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聖明幽隐燭
乾隆皇帝說這句話時,乃是四十五年,和珅進了養心殿,由小太監引入燕喜堂見駕,皇帝一人坐在太師椅上,手中捏着份奏折,旁邊朱砂已然調好,他卻遲遲不曾下筆。
“奴才叩見皇上。”
乾隆看他一眼,擺擺手示意他平身,将折子直接扔到他面前,平靜道:“海寧上的折子,你且看看罷。”
和珅一開始以為是浙江的海寧,打開了折子才發覺是雲南按察使海寧,仿佛與自己有交。再看內容,卻是他告發雲貴總督李侍堯貪贓枉法、中飽私囊,當時心中便是一喜。
乾隆觀他神色,緩緩道:“你怎麽看?”
“奴才以為此事事關重大,還是需着專人前去查辦為好。”和珅謹慎道。
李侍堯此名雖看着像個漢人,可此漢人來頭可是不小——其四世祖便是聞名關內外的前明舊将李永芳,這李永芳娶的正是□□孫女,故而人稱撫順額附,李侍堯祖父以功封一等伯,父親也做過戶部尚書,其家族盤根錯節,很是不好得罪。
乾隆點頭,“你以為派何人去較為合宜?”
“奴才以為依舊例,應着刑部或都察院要員前去。”
“如?”
和珅字斟句酌,“刑部侍郎喀寧阿和監察禦史錢沣。”
他與錢沣素來不睦,這個提名确實中規中矩、出于公心。
“不錯,你便拟旨吧,不過還得加上一人。”皇帝眯着眼睛道,“軍機大臣和珅。”
和珅确實是有些意外的,不由叩首謝恩,又聽乾隆道:“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是朕的宣力重臣,朕對你寄望極深。”
和珅心中暗暗揣測皇帝意圖,又聽皇帝道:“朕是天子,反天下之物、天下之人,皆為上天賜予朕,此話可對?”
和珅立時心中透亮,幾乎沒有半點遲疑,“臣願為聖上肝腦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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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意味深長道:“曾有人問過朕,你無功無勳、無門無第,朕為何還屢屢破格擢拔你,朕當時對他說,‘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你覺得朕說的對麽?”
和珅在心中盤算到底是誰如此問皇帝,想來想去,恐怕都是阿桂這個老匹夫,可他面上仍是不顯,又磕了一個響頭道:“皇上厚愛,奴才無以為報,只有盡心辦差做事,才能報陛下恩德于萬一。”
皇帝已經老邁,目光卻依舊犀利有神,定定地看着他,“朕告訴他,但凡用的得當,你便是這世間最好的奴才。這個差事,你若是辦好了,還有更大的恩典。”
和珅跪伏在地:“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奴才定殚精竭慮、不負聖上所托。”
“你的長子如今應有五歲了?”
“是。”
乾隆笑笑:“他這名字倒不怎麽好,等你這差事辦妥了,朕親自為他賜名,起個鄂勒哲特穆爾額爾克巴拜那般寓意的好名字!”
和珅頭皮一麻,一半是出于喜意,皇帝最寵愛的十公主與自家兒子年紀相當,皇帝賜名已然是個明示,一半卻是為兒子憂慮,若是也得了個十二個字的賜名,任有多好的彩頭,也是個糟心事。
乾隆深深看他:“勿失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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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似笑非笑:“李侍堯之事,卻讓你占了個大便宜,先是往死裏查辦他,後又讓你的黨羽叩闕要他斬立決,然後你自己再出來惺惺作态要判他個斬監侯,賣個人情給他。你當時怎麽就知道他會複起?”
“坦白講,我不知道,但我覺得皇上不想殺他,那我何必去做這個惡人?”和珅已有幾分微醺,偏偏又渾身發冷,哆嗦個不停,“若要說占便宜,你占的也不小啊,若不是我去查辦了李侍堯,哪裏輪得到你來做這個雲貴總督?”
福康安又笑:“正是,倘若你蘇十三那差事沒有辦的一塌糊塗,恐怕皇上還看不出我是個宣力能臣。”
“呵呵,此事你心中沒數麽?你敢說海蘭察和圖欽保二人不聽使喚,沒有你福公子一份力?”
福康安劍眉倒豎,“和珅啊和珅,你竟颠倒黑白到這個地步,你竟還好意思提圖欽保?如果不是你指揮失當,圖欽保會死于賊手?因此,軍中不聽将令是輕的,若是我八旗男兒再多點血性,嘩變将你斬了都可以。以及若是說三軍将士不聽號令,為什麽他們聽阿桂的,聽我的,聽海蘭察的?”
和珅起身指着他,“你們這是夥同阿桂,想來奪我的兵權!”
“奪你的兵權?你是弄權成性了吧?兵權什麽時候在你這個奴才秧子手裏過?”福康安向後靠了靠,“是你一直想搶我等的兵權,可惜一直未能如願。軍機處與六部幾乎是你大權獨攬,你難道真的有不軌之心,想翻覆天下不成?”
和珅一張俊臉氣得通紅,“呵呵,敢情這天下就我一個人愛權弄權,你們一個個都純白無瑕?就是你福大少爺,難道你就不曾徇私枉法過?若是你真的幹幹淨淨,我又如何能抓到空子彈劾你?至于以及哪怕出征都要十六擡大轎擡着的福大少爺,你扪心自問,若不是我四處周旋、四處運籌,就憑那位爺的開銷,要幾個大清國能供養得起?”
“你就一點都不顧及身前身後的名聲?”福康安一雙眼裏滿是探究,“你知道他們怎麽說你麽?和珅以容悅得寵,務極其玩好之娛,不恤邊遠疾苦,此皆盛極之所由衰也。這般的考語留在情勢之中,你讓你子孫後代如何自處?”
“子孫後代?”和珅悲道,“因固倫和孝公主,我的阿德未必會如何,可定然也是境遇凄涼,他又沒有親生子嗣,這與香火斷絕又有何差別?”
福康安低頭笑笑:“新帝寡恩,我富察氏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一朝天子一朝臣罷了……”
“不過,也有不同,”福康安話鋒一轉,“舉個例子,就說乾隆爺對張衡臣大人頗為厭棄、百般折辱,可對他的兩個兒子張若澄、張若霭又都恩遇頗重,鄂爾泰、鄂容安、鄂弼父子亦是如此。可我觀新帝,卻是個不念舊情、趕盡殺絕的主。”
自覺話也說的差不多了,和珅終于正色看他,“你我從來交惡,你到底為何來此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