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久不見
周六上午,北濱分局內部開了一個小小的表彰會,局長陳天凱親自來到刑偵大隊大樓的重案中隊辦公樓層,對此次重案隊成功将3.22縱火犯逮捕歸案表示嘉獎慰問。
領導發話,一般都有冗長的流程和大篇回顧歷史展望未來的發言,老隊員們在下面聽得昏昏欲睡,新人們則坐得端正。
江起雲跟着刑偵大隊隊長秦方明坐在第一排,左邊依次是其它中隊的中隊長。
臺上的發言正入佳境,臺下的江起雲腦袋都要磕桌沿上了。秦方明在桌下偷偷踢她一腳,沒反應,他稍稍側身,對着江起雲耳朵道:“有案子。”
江起雲一激靈,瞬間打直背坐好,“什麽?”
秦方明半眯眼威脅她,“陳局講話你也敢打瞌睡,是手癢又想寫紀律檢讨書了?”
江起雲不以為意,“那您倒是別急着催我要結案報告書啊,昨天跟隊裏的人熬了一宿寫資料。”
秦方明剛要說話,臺上的陳天凱笑眯眯道:“這次3.22縱火案能夠順利偵破結案,多虧了重案隊的同志們,特別是小江啊,不管是前期的偵查工作,還是後期的抓捕工作,都開展得非常出色,大隊其它同志,都得像咱們小江學習。”
臺下齊聲應是,江起雲微微颔首,公式化地笑。
陳天凱又道:“啊對,還有一件事,之前秦大隊提到隊裏一直存在人才緊缺的情況,有的同志是身兼痕跡和照相員多職,局裏也及時将這個情況反應到了市局。”
“這不,市局昨天剛回了信,最快下周,就派一位主修犯罪心理學的專家入職到咱們分局,具體情況讓秦隊給你們介紹,以後可別私下說我偏心治安他們了,我這可是一視同仁。”陳天凱以一句玩笑話收場,随後離開了會議室。
老領導一走,臺下上到四五十的老刑警,下到二十多的年輕新警,都沒了正形,興沖沖地問秦方明:“老大,這專家什麽來頭啊?多大了?男的女的?”
秦方明背着手上臺,搖搖頭賣起關子,“猜猜。”
江起雲沒空在這裏浪費時間,回去還有一堆資料要寫,她起身,長腿一跨就要離開,臨到門時被秦方明喊住:“回來,之前不就是你一直吵着嚷着隊裏缺人嗎?”
江起雲靠着門站定,“那您倒是別賣關子了,有這時間不如讓我早點寫完資料下個早班。”
秦方明瞪她一眼,轉頭面向角落那一小撮不滿三十的未婚男青年,“人專家是個女的,聽說也就27,28,之前在國外修習心理學,讀研的時候轉犯罪心理學了,幫助當地警方進行犯罪心理畫像側寫,破獲過多起大案。”
一片驚嘆聲中響起突兀的一聲嘁,來自江起雲,顯然是對此充滿了質疑。
因為犯罪心理畫像側寫技術進入國內不久,在公安內部的實際應用層面也不深,不了解這項技術的老偵查員通常對其抱着質疑的态度。
江起雲雖然不老,但她在辦案中一直遵循的偵查原則都是建立在法證物證科學上,僅從犯罪心理層面上對疑犯進行畫像,對她來說,始終有些玄乎。
何況年齡還跟自己一樣大,實在很難不讓江起雲懷疑對方是一位紙上談兵,理論大于實踐的“專家”。
她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于是直接道:“二十八歲的專家?”
秦方明板着臉批評她:“這就是你不對了啊,年齡又不跟能力挂鈎,你自己不也是咱們局裏這些年出的最年輕的一位中隊長。”
“而且你們是不知道她老師是誰。”秦方明挺着胸板,煞有介事道。
“誰啊?”一夥人被勾足了好奇心。
秦方明故弄玄虛,抛出一系列鈎子,“那可是犯罪學學術界重量級的泰山北鬥啊,曾經協助警方破獲過多起陳年積案,并參與數起國際刑事案件偵破,享譽海內外的刑偵大家。”
“誰啊,秦隊?”
“快說啊。”
秦方明咳嗽兩聲,慢悠悠報出一個人名,“石中澗,石教授。”
臺下響起一陣喧嘩聲,不怪他們如此,是這個名字實在如雷貫耳。
石中澗今年五十六,早年研究心理學,後轉向犯罪心理學,算是國內研究犯罪心理學的首批先驅,早在二十多年前刑事偵查技術落後的年代,石中澗就憑借着犯罪心理畫像側寫縮小嫌疑人範圍最終鎖定疑犯幫助警方破案,之後又參與了國內高校第一批犯罪心理學專業建設,及主編出版多本專業教材。
凡是刑偵出身的學生,即便沒有修習過犯罪心理學相關的課程,但石中澗的名字是絕對聽過的。
“石教授親自帶的學生啊?叫什麽?”方昉首當其沖發問。
秦方明背身,在白板上寫下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虞歸晚”。
他剛寫完,會議室就發出“咣”的一聲,靠着門站定的江起雲像是受到什麽驚吓,整個人重心不穩,腳下踉跄着往前一跌,膝蓋磕碰到桌子方角,疼得她直抱膝跳腳。
衆人都看向江起雲,“怎麽了,江隊?沒事吧?”重案隊唯二的女警之一沈冬薇走向江起雲,關心道。
江起雲挨過膝蓋的神經刺痛後,扭曲的神情漸漸平複,她拒絕了沈冬薇的攙扶,緊咬牙關問秦方明:“你說調到大隊的那專家叫什麽?”
“虞歸晚,我這不寫了嗎?辦案辦傻了不認字了啊?”秦方明用記號筆重重敲白板。
江起雲下壓眉頭,“認識,我可太認識了。”
秦方明挑眉:“怎麽?你們是熟人?”
江起雲沒吭聲,調頭離開會議室,回到辦公室後,她往辦公椅上一躺,椅子受重,內裏伸縮的彈簧發出一陣刺耳的擠壓聲。
她閉上眼,眉頭緊緊擰在一起,偏偏手機又發出惱人的嗡嗡聲。
江起雲随手拿起接通。
“喂。”
“喂,阿雲,晚上回來吃飯吧。”
江起雲開口就要拒絕,那頭的賀玫搶先道:“你可別想騙我,你們分局的通報都出來了,那縱火犯已經被抓捕歸案了,犯罪事實明确,審訊工作有你們預審科的同事做,你別想着用這個借口搪塞我,今晚必須給我回家吃飯,聽見沒有?”
賀玫的聲音板正得很,頗有江起雲敢拒絕她就發火的架勢。
江起雲無奈嘆一口氣,道了聲好。
挂斷電話後,她拿起衣架上的外套,一邊穿一邊往外走,路過辦公區,中隊的人正商量着去哪吃晚飯。
“江隊,晚上一起吃啊。”
“不了,你們吃。”江起雲揮臂拒絕,大步走出大樓,驅車趕往回家的方向。
江家至今還在二十多年前的公安家屬小區,小區離分局不遠,不堵車就十分鐘車程。
江起雲駛入地下停車庫後,遠遠就看見前方一輛白色轎車堵在過道,反反複複調整着倒車入庫的角度,但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江起雲停在白車後方幾米遠,等待幾分鐘後,耐心告盡,她解開安全帶,下車來到白車的駕駛門外,叩響車窗。
防窺的黑色車窗緩緩下行,江起雲張口就想問“科二怎麽考的?”但她只說出一個字整個人就僵住了,連手都懸在半空忘記縮回來。
坐在駕駛位的是一個女人,留着一頭中長微卷的棕色頭發,畫着精致的淡妝,皮膚白皙,厚度适中的雙唇紅潤明豔,一雙瑞鳳眼正半眯着盯着江起雲。
盡管已是近十年未見,女人和印象中的少女外貌已有很大的出入,甚至連神态氣質都已大相徑庭,但江起雲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虞歸晚。
相識十八年,分開十年的她最好的朋友虞歸晚,或者于她來說又不僅僅是朋友,但年少時那一閃而過的怦然心動已經過去太久,江起雲早已分不清那時的少女心思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了。
“好久不見。”虞歸晚微笑啓唇,說出舊人重逢俗套的問候語。
江起雲縮回手,眼神閃爍,“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前天。”
江起雲沒接腔,後方響起的喇叭聲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江起雲退開身子,“下來吧,我來。”
虞歸晚解開安全帶推開駕駛門下車,和江起雲擦肩而過,留下一股很淡的冷香。
江起雲徑直上車,熟練地查看後視鏡,撥轉方向盤,将車标準地停入停車位,接着返回自己的吉普車,将車泊入車位。
下車後,江起雲發現虞歸晚正站在電梯間入口,一手拎着手包,一手拿着手機,一副等人的樣子。
江起雲很快意識到賀玫為什麽非要叫她回來吃飯了,就是為了這場老鄰居間的飯局。
她走過去,路過時虞歸晚時沒有等待她的意思,“走吧。”輕飄飄的一句,又透露出些許的冷淡。
電梯門緩緩合上,江起雲按了樓層,默不作聲盯着面前微微反光的電梯門,看了兩秒,她默默将敞開的外套拉鏈拉上,徑直拉到頂端,将脖頸嚴實圍住,再将雙手插進衣兜,渾身透露出不想交流的意思。
“你變化很大。”
又來了,舊人重逢俗套的第二句。
江起雲敷衍着:“你也是。”說完,她聽見身後溢出一聲輕笑,顯然是來自虞歸晚。
她有些不明緣由地惱,眉頭緊縮,唇角下撇。
“頭發短了,脾氣大了。”
江起雲轉過身,用言行證明了虞歸晚對她的評價。
“虞小姐,我脾氣怎麽樣和你有關系嗎?”
虞歸晚還是笑,眼裏閃閃爍爍都是笑意。
偏偏笑得江起雲一陣火大,好在這時樓層到達,電梯門開了,江起雲一個跨步走出去,将虞歸晚甩在身後幾米遠。
進了屋,客廳沒人,賀玫和虞歸晚的母親吳靜瀾正在廚房做飯,“回來了啊,再等等就開飯了,不然你下樓去接小晚,她應該也快到了。”賀玫聲音落下,虞歸晚适時走到廚房推拉門前,笑着打招呼:“賀阿姨。”
賀玫放下手裏的東西,回頭看見虞歸晚後一臉驚喜,連忙擦掉手上的水走過去,拉着虞歸晚手臂上下左右的打量,“啊,幾年不見,小晚真是更漂亮了,這些年在國外怎麽樣?”
江起雲坐在客廳沙發上,滑動着手機,看似注意力集中在手機上,耳廓卻往外動了動,明顯是在聽廚房那邊的動靜。
冷不丁賀玫叫到她,“阿雲,你帶小晚客廳坐啊,看她喝點什麽,或者你倆敘敘舊什麽的,悶在那兒做什麽?”
江起雲下意識想用工作應付,賀玫像是洞悉她的想法,搶先道:“回家了就暫時把工作放下,好好吃個飯。”
江起雲的話被噎在喉嚨,只能不情不願咽下去。
她移步到單人沙發上坐下,微揚下巴,聲音淡漠:“坐吧,要喝什麽自己冰箱拿。”
虞歸晚走到長排沙發坐下,環視了一圈客廳,和記憶中一樣,什麽都沒有變,唯一一點變化是靠近電視牆一側多了一個榮譽牆獎章櫃。
她起身走到榮譽牆面前,低聲問:“能看看嗎?”
江起雲盯着手機,目不轉睛,“随便。”
得了主人家的允,虞歸晚擡手拿起一個相框,指尖觸到相框邊緣微微摩挲,照片裏是意氣風發身着警校學員服的江起雲,身側站在挽着她手臂的賀玫,江起雲一手拿着畢業證書學位證書,另一只手比着标準的敬禮。
虞歸晚移動目光,看向照片一角記錄的日期,2016.6.20。
六年前江起雲從警校畢業的照片。
往右看,是一張江起雲入職北濱刑偵大隊,和秦方明合影的照片,照片裏,江起雲身着警察常服,搭着秦方明的肩膀,對着鏡頭彎眼笑,右側現出小虎牙的尖尖,渾身的朝氣外露,英姿飒爽。
再往右邊看,一張張照片記錄着江起雲從警這幾年的變化,肩章的警銜從見習期的兩拐到一杠三星最後到如今的兩杠一星,從一名普通刑警到現在肩擔沉沉的重案中隊隊長。
在幾年的磨練中,江起雲原先肆意張揚的眉眼沉靜了下來,愈發沉穩的同時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
虞歸晚目光有些恍惚,再掃過牆上的獎章,全省優秀偵查員……北洲市特級優秀人民警察……個人三等功……
這些江起雲所獲的榮譽勳章背後,都是她已經錯過了的江起雲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