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子洛篇(三)
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冰涼的土地和破舊的草席以及難以忍受的饑餓。可是不同的是,這裏沒有讓我猶豫的生氣,只有可口的食物和惡魔的邀請。我踏上了路,循着它的邀請。我是想要享受這道盛宴嗎?或者,是為了什麽呢?我是一個人呢……可我,不一直都是一個人嗎?我在,尋找些什麽呢?我看到了一個人類,一個靈力充沛又虛弱如砧板上的肉一般的人類。這裏是魔鬼的天堂,怎麽會有人類呢?可是,她又是那麽地可口。想要,吃了她。想象着,用我的牙齒輕輕一劃,就能破開那層薄薄的皮膚和富有彈性的血管,炙熱的溫度,美味的鮮血,想要把她揉碎,想要毀滅。可是,想要得到她好像還有一些事要做。那只礙眼的蟒蛇,必須要做點什麽告訴它,她是我的。
它是個不容易對付的家夥,這讓我很惱火,我只能一邊又一邊地舔舐着嘴唇,來緩解我對那個人類的渴望。只怪她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讓我想要接近她的氣息,讓我迫切地想要擁有她。我肆意地舒展着肢骸,用了十分的力氣去警告那只蟒,可是成果并不好。我能感到它的靈力強大,可那遠沒有那個人類對我的吸引大。不知打了多久,那家夥忽然厲害了起來。為什麽?它還不準備放棄嗎?它将我打進了深坑,可是,它不知道僵屍是沒有痛感的嗎?那個人類和它的距離拉近了,它這是在挑釁我,我生氣了。我知道,是夜降下了,因為我體內有遠遠不斷的力量在湧出。可那只蟒好像也得到了黑夜的眷顧,我打不到它了。它把我卷進了尾巴,我不痛,可是,好難受,被勒得原來越近,我甚至能聽到身體內骨頭的擠壓聲。可是,那個人類!
發生了什麽我不清楚,可我确實是在向着那個人類飛去!那煩人的蟒還在附近,我一定要殺了它!殺了它!我要告訴它,這個人類,是我的!
我揚起了手,是穿透了血肉的感覺,可在炙熱噴灑的一瞬間,卻有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強烈地席卷在心頭甚至抵過了我的殺意和摧毀的快感。我在尋找什麽呢?我是在找她的嗎?我原來,不是一個人啊……這是夢嗎?這不是夢嗎?
她說,子洛,給自己一個機會。她說,子洛,你要和我一起前去阻止那妖物嗎?她說,子洛,我在。這怎麽會是夢?這怎麽能是一場夢?可若這不是一場夢,我又做了些什麽?
我叫着她的名字,那個曾經神采奕奕,笑顏如花的姑娘如今卻滿身浴血地躺在我的懷裏,氣若游絲,面色慘白。僵屍明明是沒有痛覺的啊……為什麽那一刻我卻體會到了撕心裂肺?我拼盡一切想要追逐的人啊,我想要永永遠遠都在一起的人啊,我愛到骨血裏的人啊……我為什麽!為什麽……
比起那只蟒精,我更恨的是自己。我一遍遍地回憶着她曾教導的東西,能做的卻只有由着自己的本能,用最簡單的方式對它發狠,也是對自己發狠。
蟒精狠不過我的,可它知道我的弱點在哪裏。是了,就是那個躺在廢墟裏的人吶,如一片紙蝶,搖曳地墜向那片腥臭的污紅。我怎麽能讓她一人去染上那濁穢呢?這次,我可要跟緊了呢。
我已經分不清夢與現實了,恍惚間只能聽到一聲聲的追問。她問,子洛,你是誰?我是誰?其實這是我一直在逃避的問題吧。從天到地的身份轉換,我該如何去面對自己呢?我身為僵屍,這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了,可我,不再是岚汐,不再是夜子洛了嗎?這些身份,我都無法否定,可我到底,算是什麽呢?我想起了風靈山上的竹屋,想起了那灰袍清冷的少女因我染上欣喜的眉眼,想起了她在客棧時對我堅定不移的相信,想起了她倒在我懷中時毫無血色的嘴角卻帶起一絲勾翹。她說,你還是原來的子洛就夠了。是了,不管是岚汐還是僵屍,我就是我,這就夠了。
我睜開眼睛,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又陷入了夢境。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問着,子洛,知道自己是誰了嗎?
我看到了什麽呢?是仙子嗎?那雙近在眼前淺藍如琥珀般的眸子中清晰地倒影出了我的模樣,其實不用如此,我也知道我看她癡癡地看迷了眼。眼前的人有着豎立的狐耳,蓬松的尾巴,微張的雙翼,飄紗的衣袖,周身乳白又帶着三千潑墨青絲,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柔和之中,讓我再也移不開眼。
她輕輕地喚我,才讓我的思緒重新又回到了腦子裏。她的傷,沒事了嗎?沒有等我開口,她仍執着于那個問題。我知道,我是夜子洛,是只僵屍。我這樣回答她的問題。可她否定了我的答案,半妖半僵?那是什麽?脖子上的玉墜回答了我的答案。
逃避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面對才是唯一的途徑。我慶幸,她讓我認識到了真正的自己,也正視了自己的內心。
黑蟒怎麽會是對手呢?阿羽不過擡手間就能讓它灰飛煙滅。它出言不遜讓我惱火,阿羽攔了我,自己卻動起手來。黑蟒的倚仗确實讓我震驚,可這改變不了它被毀滅的命運。只是,心裏的某種東西也随之崩塌了。
我的父皇,夜乾國的國君,八歲登基,國號星月,十六歲娶了我的母後,二十歲有了我,也是在那一年,失去了母後,星月十二年,改國號為星洋,星洋十七年,他又要親手毀了自己的國家嗎?她說君如明月妾如星,所以他的國號叫做星月;他說他不要滿天繁星,只要那一顆,所以改了國號叫做星洋。我的父皇,他一生只為了一個人,可他怎麽能,怎麽能……
為了讓母後複活,他居然會聽信妖孽的話。回想起我離宮前的那段日子,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用阿羽來祭那只妖助它成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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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起之前我所有的擔心和猶豫,仿佛都成了一個笑話。阿羽說重要的是自己的內心,不然啊,人也會成魔。他對母後的執念,已經讓他入了魔。可我又想,我這一生,不也是只為了一人嗎?阿羽顧及我,沒有多做追究,只是封鎖了消息。
阿羽追問他十年前的事與他是否有關,我的心裏是抱着最後一絲期冀的。他否認了,我還是信他的。面對着那個男人,我心裏想過無數種揭開掩飾後的可能,卻得了一種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的情景。求得原諒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他。無法選擇原諒的人不是他,而是我。他知道阿羽在我的心裏有多麽重要的吧,他是那麽地了解自己的女兒啊,可在母後面前,什麽都比不過的吧……我憤怒嗎?可我有什麽資格憤怒呢?他為了付出了多少?我怎麽可以憤怒?可我,不想再看到他。
阿羽帶我離開時,我回頭看過那皇宮,金燦燦的,巍峨無比。可也是空落落的,冰涼無比。我終于不再是岚汐殿下了,岚汐在那一刻,才是真正的死去了,我只是夜子洛了。我抱着阿羽站在劍上飛了很久很久,我還有她呢,是吧。
回了風靈山,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生活。不一樣的是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僵硬笨拙的僵屍了。我的道術練得越發有模樣兒了,阿羽終于可以不用再喂我飲血了,習慣了太陽的溫度,也習慣了她的溫度。在那間竹屋的前面,我們辟開了一塊空地,為那些因我枉死的百姓立下了衣冠冢。這罪責永遠都無法洗去的,把它放在心底謹記,懷着這份心意就是最好的忏贖了。阿羽是這麽對我說的。
竹屋旁,還有一座小墳,萬裏的骨灰在那裏埋着。阿羽說它身高三丈,目色猩紅,屍氣入心,為了我做下許多糊塗事。萬裏啊,跟我走時,它還是一只只到我膝間的小狗,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變化呢?它為了我,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我記得它可是個連兔子都打不過的笨狗狗,卻為了我,犯下這麽多的殺業。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它了啊。
風靈山已經不知下了幾場的大雪,滿山的白皚仿佛洗去了世間一切的污濁。阿羽說,山間的那家面館很久沒去了。我們踩着吱吱作響的厚雪,一路走着,看着山林裏偶爾竄出幾只雪兔,或是更深處傳出幾聲清脆的鳥鳴,安靜祥和。那家面館被大雪蓋得嚴實,走到近處才看到隐秘的店落。
等踏進去的一瞬間,暖意侵襲了我的身體。那開門的中年男子一溜煙兒地閃到了屋裏,只留下了一旁的中年女子與阿羽噓寒問暖。阿羽很少吃葷腥的,我記得那時在宮中她就口味清淡,而且後來,她是出家了吧。老板娘還在猶豫着肉食的貯備不夠,卻被阿羽打斷,只要了兩碗清湯面。
那碗面真的很香,從她歸隐風靈山,一直都吃的這樣的飯吧。老板娘将面端出來後,也進了裏屋,那間小小的屋子就剩下了我們兩個。炭盆裏的火噼裏啪啦地響着,屋裏的湯鍋也在噗噗地冒着白煙,我只覺得心裏從未有過的寧靜。阿羽吃得端正又安靜,我偷偷地瞄着她,心裏卻劃過一種飽漲感,真的奇怪,明明面已經被她挑走了一半的。
臨走時,老板娘送了我們好多的紅紙和一大包的餃子。原來,快要過年了啊。過年是什麽感覺呢?是穿上華麗的服飾和父皇一起吃着一眼望不到頭的年夜飯,然後在宮裏仰頭看着外面一朵朵炸開的煙花,聽着宮人們一句句的祝福,最後躺在偌大的絨床上給自己道一聲,新的一年也要努力地活下去哦。真是一種讓人喜歡不起來的感覺啊。可是今年呢?
回到竹屋裏,阿羽就開始着手收拾屋子了。我想着,這是第三次與她一起過年了吧。可是,這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和她一起過年吧。我竟然開始期待起來。
我們一起去逛集市,買了碗筷,買了新布,買了頭飾,給屋子貼上了窗花,徹徹底底地打掃了一遍,将老板娘送的紅紙都用上,将屋子裝扮得喜氣洋洋。數着日子,除夕來得剛好。
臨近傍晚,阿羽磨了新墨,在那竹屋門框兩側的紅紙上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一副新聯。風羽晗汐,洛水天依。是我所理解的意思嗎?那片停于洛水的輕羽會是她嗎?
她将我拉去秋陽城看起了煙花。我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觀賞這些。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鬧非凡,大人小孩,少女青年,一個個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這就是幸福吧。那些煙花絢爛奪目,周圍嘈雜異常,卻讓我在興奮過後,心情一片祥和平靜。我想謝謝她,也慶幸于當初自己的執着和堅持。她說,我是她的朋友啊。這一切都是源于朋友嗎?真是個傻瓜。
我忽然不想再待下去了,我想回竹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一起過屬于我們的新年。可後來我才發現,我無所不能的阿羽啊,卻被一碗餃子弄得手足無措。我笑得不能自己,見她一臉的窘迫,才發現原來她也可以這麽可愛。她努力地保持着嚴肅的表情,向我保證她一定會成功,卻在最後又将碗摔得個五馬分屍。這個傻瓜以為自己是僵屍的嗎?直接就把沸騰着水的碗落在手上!我忙去看她的手,卻發現她呆呆的站着,沒有動作。嘴裏還叼着之前讓她吃的餃子。第一次見到她這樣的表情,我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反正餃子已經全軍覆沒了,吃半個嘗嘗,總不過分吧?最後的最後呢,我只能記住老板娘的餃子,是什麽味道了。畢竟,回味悠長。
門外的春聯也有了橫批,我甚至有些懷疑阿羽那家夥是故意的,可是,總算不是真的傻瓜。幸福什麽?我想幸福是跟身份無關的。起碼現在,我是人人避之的僵屍,可我現在,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