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抑制
付秋星沒有睡着。
他坐在輪椅裏面, 面朝陽臺,半個身體都浸泡在陽光中,望着門口的仙人掌盆栽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身上纏了相當多的繃帶,藥物作用下的強行變形撕裂了身體, 愈合能力跟不上的部分只好用繃帶綁着,有些地方還滲出了血跡,看上去情況不太樂觀。
中彈後的第42個小時, 作為全國都屈指可數的頂尖醫學專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明白最後的時間還剩多少。
他相當平靜,甚至比肖暑還要有耐心, 自己把挑染成了藍色的頭發綁成馬尾, 膝蓋上放着一個平板,平板界面停留着最後參與的研究項目數據。
護士此時全部被他遣散,醫生剛剛為他做完最後的身體檢查, 空無一人的病房和溫暖的陽光都屬于他一個人。他本應該放空全部的大腦, 多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但不知為何,此刻他的腦袋裏面充斥着揮之不去的夏漪的臉。
病危通知單下出去之後, 他的妻子一直到今天上午才姍姍來遲,依然盛裝打扮, 妝容精致, 就靠在仙人掌旁邊的陽臺門上, 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從昂貴的手提包裏掏出了一根煙。
付秋星想不起來自己對她說了什麽,也許什麽都沒有說,沉默的夏漪半個身子都在陽光裏面,美豔的臉上無聲地掉着眼淚,眼睛卻依然是冰涼又冷漠的,像極了母親年輕時望向付文庚的眼神,仿佛沒有溫度的刀刃。
那眼神讓他渾身發冷,連死亡都可以安靜接受的他在妻子流淚的眼睛裏顫抖,心髒被巨大的空虛感和恐懼感吞食得幹幹淨淨。
他久違的想起了母親。
他母親叫做歐陽桦,出身小康,容貌美麗,有一個相戀多年的未婚夫。付文庚為了得到她,收購了她家族所有的産業,害得她的未婚夫失去工作走投無路,最後把她強娶進了家門。母親永遠淡漠的眼睛是他整個童年的噩夢,但他從來沒有恨過她,他恨付文庚。
而今天的夏漪靠在陽臺門上的時候,付秋星忽然意識到,他已經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一種人。
夏漪在抽那根煙的時候,他想要跟她道歉,跟她解釋最開始只是想要一個孩子,但是煙灰掉落在了地面上,夏漪蹲下身來用手撿了起來,然後在垃圾桶上摁滅了煙頭,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就這樣徑直從房間裏面走了出去。
沒有說出口的話堵住了他肺部所有的出氣口,付秋星在輪椅裏微微彎起腰,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呼吸困難。
陽臺上傳來了極輕的碰撞聲,他沒有力氣擡頭,餘光裏看到一雙腳正在接近他的方向,在與輪椅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有什麽冰涼又堅硬的東西頂在了他的頭頂。
一個熟悉的聲音溫和地說:“星哥,好久不見。”
Advertisement
付秋星摁着輪椅的支架,艱難地直起了身體。不知什麽時候把頭發修得很短的肖暑正背對着光站着,與夏漪有些相似的五官帶着淡淡的笑意,眼睛卻是跟夏漪一模一樣的,冷得混雜了冰渣。
付秋星安靜地注視了片刻,然後勾着嘴角笑了起來,笑到不得不用手按着自己的被撕裂不久的胸口。
“客氣了,42小時前不還在市中心見過麽?”付秋星啞着嗓子,“懷着孕就不要做這麽高危的事,萬一從六樓掉了下去,肚子裏那兩個金貴的寶貝可就摔碎了。”
肖暑的目光掃過他的身體,神色不變,很平靜地把槍收了起來,從旁邊拉過來一張椅子,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彼此都有太多心知肚明,也沒有再隐藏和客套的必要。肖暑給他也倒了一杯遞過去,付秋星居然真的接了下來,低頭抿了一口。
“付秋野酒杯裏的東西是我下的,”他說,“距離下一次抽血檢查還有十五分鐘,你還有時間。”
肖暑靠進椅背裏,視線落在他中彈的右肩膀上。這是一場非常成功的狙擊,距離和阻力算得剛剛好,子彈沒有穿過他的身體,而是天衣無縫地卡在了他的骨頭裏面,他甚至可以完整地想象出彈頭裂開時的場景。
“不,我只有十分鐘,”肖暑收回視線,看了一眼手表,“野哥快醒了。”
付秋星咧開嘴笑:“以牙還牙,不擇手段,你才應該是我們付家的人,肖淩雲那麽一身正氣的人,居然養出了你這麽個兒子。”
他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發抖。
肖暑察覺到了,他把手槍別進了腰裏面,往自己的紅茶裏面加了一點白糖。
“你說得對,野哥總是表現得像帶刺的仙人掌,看起來心狠手辣,但其實內底裏軟得很,”肖暑像聊家常一樣地說,“那天的料你應該下在我的杯子裏,野哥知道後大約只會一槍給你個痛快,但我可不想這麽簡單的私了。”
他微微直起身,靠近付秋星,目光看到他手中的茶面晃得愈發厲害。
“跟我聊聊看,你到底對你四弟有什麽深仇大恨?”
付秋星把杯子放了下來,發抖的手貼在了膝蓋上,直視着肖暑的眼睛,坦蕩蕩地說:“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單純只是想知道他如果死了,我家老頭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他望着肖暑,嘴角邊上挂着惡意的笑,停頓了片刻,同樣朝着他靠了過來:“何況我向來不讨厭你,為什麽要給你下藥?肖暑,你總是帶着一股天真氣兒,你以為付秋野是什麽純良的小天使嗎?”
肖暑沒說話,安靜地攪拌着杯中的紅茶。
付秋星也低下頭來,像是要緩解身體不由自主的繃緊般,把杯裏面剩餘的液體一飲而盡。
他仿佛是一棵被擠破了表皮的蘑菇,積攢了過久的毒液開始不停的往外湧,幾乎要從毛孔裏面透出瘋狂來,語氣反而放輕,聽起來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難受。
他道:“我家老頭一直很喜歡四弟,小時候寵上了天,中間知道了他不是自己的兒子,冷暴力了四五年,直到付秋野開始發育,臉越來越像我媽,性格也是,老頭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他的身上,”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上帶上了興致盎然,“他又開始寵他,給他資源,給他錢,甚至想方設法讓他覺醒。”
他微微眯起眼睛:“抑制劑的事情付秋野是怎麽跟你說的?我猜大約會說為了掩蓋次形态一類的,嗯?”
肖暑沒有回答。
付秋星也不計較,重新靠回椅子裏面,被太陽曬得眼角都發紅了:“老頭兒想搞他,想看他變成我媽那樣的漂亮銀狐,甚至在他的食物裏面加雌激素。他老早就知道了,自己嗑抑制劑,嫁禍給我大哥,鬧得天翻地覆,才十八歲,硬是逼着我爸答應他脫離付家。”
他笑了起來,笑得繃帶開始往外滲血,看着肖暑握着茶杯的手關節在泛白。
氣氛慢慢開始變冷,沒有人說話,付秋星臉上的笑意慢慢收了回去,凝成冰涼的蒼白:“怎麽樣,是不是對你野哥改觀了?他只會在你面前裝成一幅讓人作嘔的小白羊的樣子,”他擡頭看了一眼手表,“你還剩五分鐘。”
肖暑喝了小半杯紅茶,裏面的糖加的有點多了,膩得他舌根有些發苦。
“五分鐘足夠了,”他終于開口,語氣平靜地說,“我跟付文庚提了條件,拿你一條命換野哥的身份清算,昨天他回複了我,聽起來似乎不怎麽樂意。”
付秋星沒有絲毫血色的臉一點點褪掉了所有的表情,連同昙花一現的瘋狂一起凍結,變成了一個沒有生命力的面具。
肖暑沖他客氣地笑了一下:“林薇薇的預産期就在這兩周,夏漪是不是準備做點什麽,我想你應該關心關心了吧?畢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
輪椅裏的人用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他,放在椅子上的手捏成了拳頭,目光慢慢變得惡狠狠,聲音沙啞地問:“你要怎樣?”
肖暑喝光了過分甜膩的紅茶,站起身,微微彎下腰,湊近了望着他在發抖的嘴唇,道:“為了野哥的名字前的‘付’字,付文庚情願拿你一條命去換……可惜我對你的命沒有任何興趣,星哥,放聰明一點。“
話音落地,肖暑重新站直了身體,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将付秋星完整地覆在了陰影裏,他的目光追随着他,甚至不得不微微仰起自己的腦袋。
※※※※※※※※※※※※※※※※※※※※
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