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對景傷前事
月涼如水,寒涼地沁入心脾,不經意地令人追憶逝去華年。
二人從平凡瑣碎的早年往事中驚醒,複又回到這逼仄污穢的囹圄之中。
福康安仰頭飲下一口燒酒,慨然道:“希齋都已去了三年了,天不假年。”
和珅灑脫一笑,“幸好他去了,不然生前都要被我牽連。”
“這倒也是。”福康安點頭。
“所以,此處只有我二人,郡王能不能說句實在話?”和珅湊近他,似笑非笑,“好賴讓我做個明白鬼吧?”
福康安冷笑:“妄你做到領班軍機,竟也是人雲亦雲、偏聽偏信。”
和珅笑笑,“郡王自幼被先帝養在宮中,一切用度等同皇子甚至比皇子更優,庶長兄福靈安尚郡王嫡女,為多羅額附,嫡長兄福隆安尚純惠皇貴妃和碩和嘉公主,為和碩額附,唯獨到了郡王你卻戛然而止……這還沒完,異姓封王第一人,除去已被削去的特殊情況下的三藩,滿朝文武勳貴,誰有郡王你這般的盛寵?須知十二皇子永璂到死也就是個光頭阿哥,連個貝子都未封到。”
福康安默然不語。
和珅又道:“聖寵如此,也難怪滿朝文武心中揣測。其實我料想,哪怕是郡王本人心中也不明根底吧?”
福康安長嘆一聲,“就算我阿瑪不早逝,他也斷不會與這些市井傳言斤斤計較。其實從前與先帝談天時,他倒是無意中漏過一句,說我與早逝的端慧皇太子長得有幾分神似,恐怕多少有些移情作用吧。”
二阿哥永琏……和珅細細看福康安的臉,笑道:“那端慧太子據先帝所說‘聰明貴重、器宇不凡’,可惜早夭,若是能長成,定然也如同郡王一般……”
福康安還等着他吹捧幾句,卻不料和珅緊接着道:“兇神惡煞。”
福康安不由挑眉,“爺憐惜你命不久矣,好心過來與你把酒憶往昔,你卻忙着诋毀我也罷,爺恰巧有空,便陪你絮叨絮叨。你可知我第一次見你時在想什麽麽?”
和珅勾起嘴角,“我又不是王爺肚子裏的蛔蟲,如何知道王爺當時想了什麽?多半是此人卑賤如草芥一類的吧。”
“我想的是,此人雖長得好看,但面相甚奇,頗像個得道狐貍精。”福安康指着和珅,“以及,後來朝中如何風傳的,你自己還記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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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蹙眉,“什麽?”
福康安斜斜地觑他一眼,“和中堂可還記得畢沅?你我上一次把酒言歡仿佛就是在他的壽宴上吧?那狀元娘子李桂官?”
和珅剛一點頭,臉色立馬就變了,面色慘白,顯得還有幾分刻毒,“郡王慎言。”
“這些年東奔西跑、四處征戰,我可是聽了不少民間傳言,恐怕比我那個傳得還廣些遠些,說你和大人芙蓉面上一點朱砂,像極了世宗留下的一個妃子……然後咱們陛下一見和中堂風姿,便寵愛日殊了,當年我嗤之以鼻,如今見了中堂大人即使身陷囹圄,月色之下其楚楚之态怎一個可憐可愛了得?”
作為乾隆朝兩大寵臣,曾有一廷臣私下議論,說乾隆爺寵福康安,寵得像兒子,寵和珅則是寵得像妃子。這話傳到兩個當事人耳朵裏,福康安不過是找人把他毒打一頓,和珅幹脆直接動手将那人貶到寧古塔做了驿丞。
和珅目光極寒,“想不到福大人竟也是如此心懷龌龊之人。”
福康安亦冷笑道:“怎麽,就允許你等侮辱我額娘名節,卻不容旁人對和大人的聖寵做些微臆測?”
和珅心中沉悶,仰頭又喝了一杯,“終于圖窮匕見了麽?郡王今日過來,就是來看和某笑話的吧?想看到和某羞慚無地?還是嚎啕涕零?恐怕郡王都要失望了。”
福康安笑笑,“這個我倒是沒指望過,你們兄弟一樣,臉皮比城牆拐彎厚。就說希齋,前腳和你一起彈劾我,後腳就能做我的副将,和我詩文唱和、稱兄道弟,偏就還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和珅笑笑,“沒辦法,我兄弟無依無靠,不似郡王這般橫行無忌,只能和柔以媚上、奸猾以自保。”
“呵,”福康安冷笑,“是啊,早在那之後不久,我去做了吉林将軍、盛京将軍的時候,你就開始四處買通人揪我的小辮子了吧?”
“你若是心懷坦蕩,如何又怕旁人探究?”
福康安冷笑,“是啊,你這般清正廉潔的人物來彈劾我貪贓枉法,真是大清國立國以來最大的笑話。如今想來,我也好,阿桂也罷,包括李侍堯都是你手中的棋子,只可惜,你千算萬算算漏了一件事情,再如何煊赫,你都是皇家的奴才,還想鉗制聖上以及太上皇,虧你想得出來。”
和珅轉頭看他,目光鋒利,“我鉗制二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旁人說這話也便算了,你竟也如此說,真讓我意想不到。你不妨想想,咱們的主子,有哪個是當真糊塗的?以及,倘若先帝他老人家不首肯,我如何就敢對你們下手了?我為什麽會對你們下手,你自己心裏沒數麽?”
“這麽說,鬥完文官鬥武官,鬥完漢人鬥勳貴,都是先帝授意你的了?”福康安忽而頓住,點了點頭,“是了,彼時我雖年紀尚小,可也曾聽他說過幾句,怕是他被鄂張黨争吓壞了,倒是白白便宜了你。”
“你是他的刀劍,幫他平衡各派利益,幫他除去心頭不快之人,幫他敲打滿蒙勳貴。”福康安看着和珅,一直挂在面上的輕視戲谑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朦胧隐約的悲傷,“你也是他的內庫,你雖斂財,可八億兩白銀,幾乎已是天下之脂膏,如何又是你一人取用的?”
和珅默不作聲,看着自己白皙如玉、保養得宜的手,突然笑出聲來,并不癫狂,可卻讓人遍體生寒,“從前先帝對我曾有句考語,你們羨慕得很,我卻記了一輩子。”
“他說,你是朕最好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