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季冬桐慢慢沿着小道走着,今天家裏季軍和夏美都不在。
最近季軍不知道入了哪裏的狼窩,賭得越發厲害了。聽說那牌桌上一局動辄就是幾十萬的,他發了夢,總在家裏嚷嚷要成了百萬富翁。先前不知道從哪裏湊了一局的錢上了牌桌,開頭就輸得精光,連第二局都沒得打,讓人一腳踢開了。可估摸着越是這樣越讓人心癢,跟賭徒是沒什麽開局不利、閉門大吉好講的,季軍在家裏窩了幾天,憋着一股子邪火。甚至在季冬桐身上拳打腳踢也無法滿足了,和夏美也吵起來。
後來不吵了——季冬桐現在才知道夏美原來還藏着一套金首飾的,這也不奇怪。只要是女人,都年輕過;只要年輕過,就有可能會有些際遇,或者也曾大家閨秀,家道中落。季冬桐是不關心這個的,也輪不到他來關心。但季軍也不,他翻到這套被嚴絲密合藏在枕頭裏的一套首飾,壓根沒想起來盤問老婆,拿了就出去賭了。早上夏美照例摸一遍枕頭的時候沒摸到東西,叫得像月下痛失幼崽的母狼,這老居民樓隔音本來不好,這一下簡直就像直接嚎在耳邊,凄厲得讓人心髒同耳朵一塊兒震動一起來——夏美于是追着季軍去了,季小長工可以放一天的假,他不想在那房子裏呆着,就出來轉轉。
季冬桐慢慢在小道上走,他走路一向快,因為有做不完的事、要逃避挨的打,小小年紀就被生活追趕着,因此不得不快。但也許是今日無人追趕,也許是這條小道特殊。
小時候他媽媽不喜歡他——那是真正生他的女人,在他五歲之前都是有媽媽的——季冬桐記性早,雖然不是什麽事都記得清楚,生母不喜歡他這件事他還是知道的。雖然不喜歡,那畢竟是自己肚子裏出來的,又是個小娃娃,女人也不曾苛待他,但她讨厭他,就不盡母親的義務。季冬桐總記得他被一雙手牽着帶出來,站到這條小道上,然後就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去玩。”
季冬桐果真搖搖晃晃地沿着灰色的小道走過去玩,但等他一回頭,那個牽着他手的人早就不見了。
奇怪的是在他過早成熟的記憶裏,女人的面容是模糊不清的,前因後果也不曾有,但這一條灰色的小道卻筆直地橫貫他的腦海,怎麽也抹不去。而且像是浸了水的墨,放肆地滲出一大片,把背景也渲染成灰的了。照理小冬桐和這條道路碰過無數次頭,總有一天是豔陽高照的,但那太陽卻沒照進季冬桐心裏,在腦子裏沒帶起一絲光亮,這條小道就伴随對生母冷淡的無助和被放逐的恐懼,永遠地留在腦海裏,是梗在喉嚨裏的一根刺。
如果是別的人也許是決計不肯再走這樣毫無有趣回憶的地方的,連閑暇時的散步消遣都算不上,活脫脫的自我折磨。然而季冬桐不,他無處可去,無人可想。不曾欺負過他的生母大概是他唯一有些念想的東西,盡管法律上把冷暴力也定義為虐待。
他一開始踏上這條路時飛快的跑,從這頭直直奔到那頭。跑的氣喘如牛,大汗淋漓,最後發現這條路也就這麽短,不是永無盡頭,而且也不存在妖魔鬼怪,什麽也奈何不了他,步子就漸漸地慢下來了。
今天天氣就很好,因為前一陣下了雨,太陽被烏雲占了便宜,這兩天咬牙要把面子掙回來。雨水像瓢潑,陽光也一樣,照的地面滾燙反光,薄的鞋底踩上去都覺得腳心發燙。不過這條小道旁邊都是樹,于是就在日頭下掼出一道陰涼,被電線杆占着位置的地方擠滿了灌木,一點空也不留——那是莫城幾年前評那什麽“五星文明城市”的時候弄的,全城的小道都複制粘貼成一個樣子,因為實在沒有什麽好搞的建設,只能多添點綠,看着舒服一些——這也是蚊蟲栖身的好住處,一般人不願意來。
季冬桐靠着路邊樹的陰影慢慢地走着,腦子裏想一些事。忽而腳上踢到了什麽的東西,他凝神一看,是兩條長而壯的男人的腿,那人上半身埋進灌木,只下半身露在外面。季冬桐連眉頭也沒有動一下,連一點探究這個人是死是活的基礎的好奇心也沒有,繞過了橫在地上的長腿就走。他本來決定繼續走自己的,走了幾步又想如果這人死了,待會兒萬一來了人他說不清楚。季冬桐的生活已經夠遭了,不想自找麻煩,只能打道回府。
但第二次路過那人的時刻,季冬桐的餘光捕捉到了個發光的表盤。那表盤亮晶晶地,讓他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
季冬桐認識的人裏沒誰戴表的,大家都要幹活,手上戴東西麻煩。而且越窮越好面子和攀比,帶個表就比較複雜,女人戴說明她不操持家務;男人戴就直接是窩囊,反正買不起好表的。陸鋒上次見季冬桐的時候沒有戴表,但如果是他那樣的人戴,季冬桐想是不違和的。
這其中其實毫無必要的關聯,但季冬桐的心還是像牽絲似的搖搖擺擺地懸起來一點。他小心翼翼地探身撥開樹叢去看對方的臉,只看到一面冷硬的側影——這就夠了。那顆心在看清陸鋒側臉的時候忽的一直懸到了喉嚨,此刻又突然墜落進胸腔原本的位置,大起大落像坐了過山車一般,簡直有些雲裏霧裏。而且升起了一股子地慶幸,甚至還帶點不知所雲的受寵若驚。季冬桐最怕和痛恨的事情就是麻煩,但突然從天而降一個半死不活地陸鋒卻讓他快樂的像小鳥一樣。他第一伸手去探陸鋒的呼吸,發現尚不算微弱,就驚喜地小聲叫了一下;又去摸陸鋒的額頭、臉,發現滾燙,眉頭就皺起來;最後看着了陸鋒肚子上的刀柄和已經凝結連皮帶肉的血痂,升上來的情緒就近乎于憤怒了。
季冬桐的眼神亮得令人,襯得他一雙漂亮的眼睛竟似在太陽底下發着光——他得把陸鋒搬回去,這刀是不能要的,不然他沒法背動他,別人看見了也不會安生地讓他回去——季冬桐三兩下脫了自己的上衣,嘴和手并用把短袖撕成一條條寬度差不多的布條。他擋在陸鋒前面,替他遮去落進來的滾燙的陽光。季冬桐清晰地知曉自己要做的事,手一點也沒發抖,握住刀柄的時候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心裏默數三二一就快狠準地把刀整個拔了出來。陸鋒昏迷中皺起了眉頭,短暫地呻.吟了一聲。季冬桐聽到了,心髒顫了顫,眼神卻出奇地更加冷了。一滴鮮血外濺到他臉上,他沒去擦,趕在陸鋒血崩之前拿布條當紗布把傷口勒了個嚴嚴實實,用力之大打着赤膊的脖子胸口都浮起了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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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拔出匕首的傷口沒有大出血季冬桐才暫時松了口氣,一雙眼睛裏鎮定的冷靜微微褪去一些,讓出了一點柔情。他這才伸手去抹了臉上那滴血,要往褲子上擦的時候卻莫名其妙地頓了一下。他用奇妙的表情盯着沾了血的大拇指看了一會兒,然後不知出于什麽心理的、慢慢把指頭含進嘴巴。
沾了汗水的血是鹹的,味道好不到哪裏去。嘴裏漫開澀味時季冬桐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幹了什麽,頓時血頭上湧,臉上一陣陣發紅,像是忽然中了暑。他匆忙抹一把臉,小心地把陸鋒壓到自己背上,不可避免壓到傷口,陸鋒在他耳邊哼了一聲,于是耳朵跟着臉頰一起紅了,黝黑的皮膚都擋不住。
“不痛,不痛。”
季冬桐嘴裏亂七八糟地說着,幾乎是在哄昏迷的陸鋒了。十四歲的季冬桐不過一米六,陸鋒比他高了整整三十厘米,又是精壯的身材,看起來簡直要把他壓垮。但他咬着牙,用力得面頰都鼓起來,呼呼地吹着氣,硬生生把陸鋒從小道上背回了屋裏。盡管陸鋒兩條長腿都在地上拖着,趴在季冬桐背上的上半身卻被托得出奇的穩,甚至沒讓傷口再度出一點血。
拼盡全力把陸鋒搬上自個兒的小床之後季冬桐就癱坐在他地上,他的臉因為過度用力而紅得不正常,雙手雙腳也軟了,棉花似的垂着。但他視線落上安生躺在床上的陸鋒的臉上,嘴角卻不自知勾出一個極燦爛的笑。
這是他那個年紀該有的,最天真,最活潑可愛的笑容,是外面灼熱的太陽光都比不了的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