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若孤岚

第15章

沐若想都沒想便道：“你說得這般輕巧，想來定不是什麽難事。只要能救葉孤岚一命，便是違反了天規，那又如何？”

沐若當即便辭了鏡神谧婼，找到在人界游歷的葉孤岚，并趁他熟睡之時偷走了他揣在心口的紅線。

沐若轉身離開的時候，見到葉孤岚枕邊那支白玉笛子，遲疑了一下，伸手将那同心結緩緩解開。她一邊解，一邊聽到葉孤岚喃喃夢呓，口中、心中念的，滿滿都是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沐若，不要離開我……”

她有一瞬間的心軟，可是想到他私拉紅線犯了天規，自己閉關修煉之前唯一能為他做的，便是這件事了。她想了又想，還是攥緊手中的同心結，咬咬牙頭也不回地離開。

接下來的一切都仿佛水到渠成。沐若估量着那個粉衣女子雪莺與葉孤岚好歹有過婚約，以後見面什麽的也方便些，便偷剪了雪莺的頭發綁在紅線之上，換下了自己的那绺長發。

如此一來，她算是替葉孤岚扛下了這遭罪，又順帶着替他尋了段好姻緣。

待做完這一切，沐若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葉孤岚的這條命，算是保住了。可她的心中卻空空落落的，怎麽也提不起精神。

閉關、修煉，将紛亂的心緒完全沉寂，再也不問世事。

寒來暑往幾度春秋，風梧穴門口的梧桐樹葉綠了變黃，黃了又轉綠。

沐若閉關，閑暇時也會想起漫長的生命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少年，她為他織過同心結、她曾伴着他的笛音起舞、他會撐着傘在綿綿細雨中滿城尋她、他會認真而堅定地告訴她：“我動了情，還是對你，沐若。”……

手中的同心結因為被反複摩挲，已經逐漸失去了它原本亮麗的顏色。終于有一日，同心結中的一根紅線因為不堪重負斷裂，沐若盯着斷裂處呆愣了很久，起身打開房門。

她的修為如今，已經遠勝過當年的阿爹。幻辛臨終的遺願，她沒有辱沒。

沐若将斷裂的同心結揣在懷裏，心随意動瞬間便來到人界。

她知道自己閉關之後，葉孤岚一直都沒有得到晉封，卻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麽。

鏡神谧婼告訴她，葉孤岚後來去司命星官處領了折子，主動要求歷了三世情劫，據說，是為了他那個凡人夫人。

她在揚州城的一處陋巷當中找到他。

彼時，他已然轉世，自然便不是葉家山莊意氣風發的二少爺。他窮困潦倒、衣衫褴褛、雙鬓發白、神色頹唐，便是沐若見他的第一眼，也不曾立刻将他認出來。

葉孤岚雙目渾濁地坐在地上，面前放一只破碗，一副乞丐的模樣。

沐若站定在他面前，緩緩蹲下身子，雙唇顫動着，許久，才輕聲道：“你還記得我嗎？”

葉孤岚淡淡地看她一眼，臉上寫滿陌生的神情，沒有說話。

沐若拔下頭上的玉簪，放到他面前的破碗中：“你很缺錢嗎？”

葉孤岚拿起玉簪，道了聲謝，轉身便往藥鋪中走去。

看着提着滿滿幾大包藥踽踽獨行的葉孤岚，沐若有些驚奇地問藥鋪老板：“他得病了嗎？嚴不嚴重？”

“他啊，他沒得病，得病的是他的夫人。”藥鋪老板好像早已認識葉孤岚一般，眼皮擡都沒擡，視線都集中在手中的那支玉簪上，“他也是個極癡情的。結發妻子患了絕症，他變賣家産為她看病，後來只能乞讨。今日不知他哪來的好運氣，竟要來了成色如此好的玉簪。”

沐若跟在葉孤岚身後，見到了他的夫人——雪莺。

雪莺卧在病榻之上，滿是幸福地凝視着坐在床邊的葉孤岚。葉孤岚捧着藥碗，一勺一勺地将藥汁送入她口中，動作輕柔而耐心。兩人眼神中柔情缱绻，交彙之間，已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大夫說，你只要每日堅持服藥，病很快就能好了。”

“相公，謝謝你。”

“你呀……我早就同你說過，夫妻之間，還談什麽謝字？”葉孤岚伸手整理着雪莺鬓角的亂發，對她寵溺地笑着。

這樣的笑容……

沐若轉過身不再看他們，她捂住了胸口，心口的悶痛讓她無法忍受。

……這樣的笑容，曾經是屬于她，只為她一人綻放的。

她想起鏡神谧婼對她說的：“葉孤岚投胎轉世後修為仍在，只是他的凡人夫人每一世都是個病秧子。葉孤岚為了醫治她的疾病，與她結了三世的夫妻，也給她渡了三世的氣，将一身修為白白折損了大半。他如今，已是與凡人無異了。”

原來，到最後，他竟是愛上了雪莺，忘記了她。

三生三世，他與她之間，有過三世的美好姻緣。這段感情，有如美酒彌久而醇香，是旁人無論如何也無法體會、更無法插足的。

她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她練好了修為，就能放下一切。

不曾想最後的最後，放不下的只是她。

沐若在葉孤岚屋外徘徊良久，終于打定主意，使了個定身術和障眼法，将自己的半生修為統統傳給了葉孤岚。

便是此刻問沐若究竟為何想這麽做，她也無法說出個什麽大道理來。她只是在打心底裏不願意見到葉孤岚這幅窮困潦倒的模樣，那藥鋪老板的話她也暗自記下了。若是葉孤岚為了給他夫人治病而耗盡了修為成為凡人，便再難修得仙身。

她只是還想再見他一面吧？

沐若閉上雙眼，傳給葉孤岚足以讓他成為神界帝君的修為，然後含笑，大步離開。

…………

……

“我貴為鳳凰族公主，要你的這一丁點兒修為作甚？葉孤岚，你給我記住了，你這條命是我的，沒有我允許，你不可以随随便便死了。”

……

…………

所以葉孤岚，你這條命是我的，永遠只能是我的。

我不會允許你随随便便就這樣死去。

沐若感覺到頰邊一絲涼意，仰首，澄澈的天空中正飛過一群大雁。

她用了這麽多年閉關修煉，一夕之間修為又全部傳給了旁人，這交易做得、實在是虧。

回到風梧穴，二哥沐辰得知她将修為統統送給旁人之後，氣得整整三天都沒有理她。沐若卻樂得自在，自己由神籍降為了仙籍，便是當個普通的小仙，也沒什麽不好的。

自己這半生，全是為了阿爹的遺願而活，終于有這個機會，她可以選擇為自己而活。

二哥沐辰邀約葉孤岚前去風梧穴一敘，她不是不知道都是為了誰。

只是自己與葉孤岚緣分已盡，便是月老想要用紅線為他們二人續緣，也無濟于事。

沐若行至九重天的關雎殿時，腳步禁不住微微一頓。就在她仰首看殿前那匾額時，殿內有二人信步走出，正是新被晉封為上神的孤岚與他夫人雪莺。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九重天的孤岚上神，是個極重情也長情的主兒，光從他這宮殿名就可以看出他對夫人的一片癡心。沐若更聽到有傳言說，孤岚上神因機緣巧合得以成神，原本是可以成為帝君的，然而他對夫人情深意重，竟是生生将一半的修為分給了雪莺，因而雪莺也才能伴着夫君居住在這九重天上。

沐若遙遙朝着二人斂衽一禮，道：“小仙奉風梧穴穴主之命，邀關雎殿孤岚上神及夫人本月十五前來敝處一敘。”

風梧穴穴主，頭銜雖說不甚好聽，然而在仙、神二界，卻沒有人不知道這是百鳥之王——鳳凰族帝君的稱號。鳳凰族帝君，就是鳳凰神族的族長，而沐若，正是如今鳳凰族新添的一位小仙。

“多謝姑娘相告，在下定會如期赴約。”雖說品級遠遠高于沐若，但孤岚上神還是朝沐若拱手一禮，語氣謙和，以示對鳳凰族帝君的敬意。

沐若略一颔首，旋即轉身離開。

關雎殿外栽種的梧桐樹下，鋪滿了被風吹落的葉子，踩上去，發出了“簌簌”輕響。

沐若平淡無波的臉上，一滴眼淚毫無預警地滑落，很快湮滅了蹤跡。

“我鳳凰一族，非梧桐不栖。便是我風梧穴周圍，也是種滿了梧桐樹的。”

“那，我便到神界去，将整個神界都種滿梧桐。”

是誰說要為了她在神界種滿梧桐？

沐若擡起頭，明媚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

前世種種、恩恩怨怨，都如過眼雲煙，轉瞬即逝。

忘記了，也好。

自此，兩人互不相欠。

作者有話要說：

☆、尾聲

沐若回到葉家山莊，經過多年的滄桑變幻，葉家山莊依舊輝煌如昔。

她輕車熟路走到了葉孤岚帶着自己住過的那處院落。

天井裏的那些梧桐樹，已經長得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她推開房門，屋內的陳設一點都沒有變化，依舊按照她閨房的位置擺放，只是平添了厚重的蛛網與灰塵。

她将屋裏屋外徹底地打掃了一遍，如同洗淨蒙在自己長久塵封的記憶上的灰塵。

在收拾房屋的時候，她發現了當年葉孤岚給自己點的散魂香。那香料還放在香爐之中，僅僅燃燒了一小段。

沐若的指尖在香爐上方停留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般施展火咒點起散魂香。

此番，點香者是她、安睡者也是她。

香料的煙霧袅袅升起，熏得她的眼睛又澀又辣。回憶如同醇香的美酒，入口也淨是澀辣的滋味。

沐若躺在床上時，想起那日葉孤岚同自己也是睡在這裏，她握着葉孤岚的手告訴他何必活在夢境之中，眼前的自己不是更真實的麽？

只是眼下，想活在夢境中的人卻成了她。

她的記憶一向不好，想自己沉睡在自己的記憶之中，再不醒來。那麽，她是不是就再也忘不了葉孤岚了呢？

她攥着那個破損的同心結入眠。

葉孤岚，我不會再将你忘記。

迷蒙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回到了開元年間。

她站在繁華的揚州城，站在舞臺上傾城一舞，臺下，吹笛的葉孤岚朝她微笑。這一笑，便驚豔了她的整個人生。

徹底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間，她恍惚間看到葉孤岚朝她跑過來，将她緊緊擁入了懷中。

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她卻已經無力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