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溫承心中一動。
楊宛出宮的時候不過六歲多,以前在浣衣局,後來在禦廚房,最後雖然是在長安公主宮中——但是,衆所周知,長安公主在宮中身份高貴而尴尬,與她交好的人并不多。
這樣的楊宛,到哪裏來知道這麽多有關皇子的事情?
他随意地說:“他是皇子。”
楊宛嘆一聲:“是啊,他是皇子。”垂下眼簾,片刻之後,溫承問:“長安公主對你似乎頗為照顧。”
楊宛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是:“公主殿下說,大姐姐當年對她很是友善,所以……”楊宛的大姐是前朝太子妃,與身為前朝貴妃的長安公主确實是有所往來的。
溫承想着這件事,雖覺得楊宛所說的并不能完全說明原因,卻覺得似乎從中窺見了什麽,頓時沉默。
楊宛對他說了一番話,心中藏了許久的秘密有了一個人分享,頓覺松快許多,臉上笑容也多了一點,對溫承道:“溫家哥哥,我沒事的,你別擔心。”
溫承見她擡眼看天色,頓時了然,失笑道:“好,如果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他對他擠擠眼,說:“至少,我還是你二哥的朋友。”
楊宛點一點頭,笑眯眯的:“在大少爺身邊,溫家哥哥你也小心。”她嘟嚷了一句:“總覺得大少爺對我有什麽不滿意的。”
溫承沉默片刻。
他知道姚章的心結。姚章不同于姚肅,是在姚家還不那麽發達的時候就出生了,小時候很是過了幾天苦日子。因為如此,所以才發奮努力,所以才将自己妝點得像一個名門貴公子。
可是骨子裏養出來的自卑,卻是年歲漸長也改不了的。
對着楊宛與溫承,他總是底氣不足。故而再三提醒,總要兩人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自己現在是宮奴才好。
溫承看着他只覺得可憐,不自覺就帶三分憐憫,什麽話也盡數聽了,卻不放在心上。此時聽得楊宛這樣說,他道:“大少爺的話,聽一聽就是了。如今,你是在二少爺的院子裏。”
楊宛說一聲是,又擡了頭去看溫承,一雙黝黑雙眸中藏滿擔憂:“可是,你在大少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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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承忽地覺得眼眶微熱,擡了手想拍拍她的頭,卻又怕弄亂了她的頭發,最後落在她的肩膀上。手下小小的身體養了這麽久依舊覺得太瘦,觸感傳過來,只覺得心酸。
“我比你大,”溫承說,“我總會照顧好自己的。”
楊宛方才點一點頭說自己知道了,對他擺擺手,提着裙子往姚肅的院子裏趕。溫承遠遠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了,方才轉身走了。
隔了幾日,楊宛聽了消息,說姚章又病了,姚儀擔憂不已,特意請了太醫上門來給姚章看病。
姚肅擔憂地偷偷去看,卻連院子門都沒有進,就被好生勸了出去。顯見的,姚章的病這次是有些重了。
私下裏姚肅在院子裏來回轉圈,不時抓了楊宛,說一句大哥一定會好的。楊宛點頭附和,也希望姚章好起來。
姚家的氣氛已經緊張了許久。
就在這個時候,席泓晴跟着姚二夫人,上門拜訪來了。
姚二夫人依舊是笑吟吟的,見了姚夫人也不見露出任何傷心之色來,只是略微将席泓晴說了一句是老爺新納的妾,就不曾再說。
楊宛當日跟着姚肅去了書房跟着陸先生學習,等回來之後,才看到站在姚二夫人背後的席泓晴。
當初衣衫淡雅的席泓晴今日穿着淺粉色玫瑰紋的錦衣,長春色蝴蝶紋的緞面裙子,手上的金镯子明晃晃,頭上耳朵上也都是一片燦爛赤金色。這樣的顏色太過鮮豔,襯得她肌膚越發白,卻沒了以前那種恬淡氣息。
楊宛姿勢擡眼一掃,就低下頭去,與姚肅一同行了禮,被姚夫人按在邊上坐了下來。
姚二夫人瞟一眼與姚肅同坐的楊宛,道:“大嫂還真是疼這個宛宛這丫頭。”
姚夫人說:“這也是她值得疼。”
兩人說起姚玉的事,楊宛與姚肅連忙豎起耳朵聽。
席泓晴站在姚二夫人身後,只是略一擡眼,就能看到楊宛。楊宛穿着一身淡綠色衣裙,手上一對銀镯。雖說姚肅是姚家的少爺,可是在楊宛面前,卻半點少爺氣質都沒有,有什麽吃的喝的,都是自己先嘗一口,然後推到楊宛面前去。
席泓晴只覺得眼淚要翻湧出來,好容易按捺下去,就聽姚二夫人說起給姚玉新請的教養嬷嬷來。
“是宮裏頭放出來的,是長安公主宮裏頭的,”姚二夫人笑眯眯的,“聽說前朝是服侍皇後娘娘的呢。”
楊宛聽得這樣的描述,頓時就想起一個人來,越發凝神去聽姚二夫人說話。
果然,姚二夫人說:“這位嬷嬷姓林,家裏頭上上下下都叫她林嬷嬷。”
楊宛心道果然,想着這個林嬷嬷,心中倒是湧出一點故人相見的喜悅來。這位林嬷嬷前朝的時候,楊宛就見過,在長安公主宮裏,也對她多有照顧。雖說是大姐結的緣,後來兩人相處得倒是很愉快,彼此之間也有了來往。
姚肅見得她臉上笑容燦爛的模樣,不由低聲來問。楊宛同樣壓低聲音地回答了。
姚夫人笑道:“兩個人在邊上嘀嘀咕咕說些什麽呢?快些說來讓我也聽聽?”不等楊宛回答,姚肅就搶先道:“娘,宛宛說那個林嬷嬷,是她認識的。”
姚夫人與姚二夫人都是好奇,姚二夫人道:“早知如此,今兒就該讓林嬷嬷過來見一見宛宛你的。”
楊宛連忙站起來,搖頭道:“應該宛宛去拜見嬷嬷的。”
姚夫人道:“宛宛與這位嬷嬷,是如何認得的?”楊宛擡頭看一眼姚夫人,低聲道:“以前進宮觐見的時候……”
姚二夫人聽得不分明,姚夫人卻已經聽清楚了,看着她心中一嘆。正要說點什麽來将話題轉開,就聽楊宛道:“在公主宮中,嬷嬷很是照顧我。”
姚二夫人笑眯眯道:“哎呀,那确實應該見一見了。大嫂,不如今兒就讓宛宛這丫頭跟着我去看一眼,也讓林嬷嬷心情舒暢些。”
姚夫人掃一眼楊宛,見她表情渴望,也不想阻攔了她,當即點頭說好。姚肅在邊上鬧着也要去,姚夫人正要攔,姚二夫人道:“我家聰兒昊兒可都想着哥哥呢,就讓肅兒去一趟,陪我家那兩個小魔星一同玩一玩。”
姚夫人想着姚聰姚昊二人,也就答應了下來。
雖說是隔壁,可畢竟路程也不近,姚二夫人坐了軟轎過來的,原本想抱着楊宛一同過去,卻被席泓晴笑着攔了:“宛宛也不輕,夫人抱着也委實辛苦,不如妾身來抱。”
姚二夫人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居然答應了下來。
楊宛被席泓晴抱着坐在軟轎當中,轎子走起來之後,她聽到席泓晴低聲地問:“宛宛,你在姚家府上,過得可好?”
楊宛不解她為何問出這個問題,點頭說好,轉而去問席泓晴:“你為什麽,要答應給二老爺做妾?你明明之前說過不做的。而且,席宏遠也不希望你做妾。”
席泓晴沒有出聲,良久,楊宛感覺到脖頸處一熱,席泓晴的眼淚落了下來。
“不做妾,也是活不下去了。家裏頭就遠哥兒一個男丁,年歲又還小,還不能支撐門戶,剩下老太太和嫂子兩個人,若是我不出來做事,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我辭了館,家中就只憑嫂子每日給人漿洗賺兩個錢。二叔那邊三天兩頭的來鬧,老太太連病都沒法養,遠哥兒也說要去做活,可他才多少歲,又能做些什麽。”
這些話仿佛在席泓晴心底藏了很久,楊宛一問,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傾瀉出來。
“況且,我又是守了望門寡的,如今那一家也沒了,如今又到了那樣的境地,我總不能日後嫁一個販夫走卒,将閨學裏學的東西全部丢到腦後。至少,給二老爺做妾,可以讓家裏頭嫂子不需要再去抛頭露面給人漿洗,也可以讓遠哥兒繼續去學堂,日後就就算沒法子考進士,也可以學點東西做個大掌櫃,不至于真的就要去做苦力。”
“你從出了宮就是被人好生養着的,又怎麽知道,我在外頭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嫂子當年也是大家閨秀,可如今卻也能站在大街上與人對罵。那副模樣,我實在是見不得。”
楊宛沉默了一陣,忽地說:“你嫂子,當初只是小吏家的女兒,算不得大家閨秀。”
席泓晴一怔,低低地笑,仿佛是在哭。
“是啊,在你眼中,自然是算不得的。可是,我不能讓我的侄子侄女,将來遠哥兒的兒女,過着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
“也許你做得對。”楊宛說,“我不是你,不知道你的處境。但是,我只是覺得,做妾不好。”
席泓晴在小小的軟轎內,咬着唇低低地哭:“若是能選擇,誰又願意做妾?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若不是……日後鳳冠霞帔也是有的,如今這境地,又是誰願意的?”
她的手緊緊地捏着楊宛的肩膀,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緒都發洩出來:“宛宛,你不過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罷了。可是你也別忘了,如今,你也不過是宮奴罷了,日後生死嫁娶,難道就由得你嗎?”
楊宛沉默良久,說:“也許不由我,可是,在那之前,我會盡力讓我自己有更多的本錢,不去走那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