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內容
陸鋒醒了。
他光着上身——身上的衣服在處理傷口的時候為了方便就給季冬桐剪開了,變成了幾片破布——只穿着一件褲子。他上半身有一半都裹着紗布,面容也透着一股雜糅着微妙不耐的疲憊,卻自成一股氣勢,直接把對峙到近要沸騰的氣氛鎮壓下來,像是帶來了一陣冰。
陸鋒将近一米九的身材,渾身上下都是肌肉,兩塊胸肌好像穿了胸甲防彈衣,近乎蒼白的膚色透出一種石雕般的冷硬。他的胳膊就有季冬桐大腿粗,肌肉隆起的時候甚至還要更壯上一點,每塊肌肉都在骨頭上貼合的恰到好處,讓人一眼望過去就知道力量。那是含蓄于內的,因此也更攝人。雖然陸鋒一身悍肉有兩百來斤,但樓梯板都是實的,踩上去不會嘎吱響。他是一路平穩地下來的,沒發出多大聲音,卻像是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口似的,硬生生踏出了回響來,讓人不敢輕易動彈。
他一直到了季冬桐面前,伸手把對方嘴上死咬的玻璃拿下來。季冬桐剛開始沒反應過來,還咬着,被陸鋒用一根手指探進去撬開了牙關才把東西弄出來。那玻璃碎片的邊緣那麽鋒利,居然也沒有劃破他布滿老繭的剛硬的手指。
陸鋒也沒去替季冬桐擦嘴邊的血,輕松把玻璃扔到地上,“叮”的一聲。這一聲仿佛把在場傻愣的幾個人同時驚醒,季冬桐擡頭,夏美打了個抖,季軍咂摸兩下,猛地反應過來那兩瓶酒去了哪裏。
“哈……”
季軍就是找茬洩火的,可惜他剛從喉嚨裏頭示威地哈出半個音節,拎着酒瓶的那根胳膊就被陸鋒眨眼間就用單手鉗着手腕拗折了。狠話變成了慘叫,握着酒瓶的手掌跟煮開了的雞爪一樣無力地張開,碎酒瓶掉下來,在半空被陸鋒捏着瓶口拎起,鋒利反光的邊緣就直直抵上了季軍的脖子——于是連慘叫也沒有了,恐懼噎在喉嚨裏,像團頑固不化的痰,咽不下,吐不掉,只能發出難聽的嗬嗬聲。
陸鋒手一松,碎酒瓶落下來,被他眼睛看也不看的一踩,尖口朝下正正戳進季軍的大腳面,布鞋面上一下就湧上了血。陸鋒踩着豎直立在他腳上的瓶口,面上沒露出一點表情,只是困倦地半低着眼,看着有些乏。他失血過多,靠着一身強硬的底子才撐過來,這種場面他未必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但莫城的陸先生不需要前因只要後果,他甚至不是為季冬桐出頭,是在身體疲乏之餘被渣啰崽子擾了沉夢清休,周身不愉,要動動手指碾死撞上槍口的螞蟻洩氣。
季軍至于陸鋒,也不過就是這只螞蟻。
低氣壓狀态的陸鋒無人敢惹,疼痛折磨下季軍的臉滑稽的扭曲着。夏美這時候算是記起來這個死鬼是她丈夫了,到底家裏還是得有個男人的,此刻怯生生在原地猶豫不前,一副想拉又不敢上去拉陸鋒的樣子。最後還是沒有上前,突然想起來這尊煞神是給季冬桐帶回來的,就拼命去給季冬桐使眼色——還不快救救你老子?!
季軍不敢看陸鋒,眼神也往季冬桐身上溜。這溜到一半還沒上身呢季軍家萬年沒人打攪的老門忽然被人粗暴推開,兩扇破舊木門猛地往兩邊一彈就在牆上撞出了哐當兩聲響兒。進來的是陸鋒手底下最要緊的副手,自從陸先生成功在莫城登頂已經很少有人用血腥手段去動他了,手底下的人也慢慢跟着學點東西包裝自己,大大小小都是各個酒店、休閑山莊的挂名經理,再不濟的就去管着夜總會。這回因為陸鋒自己的不作為引了別人的異心,居然真的讓陸鋒時隔多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栽了一下跟鬥,讓他親自發了定位。
端坐在副總辦公桌上的老莊收到消息簡直難以置信,只以為對方有備而來陸鋒已經深陷敵窟,叫了人就馬不停蹄地一路飛奔過來,進門就擺出陣勢撂了槍。這是真槍,黑洞洞的槍口就直直杵在幾個人面前,老莊本來警惕着,結果一進門就和陸鋒打個個照面,人看着還沒啥事兒,頓時愣了一愣,不過槍還沒放下。
季軍在家裏再混蛋在槍口下也不過是個軟蛋,他哪裏有機會看過這東西,賭場出老千也就是用刀躲根手指頭,這子彈可無眼啊!旁邊夏美叫了一聲,白眼一翻就要裝暈,被老莊手下一人用槍抵着背生生頂了起來,吓得她霎時恨不得站出個軍姿。季軍腿已經軟了,一時都顧不得腳上的痛,腆着臉對陸鋒谄笑,連說是個誤會。
“爺,……大老爺!我真不知道您在這兒……”
其實別說季軍不認識陸鋒,就算他真曉得陸鋒的名號也不知道現在自己哪兒得罪了他,不過就是教訓一下自個兒老婆兒子——季軍斜眼瞥見季冬桐,那小子眼睛現在亮的驚人,聯想到人是從自己兒子房間裏出來,瞬間就靈竅一通,指天發誓自己剛剛就想吓唬吓唬季冬桐。小孩子不聽話,還是要教育的,不過他有度!
“是不是冬桐這小子……哎,您不知道,我剛剛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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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不曾開口的陸鋒眉頭一皺,在老莊完全意料之中的表情下“啧”了一聲。他本來就因為身體原因現在有些頭暈,沒表現出來罷了,季軍還在他耳邊聒噪,幾乎找死。只是就這麽個東西讓他動手實在不值當,說出去都是個笑話,陸鋒厭煩地收回腿,老莊直接用槍口抵進了季軍的嘴巴裏頭。
陸鋒居高臨下地瞥了季軍一眼,他在黃種人裏天生就算高的,看誰都是這樣的架勢。季軍被嘴裏噴子彈的東西吓得眼淚鼻涕一起流,辯解的話再說不出,嘴裏只能含含糊糊的咽嗚。雙腿抖得像篩子,□□裏的東西都挺了起來,像是要尿了。可繞是他黏黏糊糊震破了喉嚨,陸鋒臉上也明明白白寫着:我管你。煩了,找個沙包出氣,還管它有什麽道理?但是陸鋒看了季軍半晌之後到底還是掀了掀眼皮讓老莊住手,沒什麽,只是這種玩意兒太難看了,都不值一顆子彈的錢。
老莊看起來也深有同感,立刻收了槍,拿被他口水沾濕的槍口在季軍身上蹭了兩下,就跟着陸鋒轉身往外走。
陸鋒要出門的時候只覺得褲腰上忽然帶了點阻力,他眉頭皺起,轉頭。卻見季冬桐睜了一雙小狗一樣的眼神濕漉漉地看着他,嘴巴還在慢慢滲血,可憐極了。季冬桐其實從陸鋒下樓起眼神就黏在了他身上,可對方從頭到尾沒給過他一個視線,就算作勢弄死季軍,好像也不是為了他出氣。季冬桐對人的情緒有天然的敏感力,上次見面陸鋒更暴躁,卻還帶着人氣,反而好親近。這回見面反而好像把之前的事情都抹去了似的,甚至連被救的自覺也沒有,扭頭就走。季冬桐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手卻已經勾上了對方,陸鋒的上衣是他親自剪沒的,只能撚着一小點褲腰帶。
他這雙眼睛被陸鋒誇過,天生要放光的,像狼。現在卻莫名其妙有些委屈似的,含着水,倒像家犬。而季冬桐讨的也不是那根骨頭,也許,也許他只是想和陸鋒說一句話……謝謝,總該說一句的吧?季冬桐費勁心思想着,人情世故他是懂的,只是從來沒有實踐的機會。拽住陸鋒之後忽然驚覺自己上回也沒有說謝謝,頓時沒了底氣,只憑一腔執念仍不放手。
陸鋒本質上是個很快冷淡的人,不說天性使然,活了像他這把年頭能放在心上的事已經很少了。不管是人,還是恩情、仇怨。到了像他這個地位,早就是可以不認賬的了,只有陸鋒點了頭的,那才叫恩情,仇倒是可以随意報。而且就是沒有季冬桐,陸鋒暈在那個草垛裏,說不定老莊他們到的還能更快一些。
這一身紗布換上次幫這崽子上的藥。陸鋒一碼歸一碼,算得無比清楚。
他本來不欲和對方多做糾纏,可那雙眼神太執拗,死死逼着他。陸鋒和他對視一會兒,看在那雙漂亮的眼睛的分上寬容地把對方的手撥開——可這麽一接觸,季冬桐好像觸電似的顫了一下,接着猛地抓住了陸鋒的手,在手心裏牢牢握着。老莊眼睛一眯就要上前,被陸鋒擡手止住。有一團火在季冬桐眼睛裏燃燒,把那黑色的眼睛更攪得像墨,就算在中國也很少有人的眼睛能黑成這個樣子。黑的愈黑,白的愈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燒灼着的瑩瑩然如同鬼火。季冬桐眼睛眨也不眨,根根睫毛都豎起來以表期許,也許他本人還不知道自己在渴求什麽,陸鋒卻已經明白了。
他慢慢把自己的手從對方手裏抽出來,眼神一直和季冬桐膠着,眼睜睜看着他眼睛裏火焰點點黯然,寸寸熄止,動作堅定又冷漠。在陸鋒徹底把手抽出來之後,季冬桐握了握空拳,頭沉默着低下了。
一群人浩浩蕩蕩出了門,引得街坊鄰居議論不止。陸鋒自然不用管這個,下一刻就會有人專門來擺平後事,然而在喧嚣中陸鋒捂着腹部的傷口,福至心靈地往後一望。黃昏下少年形單影只,落寞凄涼,那垂着的頭卻又擡了起來,平靜地看着他們的背影。夏日的火燒雲映在他的眼底,像淌開了一片執拗的血。
那是一雙不應該存在在這裏的眼睛。
陸鋒想,他不甘心在這裏。
他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