惕心好似慢慢被狗吃了。
到今天,一丁點不剩。
他側過頭,毫不意外地看見桌上放着一盤為他準備的鹹菜和稀飯,日複一日。
除了曾經的生父,這是世上第二個給予他安逸的人。
船艙外,大夥叽叽喳喳忙來忙去,工作的人群比平時雜亂許多,時不時能聽到一兩聲氣急敗壞地怒吼。
許三少站在人群外,臉色同樣不好看,今天不但他起晚了,船員們大部分都起晚了。他只能将此事歸結為喝酒誤事。
雲潤生隐隐猜測到大夥會陷入深度睡眠估計和他的突破有關,一瞬間爆發的靈氣足以影響船上每個人,而船員們常年奔波,風吹日曬,包括許三少在內,人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毛病,經受靈氣洗禮時得到滋養之餘,難免會短暫的昏睡,屬于身體的自我調節。
打眼瞧着,今日每個人都特別精神幹練,最明顯的眼下青黑消失無蹤。昨天泡發的豆子今天收獲一片豆芽,根根分明茁壯,長勢越發喜人。船上其他的蔬菜植株皆是一片活力滿滿的勢頭。
雲潤生抓着一把酸菜熟稔的切碎,心神卻跑出去老遠,他在仔細回憶師父曾經布置過的小聚靈陣,船上條件不夠,但是以後上岸,他一定要把居住的地方布置地妥妥帖帖,到時候不但于他如虎添翼,更能無形的照顧雲家人。
晚間飯後,雲潤生去了許三少屋裏。
“水妖都是文人書生和沿海無知百姓胡編亂造的故事,我行船至今十多年,遇上的大風大浪不計其數,水妖真沒見過。不信你問問船上那幾個老前輩,他們在海上最少三十年經驗。”許三少和雲潤生盤膝而坐,二人中間擺着棋盤,不過兩個菜鳥玩着玩着就下成了五子棋。
雲潤生又問:“優美的歌聲也沒聽過?”
許三少嗤笑:“如何優美?咱們船上的老蔣吹竹笛還不錯。”
“不……我是指很美妙,很不可思議地天籁之音。”
許三少失笑搖頭:“你還不死心,我的船隊中是有三兩個喜歡唱歌吹曲的,旁人的船隊上約莫也有,或許你聽到的是其他船上被風吹來的聲音,對了,王老幺船上有個很會吹埙的小厮,是王老幺從清風館買回陪船暖床的少年。埙你聽過嗎?那種嗚嗚咽咽悲悲戚戚,海風一吹更幽怨。”
雲潤生知道得不到線索,從黃粱那夜的反應來看,那天籁之音肯定不是悲戚哀樂。
黃粱……似乎比他以為的更神秘。
作者有話要說:
黃粱:啊啊啊有黑眼圈不美了怎麽破!
雲:找我找我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