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盜紅绡
蘇穆煜近幾日呆坐在家裏,什麽也不幹。愈近初冬,他整個人也如丢了魂兒似的。連鳴問他想怎麽辦。
能怎麽辦,這是別人的夢,這是別人的人生。你要如何?你能如何。
你我皆是看客,聽了戲,散了曲,合該等着這結局。
上海的雨,接連不斷地下,五區秘密監獄裏關押着一衆抓捕的情報員。
牢房裏陰森森的,寒氣逼人。南方的冬天,不似北方那般直接的冷。它是從骨縫裏滲透進去的冷意。由內而外的涼,叫人穿再多也抵禦不住。
冷佩玖的手僵透了,雖然梁振派人送來一床破棉絮,也捂不住他渾身流失的溫度。賀琛自那天來過一次後,再也沒有露面。
冷佩玖深深記得賀琛臨走之時,只是淡淡道:小玖啊,我當真看錯你了嗎。
冷佩玖在草墊上蜷起身體,他時常想這人生無非就是一個個選擇而成。賀琛,自己,還有那人,他只能選擇背棄一個。賀琛是心愛之人,那人是珍重之人,而自己兩相對比,顯得便沒那麽重要了。
其實後來想想,那人說的也對。賀琛會去打仗,一走就是好多年。
軍長最終會忘了一個叫做冷佩玖的戲子,一個姓冷的負心人。多少年後,賀琛也該娶妻生子,在功成名就中過上美滿的生活。
如此說來,自己的犧牲,倒還有些意義。
冷佩玖不想虧欠誰,但他已經被迫這樣了。先是虧欠了那人,再是虧欠了賀琛。人生啊,從來就沒有補償一說。瞧,他自以為補償了那人,那誰又來補償賀琛?
冷佩玖只剩一條命了。既然如此,便叫賀琛拿去罷。
很快,冷佩玖的處決判了下來,于五日後實行槍斃。
賀琛接到消息時,他正坐在書桌前寫文書。一張薄薄的信紙落在桌面上,擡眼看去,立起來的相框裏還裝着兩人合照。
賀琛看了會兒,伸手把相框蓋在桌子上。他深吸一口煙,道:“張叔,你來一下。”
冷佩玖對處決結果并不意外,他只是輕輕笑着問:“軍長還會來看我嗎?”
好似将死之人,并不是他。
賀琛去了,不過他是去問冷佩玖最後的遺願是什麽。
冷佩玖笑着說:“軍長,您待我,當真是有情有義。”
賀琛不言他,只是再一次确認:“處刑之前,你還有什麽想做的。”
“唱戲,”冷佩玖說,“軍長,還有一出覓知音,我沒為你唱。”
賀琛靜靜地看着他,冷佩玖坐在草墊邊。他渾身的氣質卻如同坐在龍椅之上,不卑不亢。兩人的視線漸漸交織,牢房外的雨聲越過小窗滴滴答答響。
賀琛忽然想起來,他還從未這般仔仔細細瞧過冷佩玖。他伸手摸摸冷佩玖的臉,冰冰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黑白分明的眼睛是從未有過的清澈,好似牢獄之災反而鍛造了他的根骨。賀琛再握住冷佩玖的手,纖細筆直,骨節铮铮。這比臉還要冰,凍得賀琛渾身一顫。
接着,他碰到了一個溫熱的東西,從冷佩玖的袖口滑出——是一只玉镯。
“還戴着?”賀琛怔住,他記得當年是送了一對,“另一只呢?”
冷佩玖收回手,握了握拳:“另一只不小心丢了,我只剩這個了。以後葬我,可不要拿走它。”
賀琛滾動一下喉結,将手插`進褲兜裏。他的五指慢慢收攏,指甲尖抵在掌心肉上。冷佩玖揚起一張年輕俊美的臉,輕聲問:“軍長,你要走了麽。”
走出這間牢房,走出他的生命。走過兩人相識的長橋,走離任何一出戲曲的背後。
賀琛看着他,眼裏的情緒千百轉。不走,留下又如何。賀琛低頭半響,最後轉身擡步,正要背過去,冷佩玖卻突然撲上來抓住他!
“軍長,你就要了走麽!”
賀琛一怔,這聲急促且有些歇斯底裏的問句,宛如一盆熱油從他的天靈蓋上灌下。徹徹底底燙傷了他整個靈魂!
就要走了!一個留在陽關,一個去向陰曹。
冷佩玖空洞的神情終添了慌張,強裝的笑意被哭腔掩蓋。這人就要走了,他只愛過一次的人,只動過一次的情,是不是這輩子也無憾。
那他心底的不甘,他的憤怒,他遲來的遺憾,又作何解釋?
賀琛走了,到底是走了。牢門落鎖的時候,賀琛背對着他,說:“冷老板,四天後那出覓知音,你可要好好唱啊。”
冷佩玖站在原地,很久之後,輕輕地哎了一聲。
四周,靜極了。
幾天後,冷佩玖的最後一出戲,在軍營裏半将半就地開場了。
這天還是下雨,搭好的戲臺上水灘飛濺,涼得刺骨。好不容易找來的琴師,連連說不拉了不拉了。他可從沒在雨中表演過!
賀宇問:“軍長,要不這戲,就別唱了?”
賀琛的馬鞭一聲破響,铿锵有力地落在琴師眼前,威力難擋。
“今天就是下刀子!你們一個二個也給老子好好拉!誰他媽要敢拉措一個音,就地處決!”
琴師吓傻,噗地跪在地上顫顫兢兢。他們哪裏見過這種兵痞子、土匪似的!賀宇不敢吱聲,自從冷佩玖出事後,賀琛僅剩的人性都快沒了。
冷佩玖在牢房裏扮相,張叔挑了幾件戲服,帶着他的首飾盒親自送來。他仔仔細細畫眉,認認真真塗抹油彩,再将點翠珠花戴上。張叔靜候一旁。這冷老板是身後亦有戲,盈盈一握的腰身,輕動一下,這戲就出來了。
“張叔。”
“哎。”
“走罷。”
張叔正想得出神,冷佩玖站起來一聲招呼。他立在牢門邊,又是一風華絕代的名伶。哪裏有半分階下囚的樣子。
士兵引路,冷空氣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穿過一條長長的黑暗甬道,再一階階走上樓梯,前方傳來一絲亮光。
大門一開,宛如人間再臨,又是一個光明無比的世界。
冷佩玖停下來,涼絲絲的雨敲擊在他臉上,不明不暗的光壓在厚重的墨雲之後。
冷佩玖遠遠瞧見了戲臺,上邊坐着一衆人,應是請來的琴師。張叔催促兩聲,冷佩玖這才擡腿往前走去。
泥濘的地面濺起水花,華貴的戲服沾得髒兮兮。而身着戲服之人未受任何影響,他走得風姿卓越,步步生蓮。
這出戲是蘇穆煜同他磨合了将近一年才排出的,當時定了這戲本,就是瞧着這戲詞合他意。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人世處處覓知音。
冷佩玖上臺站定,明明是破敗的小戲臺,此時在他眼中,卻是比豪華的大上海戲院還要風光。沒有追光燈,沒有彩頭,也沒有此起彼伏的叫好聲。
明明是那樣落寞孤寂的場景,冷佩玖卻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只因,他在臺下瞧見了一人。
賀琛穩穩當當地坐在臺下正中央,一如二人初遇時的場景。冷佩玖與琴師在煙雨朦胧中一對眼,這戲就開了。
他道是——
志在山高洋洋水繞,
伯牙曲托意深搖。
世人聞知者,真叫好,呼聲高,
偏生無人解其妙!
冷佩玖一把嗓子驚破天,如掙出串串血淚來。下邊的将士猛然一驚,忍不住正襟危坐,癡癡入戲。賀琛看着冷佩玖,伯牙琴技高超,冷佩玖不也是嗓音極妙。可更妙的是冷佩玖唱的那些東西,那些背後的意思。
賀琛忽覺渾身發熱,那種因戲入魂的顫栗感又席卷上來。這是冷佩玖,他的小玖啊。世間無人出其左右的掌中寶,他曾想要愛護一生的人。
冷老板,合該是這樣子。風風光光地站在戲臺之上,唱給天下聽。他一生癡迷為戲,從不計較個人的成敗得失。
他的小玖,好不容易從茫茫人海中撈出的一顆明珠——
萬裏江河兵戈鬧,
這方戲臺也喧嚣。
我執琴來問一問,可有人,辄窮其趣!
你且,道一道!
一載春秋的相伴,一戲定情的無悔。元宵深雪允終身,誰人可知情無邊。戰争即臨也好,國破家亡也罷。人生僅此一次的知音相聚,哪能讓人舍棄了罷!
賀琛瞧着冷佩玖又唱又跳,真真是極好。冷佩玖往下看一眼,居然再舍不得移開視線。
他的軍長,他的故鄉,他的家國夢啊,他的功業千秋——
知音何找,大夢難曉。
忽轉身,
只聞子期高聲道,
同為孤枕寂寥人!
這戲裏,佳人歡笑郎也俏,
卻是功名二字催人老。
冷佩玖唱着,大雨下着。亦有愈來愈猛的兆頭,賀宇撐了傘立在賀琛身邊,被軍長一把推開。将士都癡了,這哪裏唱的是知音難覓,分明還有家仇國恨在裏邊啊。
冷佩玖依然綻放着令人熱血又心悸的耀眼光芒,他用前生積澱出的魅力與感召力,有着力透紙背與時代的力量。
他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有着那樣的魔力。本應活躍在更廣大的舞臺,此時卻只能委身在這方軍營裏。他是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金絲雀,努力着,奮力着,只為他的愛人而唱。
賀琛眼裏結起一層水殼,熱氣氤氲。他也不知是為何,只是心髒被人用大手狠狠揪住。是撕裂一般的疼——
山娥峨,水湯湯,
生死交契魂同調。
七條弦上五音寒,
此藝知音自古難!
尋便天下終得還——
冷佩玖忽然停了下來,他看着賀琛,原本喧嚣的戲臺一下子靜谧如夜。所有人伸了脖子,被他卡住一口氣。
賀琛放在膝蓋上的拳頭不斷捏緊,他的手背上隆起一根根青色筋脈。
冷佩玖像是忽然笑了一下,又像是突然哭了出來——
子期逝,
淚滿面!
摔破琴,
終不彈!
冷佩玖掙着嗓子,唱完這最後乍破一句,天地間徒留餘音袅袅。所有人都覺得嗓子疼極了,好像在臺上瘋唱的不是冷佩玖,而是他們自個兒!
冷佩玖的妝面全花了,濃稠的色彩混在一起,從未有過的醜陋可怖。
而落在賀琛眼裏,這才是世間真絕色。
知音啊——我哪裏去尋!一轉千年幻化間,廣和樓前只一眼。烽火紛飛,情誼闌珊。你可要記得回家的路啊——
将軍吶——
戰争結束。
我在——
等你回家。
這堪稱冷佩玖的絕唱,是他人生與藝術的頂峰之時。在此情此景之下,得以達成。所有人都愣了,沒有掌聲,沒有叫好。四處靜悄悄的,雨滴墜落的聲音,破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冷佩玖站在臺上,忽然直直地朝賀琛跪下!
“咚”的一聲,宛如雷鳴。
“軍長,佩玖不要您做那罪人。一生的罵名我來擔,一世的惡果我來嘗。将軍啊——忘了我吧!”
連告別的話,都像是戲詞。
雨還在下,冰冷的雨水擊打在賀琛的帽檐上。他眼前一片模糊,究竟為什麽,他竟有些看不清冷佩玖的臉。
冷佩玖說完,從衣內拿出幾支鋒利的簪子來。這是他從首飾盒內偷偷留下的,曾因過于尖銳而不佩戴,不想此時竟有了用處。
簪子并在一起似有鐵光,宛若一把削鐵如泥的刀,鑽入冷佩玖薄薄的胸膛裏。
一路無礙。
賀琛驀地睜大眼,他來不及阻止,來不及怒吼,甚至沒來得及起身!冷佩玖鎮靜地在自己胸前破出一朵血色玫瑰來。
很快,雨水将血水稀釋。流淌到臺下時,已經聞不着絲絲血腥。
世界消音。那戲劇的一瞬,賀琛什麽也聽不見。冷佩玖這人,因戲出名,他的一生都圍繞着戲曲,最後也理因用戲一樣的方式退場。
退得轟轟烈烈,肝腸寸斷。
雨聲太大了,視線更加模糊。很久很久之後,賀琛才明白,那是他的眼淚啊,闊別多年的眼淚。
冷佩玖向後栽倒,他最後的視線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是否一切就此結束,對啊,理應如此。
琴師尖叫,将士混亂。此情此景中卻唯有二人一動不動。
一是臺上生命垂危的冷佩玖,一是臺下萬念俱灰的賀琛。
這個世界太喧嚣,如果幹淨一點,純粹一點,該有多好。
江山碎在肩頭,愛恨破成時光。人間世事成灰,一場冬又涼。他冷佩玖與賀琛,若沒有這些世俗枷鎖該多好。兩三句戲詞,五六個捧場。大夢方覺生死荒唐,你方唱罷我登場。
覓知音,只為酣暢淋漓,豪情萬丈。可如今,《覓知音》唱罷,塵歸塵,土歸土。
将軍啊——
誰不曾是紅塵滾滾中的孤膽英雄。
冷佩玖徹底失去意識前,還曾想,若一切還能重來。
他會帶着賀琛回北平,到他的院落中坐坐,看那樹曾開到荼蘼的海棠花。他們的感情,也合該如此鮮紅,絕美得不參一絲雜質。
如果,有來生便好了。來生我不唱戲,你不做将軍。沒有烽火硝煙,沒有家國重任。我做書生,你是同窗之友。當我念錯“知否知否”這樣簡單的句子,你會毫不收斂地大笑起來。
如果,有來生便好了。我啊,再也不會騙你。騙你之人沒有戲聽,這可是要了我的命。你一定會得意,姑且,就讓你在我的生命中放肆好了。
如果,有來生,該多好。
我冷佩玖,還是願與你賀琛,再戀一場。
北平的海棠,來年會再開。故都的新雪,不久便會落下。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從此以往,但願人長安,浮世拚悠悠。
将軍啊——
一代名伶冷佩玖,身亡他鄉,後一夜消失。據說,賀軍長将上海掘地三尺,也未見其屍。
賀琛差點瘋了。
很快,錯亂的十一月過去。雙十二事變爆發,國共兩黨将再次合作的風聲傳來,一切為大義所向。只是這個消息于賀琛與那人來說,來得太晚了一些。
破裂多年的兩雙手将再次緊握,賀琛卻不見了。他留下一封信:戰事告急,自然歸隊。
一九三六年底,北平。天降大雪,暗有梅香。
胡同裏傳說冷宅有人回來了,那人一身軍裝,将帽檐壓得很低。有人說,冷老板屍骨未寒,一夜消失,莫不是做了冤魂,總要回來報應。
然,無論是誰走誰留,這世道永遠都在前行。戰争一天天吃緊,梨園行裏的新人也層出不窮。很快,冷佩玖只成為人們心中的一個念想。每當戲迷坐在臺下,看着臺上迷離人眼的伶人時,也會感嘆一聲造化弄人。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這句話,倒不知該說給誰好。
無人知的是,冷佩玖自殺,賀琛急送醫院。當夜冷佩玖被推出手術室,轉入重症監護。
淩晨,有人推門而入。
來者與冷佩玖有着一樣的臉,一樣的身高,一樣的身形。他雙眼通紅,驀地跪在冷佩玖的病床前。
他哀嚎,這一聲卻來得太遲。
“哥——我錯了!”
然,這時認錯,又有何用?
連鳴站在病房外,蘇穆煜仰臉看着天花板。
淚水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