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也不知道捉弄了她多少回,藥都重煎了好幾次,心裏就更加覺得,楊宛對自己是有意見的。
楊宛卻委實覺得姚肅是莫名其妙,一擡頭,臉上卻是一番迷惑表情。姚肅見了越發憤怒,打量着她小小的身軀,卻偏又覺得她臉頰粉嫩圓潤,看上去似個大福丸子般讓人想咬一口。
回過神來只覺得臉頰微熱,姚肅偏過頭去,冷哼道:“看着少爺我寫字還露出那副難看表情,是不是覺得少爺我寫得不好看?來,少爺我倒要看看,你寫得多好看。”
說罷,也不等楊宛答話,一擡手就将那支筆塞到了楊宛手中。
因為動作急迫,甚至污了楊宛的半扇衣袖。
楊宛捏着那支筆,茫然地擡頭看着姚肅。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握筆了。
“寫啊!”姚肅覺得楊宛的目光讓他不安,更讓他生出莫名的情緒。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他故意惡聲惡氣地說了一聲,偏過頭去不看她。
他聽到她的腳步聲慢慢地走到書桌前,紙張被鋪開,蘸墨,落筆,最後擱筆。這些聲音如此清晰地傳過來,讓姚肅的心弦都忍不住被牽動。
當最後的聲音落下,他迫不及待地轉過臉去。
身形太矮的小丫頭站在就算是特意為了小孩子定做的書桌前依舊顯得很不适應的模樣落入眼中,姚肅就是一愣。
那樣的表情……
仿佛幹渴了許久之後,再次接觸到雨水一樣。
他轉過眼,看向桌上。一板一眼的筆畫,認認真真地寫着幾個字。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姚肅一愣:“你學過《詩經》?”
“學過一點。”楊宛回答,聲音已經恢複平靜。“但是為什麽是這一句?”姚肅看着楊宛寫下的這幾個字,覺得很別扭。一個六歲的小丫頭,要什麽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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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最後教我的,就是這一句。”楊宛輕輕地說着,輕描淡寫,卻讓姚肅心中一顫。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
仔細看去,楊宛的字比起姚肅來也差不到哪裏去。都是小孩子的字體,姚肅勝出來的,也不過是那一點力氣。可是結構上來說,楊宛卻好得多了。
“你臨的是哪家的字帖?”姚肅這樣問着,伸出手指比劃了兩下,頗有些不忿。一定是她原本臨的字體比自己的好看,才能寫成這樣。
楊宛的聲音依舊平平:“是父親的字。”
姚肅覺得,今天自己似乎不适合說話。
他咳了一聲,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邊上沉默許久的小厮青衫總算是找到了自己出場的機會,連忙上前一步,殷勤道:“少爺怎麽咳了,是不是秋燥?我給您削個梨子吧?”
姚肅贊賞看他一眼,還不及說話,就聽楊宛在一旁道:“少爺今日的抄寫任務尚未完成。”
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姚肅恨恨地看楊宛,甩袖子就走了:“少爺我今兒不抄了!”
楊宛看着姚肅帶着青衫急急離開的身影,又看了看桌上散亂鋪開的紙張,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應該先去收拾桌子,還是先跟上去。
姚肅離了書房,只覺得楊宛真是個專門戳自己肺管子的。連一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偏偏要來說什麽抄書的話。
越想就越覺得委屈,腳步一錯,就往姚夫人房間去了。
明明一個丫頭片子在妹妹屋子更好,為什麽非要塞到自己這裏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姚肅覺得就該是這樣,下定決心要去與姚夫人分說,讓她将楊宛塞到姚真身邊去。
進了門,卻見大哥姚章坐在那裏,臉上帶着和煦微笑,正與姚夫人說着什麽。
姚家長子姚章今年十二,因為胎裏帶了不足,從小到大都有些瘦削。配上書生的青衫,這瘦削卻顯出幾分風流來。
此時聽到姚肅進門的聲音,姚章含笑側臉來看,一眼就看見姚肅氣咻咻進來,像個小老虎一樣沖進來,将自己摔在了椅子上。
“娘,為什麽楊宛要在我屋子裏?”姚肅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讓姚章不由自主皺了皺眉。
“小二,規矩呢?”他說着,犀利地看過去。
姚肅不由自主一顫,乖乖地起身給兩人行禮。姚夫人笑眯眯地讓姚肅坐下了,方才道:“怎麽,又和宛宛鬧別扭了?”
姚肅正要将對楊宛的不滿脫口而出,看到邊上姚章,說出的話又收斂三分:“娘,明明她就跟真真挺好的,在真真身邊不好嗎?”
姚夫人卻只是道:“娘将宛宛送到你身邊,自然有娘的道理。”姚肅就氣鼓鼓地鼓了臉頰坐在一旁,像一只漲滿了肚皮的青蛙。
姚章看得好笑,點了青衫道:“青衫且來說說,你家少爺又做了些什麽?”
“不許說!”姚肅的話剛剛出口,青衫已經口快地将方才書房內的事情說了出來。說完之後,青衫方才縮了縮脖子,對姚肅道:“二少爺,還請恕罪。”
姚肅瞪着他,一句話都不說。
姚章臉上的笑容卻淺了幾分,轉向姚夫人,道:“這楊宛……也是個聰明的。”
姚夫人嘆了一聲,對着大兒子倒是願意多解釋兩句:“宛宛也是家學淵源,若不是……小二這個笨兒子,若是不認真努力,将來只怕學不過她。”
姚肅分外不滿,對着姚夫人叫起來:“娘!哪有這樣滅自己兒子威風的!”
姚章毫不在意地摸摸他的頭,對姚夫人說:“可是娘,如今明面上,畢竟是個奴婢。”
姚夫人擺擺手:“章兒無需擔憂,這些事,為娘的心裏有分寸。”停一停,她嘆一聲,道:“這些事且先不說,倒有另一件事要與章兒你說一說。”
姚章立刻拱手,恭敬道;“娘且吩咐。”
“前些日子西席來辭,說如今你的課業他已經教不了什麽了。章兒你是想再延請一位老師,或者去書院裏過上兩年?”
姚章好奇道:“先生雖說教不得我,可弟弟卻才剛剛開蒙,先生大可勝任。”
聽到這裏,姚夫人頓時沒好氣地點了點姚肅的額頭,道:“小二前兩天才剛剛将先生氣了一頓,又逃了先生的課。先生也說了,小二性子太過活潑,他的法子倒是不适合小二。”姚章了然,目光落到姚肅身上,姚肅谄媚地露一個笑臉。
“你爹的意思,是讓你出去過兩年再回來,畢竟京城裏如今也沒有什麽有名的大儒。只是為娘的想着你的身子骨一向不好,若是到了外地,我卻是不放心。”姚夫人說着,不覺就嘆了一聲。
姚章頓時躬身:“讓母親擔心了,是孩兒的不是。”
姚肅在一旁鬧起來:“我不要大哥走!”
姚夫人又生氣地瞪了他一眼。
☆、第 8 章
姚章離開的消息,楊宛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要得益于氣呼呼沖回來的姚肅,以及苦着臉跟在姚肅背後的青衫。
給姚肅調一碗蜜水送過去,青衫忙不疊地接過送到前者手中,苦着臉道:“少爺,大少爺要走,這是老爺定下的,您就算是發脾氣,也沒用啊。”
姚肅轉過身去不搭理他,青衫也不想自讨沒趣,安靜下來。
屋內頓時安靜。楊宛将桌上的書都收拾起來,拿了一本在手中,艱澀地看。
“你看得懂?”忽地就聽姚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楊宛吓了一跳,連忙擡頭,将書扣到一邊。“不太懂。”她低聲回答,“慢慢看,總能看懂的。”
姚肅看怪物一樣盯着她許久,好一會兒才說:“這種東西,有什麽好看的。”楊宛低頭不答。這要怎麽回答呢,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想要說服另一個人他不喜歡的東西有多好,總是艱難的。
她的沉默讓姚肅不快地且了一聲,悶悶地轉過臉去:“幫我磨墨,我今天抄書還沒抄完。”
楊宛連忙答應着,上去幫忙。
姚肅沉默地執筆,身邊的人身上有一點點皂角的清香,總是随着衣袖的起落若有似無地傳過來。姚肅覺得自己的心漸漸地暴躁了起來,匆匆寫完,擲筆而去。
青衫連忙跟上,打個手勢給楊宛讓她收拾殘局。
楊宛以為自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日子就是這樣過了。孰料沒過幾天,姚夫人就讓人來叫了她過去。
來叫人的是曾經伺候過楊宛的珍珠。她依舊是笑得甜蜜蜜的,見了楊宛也親密地過來牽着她的手,一路笑眯眯地陪着她說話往前走。
楊宛漫不經心地回答着她的話,忽地聽到她的嘆息:“現在你進了二少爺的院子,說不得到時候就成了二少爺的屋裏人,也算是不負了。”
楊宛脫口而出:“不會的。”
珍珠轉過臉來,兩雙驚愕的眸子相互對上。楊宛低下頭,嗫嚅說一聲對不起。珍珠按捺下心中的不解與困惑,笑眯眯地說:“是我唐突了。”
她捏一捏楊宛的臉頰,道:“原本以為,宛宛還是個小丫頭,結果原來已經懂事了。”她這樣輕描淡寫地将自己方才的失禮揭過,楊宛卻低着頭沉默到了姚夫人的屋子裏。
姚夫人今兒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羅衫,見了楊宛,未語先笑:“平日裏在我院子裏時還不覺得,如今去了小二的院子裏,就總覺得邊上少了個人。”
她拉了楊宛的手,溫柔地問楊宛在姚肅身邊過得習慣不習慣。
楊宛自然是撿着好聽的說了,臉上笑得感激又燦爛:“并沒有什麽不習慣的。謝謝夫人關心。”姚夫人笑道:“你這孩子,就是太過小心。”
“珍珠,你去看看有什麽可口的花露,送兩份過來。”姚夫人吩咐着身邊的丫鬟,不一會兒,就将人都打發了個幹淨。
然後,她才将楊宛拉了在自己身邊坐下,道:“宛宛丫頭,你也是個聰明的,我也不在你面前遮掩。卻是想将你當做自家女兒教養,奈何宮中……如今沒法子,也只好将你權且放在小二身邊,做個面上的婢子。”
“小二雖說是個脾氣暴躁的,可是他心思直,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好。在他邊上,你也盡可以自由些。若是在真真邊上,我卻又舍不得。再怎麽說是在我身邊教養長大的,真真也是個庶女。”
姚夫人這樣說完,低頭去看楊宛,問:“宛宛丫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宛點頭,大膽擡頭去看進姚夫人的眼中:“我明白的,姚嬸嬸。”
一聲“姚嬸嬸”叫得姚夫人心底一酸,趕緊笑道:“是了,宛宛你是個聰明的。”她拍拍她的手,道:“不過雖說是這樣放着了,也不能當真将你當做奴婢來看。我已經替真真和二房的玉丫頭請了人來教規矩,過些時日再另請人來教學識,這些時候,你就跟着去學。”
楊宛驚訝,卻見到姚夫人的微笑,又連忙低下頭去。
姚夫人含笑摸摸她的頭,将她梳好的雙丫髻弄歪:“若是不願意跟着內院的教習學,等過些時日,我讓你給小二伺候筆墨,你就跟着小二去前院學。”
楊宛越發驚訝起來,姚夫人輕輕地笑:“我既然說了要護着你,就一定會護着你周全的。”
她一番話說下來,楊宛只覺得淚盈于睫,聲音都有些哽咽:“姚嬸嬸。”
姚夫人拍拍她的小腦袋:“別想太多,安安心心地在姚家待着。只要姚家不倒,就能護你一日周全。”
楊宛擡手抹去眼淚,狠狠地點了點頭。
這個時侯,被姚夫人打發出去的丫鬟們各自回來,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将姚夫人要的各種東西送上來,擺在了一邊。
楊宛已經站了起來,恭敬地立在姚夫人邊上。此時,她接過珍珠手中的花露,雙手捧着花露,恭敬地送到姚夫人手中:“夫人,花露來了。”
姚夫人對她笑了笑,指了指另一份花露:“說是秋高氣爽,天氣倒是燥得緊。這碗就給你嘗一嘗。”
楊宛恭敬地應是,卻沒有急着動手,而是等姚夫人接過了之後,方才又垂手而立,站在了那裏。
珍珠在一旁笑道:“夫人果然是心疼宛宛丫頭,就連花露都特意取了讓她嘗。”
姚夫人道:“難道我就不心疼你嗎?平日裏哪樣好東西,我沒有給你們。”
珍珠笑眯眯的:“夫人自然也是心疼奴婢的,只是,格外心疼宛宛罷了。不過,誰較宛宛受喜歡,就連奴婢也喜歡得緊呢。”
說着,她伸手在楊宛臉上一抹,楊宛微微皺眉,卻紋絲不動。
珍珠從手上褪下一個金蝦須镯,送到楊宛手中:“說起來,這些日子倒是不曾給宛宛妹妹什麽禮物,這镯子是昨兒夫人賞我的,如今我就借花獻佛了。”
姚夫人在一旁笑:“她如今才幾歲,這镯子就算是給了她也帶不成,罷了罷了,你也就是惦記着我那點東西。”說着,她一伸手,讓另一個一直在旁不出聲的丫鬟翡翠過來,讓她去取了一個盒子過來。
打開來,盒子裏首飾琳琅滿目,流光華彩讓人心醉。楊宛卻連頭都不曾擡。
姚夫人拉了楊宛的手,從盒子中間取了一雙小小的金臂環過來,略微一動,上面的鈴铛就清脆地響:“我原本指望着還有個丫頭,奈何卻一直不如意。這些東西放在這裏也是浪費,宛宛你且拿去玩吧。”
她幫楊宛将那對臂環套上,然後又從盒子中取了好些東西出來,細細看去都是小女孩的用品。楊宛取了兩樣,卻不肯再取更多:“婢子不敢貪心。”
姚夫人見了,只是一笑也不多勸兩句,讓翡翠将盒子拿回去了。
珍珠一直在旁幫着楊宛選東西,此時見氣氛似乎分外微妙,也漸漸安靜下來。
楊宛卻心知肚明,姚夫人只怕是察覺了珍珠對自己格外的親密,心底有了什麽想法。
不過,這些暫時與她無關。
現在,與她有關的,是姚夫人說的另一件事——給姚真和二房的姚玉請的禮儀教習來了。
新來的禮儀教習來的時候已經是寒霜的時候,天氣已經漸漸冷下來。
消息知會到楊宛時,她已經穿上了胡粉色的夾衣,在淅瀝瀝的秋雨中開始為姚肅準備冬衣了。
過來傳消息的是姚夫人身邊的瑪瑙。她是個很平穩的性子,見了楊宛也只是淺淺的笑,對着姚肅的時候消息倒是真上幾分。
姚肅聽了消息,等瑪瑙一走,就用怪異地眼神看着楊宛:“娘對你還真是好。”
楊宛低頭不語,姚肅沒趣地擺擺手:“我又沒有怪你的意思。”楊宛不得不答一句:“夫人是個善心人。”
“我娘确實善心,”姚肅道,“也沒善心到什麽人都讓她去跟着真真學規矩的地步。”他的視線從上到下掃過楊宛,忽地一笑:“不過學一學也好,免得等過些時候你不如我,還找借口說你沒學。”
姚肅說的,卻是這些日子以來,他時常與楊宛暗中比試,卻始終沒有一次贏過的事。也因為從未贏過,姚肅在學堂上倒是下足了功夫,讓新來的先生覺得,這孩子似乎也沒有姚大人所說的那麽浮躁不聽勸。
這真是個完美的錯覺。
楊宛聽了這樣的話,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屈膝行禮,道:“婢子不敢與少爺比。”
“叫你比你就比,說什麽呢。”姚肅這樣說着,門口篤篤兩聲,青衫敲了兩下門,聲音已經傳了進來:“少爺,午膳的時辰到了,今兒夫人請您一起去用飯呢。”
姚肅應一聲,轉身出門,臨走前一把拉走了想要留下來收拾屋子的楊宛。
“跟着少爺我去吃好吃的。”
楊宛被他拉着,卻只能苦笑。姚肅似乎忘記了,如今的楊宛身為丫鬟,哪裏又能上桌,又如何與他一同分享好吃的。
她只是默默地跟上,前面的人的步伐在她落後的時候慢慢地慢了下來。
他沒有回頭,她也沒有擡頭。
☆、第 9 章
姚夫人見姚肅與楊宛一同過來,不由得暗中瞪了姚肅一眼,臉上卻是含笑,拉了他過來摸摸他的手,見是溫熱的才放下心來。
“如今天氣可越來越涼了,小二你也要注意身子才是。”
姚肅滿不在乎地揮手:“有人幫我打理,我怕什麽。”姚夫人看一眼楊宛,心中卻一笑。以前只覺得送了楊宛過去是個權宜之計,如今看來,對小二也是有好處的。
屋內已經擺了飯,熱騰騰的胭脂米蒸出來的飯,另有一道焖鴨,一道銀魚南瓜煲,一道蘆筍百合,外加若幹小菜。姚肅見了,只覺唇齒留香,當下就要對身後楊宛招手,讓她坐下來與自己同食。
姚夫人見狀,連忙咳一聲,對楊宛笑道:“這裏倒不用你伺候,你且去邊上候着。”瑪瑙立刻過來拉了楊宛走開,珍珠站到姚夫人身後,準備給她布菜。
姚肅瞪大了眼,卻識趣地沒有多說什麽,眼睜睜地看着她離開。
跟着瑪瑙到了旁邊屋子,才看到翡翠琥珀等姚夫人身邊得用的丫鬟都在裏面,桌上卻另有一桌,與姚夫人桌上相同,唯獨少了那道銀魚。見楊宛好奇,翡翠笑道:“夫人慈悲,特意留了一份給我們同食。就是珍珠要在邊上伺候,卻不得閑了。”
立刻就有人笑道:“在妹妹面前說這些幹什麽。”說着過來拉楊宛的手,“妹妹今兒是第一次與我們一同用飯,不要客氣。”說着将她按下來坐下。
楊宛滿心好奇,卻不多問,只是甜甜地對着幾人一笑,坐下來開始吃飯。
等到最後一碗冬瓜肉丸湯也被撤了下去,琥珀方才似笑非笑地對楊宛道:“二少爺倒是看重宛宛妹妹,說是不想要不識字的丫鬟,夫人還特意讓你陪着三小姐一起去學堂。”
楊宛頓時了然,這就是姚夫人對外的說法了。
她當即微微低頭,道:“也是夫人疼愛。”
琥珀見她一副乖巧柔順的模樣,心裏面原本有的那一點不快不知道怎地就煙消雲散了。她與珍珠一同進的姚家,有一同成了姚夫人身邊的丫鬟,兩人很是姐妹情深。
只是上次不知道因為什麽事,珍珠卻忽地被姚夫人惡了,三天兩頭的打發她去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旁人不一定看得出來,琥珀是最會察言觀色的,一見之下就清楚,只怕是姚夫人心裏頭有了什麽想法。
思來想去,最後卻落到了這麽個小丫頭身上。
只是琥珀平日裏打聽了消息,今日又見了一面,卻怎麽都不覺得,這麽個小丫頭是那等心思重的人。最後也只能一嘆了。
将這一層揭過之後,再去看楊宛,琥珀就覺得這個小丫頭還是很讨人喜歡的。此時翡翠與瑪瑙兩人都已經含笑捧了茶水,與楊宛說笑起來。
細細聽去,盡管說的不過是衣裳首飾這等事情,楊宛卻也能說得頭頭是道,讓琥珀也不得不佩服。
幾人沒有聊太長時間,姚夫人就已經吃完,幾人匆匆地過去服侍。楊宛跟在後面去了,被姚肅一把拉住:“娘,怎麽能讓宛宛和她們一起吃飯。”
他看着翡翠幾人,濃密的眉毛好看地皺起。姚夫人卻分外不解:“什麽?”
姚肅看了一眼幾人,貼到姚夫人耳邊,輕聲道:“宛宛明明就不是丫頭,因為一些事暫時當做丫頭就是了,怎麽能讓她真的和丫頭們一起吃飯。”
“她們哪裏配。”
姚夫人一聽之下,就瞪起了眼睛。楊宛在旁邊聽得不甚分明,卻也能猜出一二,當下心中一驚。
姚肅這般念頭,當真是……
當下,姚肅就被姚夫人揪着耳朵教訓了一陣。回去的時候,姚肅一直在揉耳朵。楊宛跟在他身後,想着之前他說的話,心中又有些甜,又有些不滿。
“你在想什麽?”
停住腳步,楊宛擡起頭來,姚肅已經在前面站定了看着她。她想了想,看着四下無人,回答道:“在想,方才那句話。”
姚肅眨眨眼:“嗯?”他歪頭迷惑的樣子分外可愛,楊宛忍不住笑了笑。
“二少爺說,她們不配與我一同吃飯。”
姚肅卻不曾聽見她在說什麽,只看到了她方才的那個笑臉。“你笑起來明明很好看嘛!”他大刺刺地說着,“平時為什麽都不笑?”
楊宛又低下了頭去,姚肅沒好氣地将路面的石子踢出去:“真沒意思,跟你說話你都不回答我。”
石子飛出去的方向,有人叫起來:“誰在亂丢東西?砸到人了怎麽辦!”
說着,就有人大步走了過來,見到姚肅,頓時肅立行禮:“見過二少爺。”
姚肅掃了一眼,随口問:“你不是出去了嗎?怎麽今兒又回來了?”被問話的人年約四十許,一張臉上寫滿了忠誠。聽到姚肅問話,他恭敬地答道:“回二少爺,小的幫老爺去辦事,如今已經辦完回來了。”
姚肅擺擺手:“青衫三天兩頭的說起來,你快些回去見他一面。對了,爹讓你出去辦什麽事?”
他這樣随口問了,那人卻依舊很認真地回答:“小的幫老爺去外面買了些奴仆,府上的人手有些不夠。”
姚肅頓時就沒了興致,擺擺手讓他走了。“你剛剛說什麽?”眯着眼看那人走遠,姚肅忽地就問,“我沒聽到。”
楊宛卻沒了回答的心思,她盯着離開的身影,莫名地想起那些與自家一同跌落塵埃的高門來。
他們是不是也在這被販賣的仆役當中?
眼前忽然出現一雙還帶着一點肉的手,惡狠狠地捏上她的鼻子:“我在跟你說話,你在聽嗎?”
鼻尖生疼,楊宛立刻回過神:“對不起少爺。”
姚肅狠狠地看她一眼,松了手,看着對面玉瓷般的皮膚上一片紅,心下頗有些不好意思:“疼不疼?”
楊宛搖搖頭,低眉順眼地站在姚肅身側。
姚肅莫名地火氣,最後一甩手,快步而去。楊宛不知道自己又哪裏戳中了小少爺,只能疾步跟在後面而去。
穿過花叢,池塘對面,剛剛進入姚家,被洗刷幹淨的新仆役們,個個垂手而立,低着頭聽着頭頂上方管事的訓導。其中一個垂下了眼簾盯着自己的腳尖,粗布的鞋面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裝飾。
他在心中嘆一口氣,這樣的鞋子,幾年前只怕是自家的下人都不願意穿吧。
如今自己卻覺得已經很好。
夜間睡覺前,楊宛在床頭發現一個小小的瓷盒。打開盒蓋,馥郁芬芳逸散而出。因她年歲小而特意與她同睡的丫鬟笑眯眯地靠過來:“是二少爺拿過來的,說讓你擦臉用。”
“二少爺對你可真好,這香脂,要我兩個月月錢呢。”
楊宛聽到她的羨慕,心中漪漣一蕩,随後又平靜下來。
小少爺又怎麽了?
不是不相信姚肅會對自己好,而是下意識地不去想這個可能。
楊宛将盒子放到了衣箱的最深處。
第二天早上開始,楊宛就跟着姚真一同去學習。雖說姚夫人覺得楊宛的儀态規矩比起姚真要好得多,但是不管怎麽說,都還是個小孩子。她也不忍心讓楊宛當真成了奴婢,只能讓那個楊宛跟着姚真一同去學了。
姚真倒是很高興,從一開始就拉着楊宛的手一同向前走,叽叽喳喳地說着教習。
“也不知道來的會是什麽人。”姚真說,“娘曾經想過要請宮裏頭的嬷嬷出來,但是爹好像不太同意。說了什麽宮裏頭的人什麽什麽的,最後請了現在的這位。”
姚真的聲音很清脆,仿佛春日裏的黃鹂在樹梢輕輕鳴叫。聽着她說話,盡管一直喋喋不休,可是卻并不讓人覺得厭惡。
楊宛也在想會是什麽人。不請宮裏頭的嬷嬷,楊宛倒是能明白。姚儀看起來很受重視,可是實際上處于很尴尬的境地。宮裏頭出來的人,誰知道背後又有什麽來路呢。
就算是為了這個,姚儀也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和楊宛陷入這樣的可能當中。
“聽說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如今家道中落,不得不抛頭露面來教人規矩供養家人。”姚真說着,皺了皺鼻子,“宛宛,你說教習會不會很嚴肅?”
她拉着楊宛的袖子,楊宛認真想一想,回答:“如果真的是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大約不會。”這樣的人家出來的女兒,就算脾氣再暴烈,也知道什麽時候應該有什麽樣的情緒。
姚真滿意地笑起來:“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兩人先到了地方,二房的姚玉沒過一會兒就到了。一進門,姚玉就上下打量了一下楊宛,鼻子裏輕哼一聲,露出不服氣的表情來。
她确實是不太服氣。明明自己才是家裏的小姐,為什麽這個楊宛的穿着打扮,倒比自己都還要好上兩分?姚真是大伯的女兒自己比不過也就算了,現在連他們家的丫鬟都比不過了。
想到這裏,姚玉就怄氣得緊。如果不是來之前自家大哥再三叮囑要好好的不要惹得伯娘不快,她大約已經鬧起來了。
姚真與楊宛淡淡地與姚玉見了一禮,都各自坐了。姚真自拉着楊宛說話,姚玉一個人坐在邊上生悶氣。
沒過一會兒,就聽得外面環佩叮咚,腳步聲輕不可聞地靠近,清冽的香味随着冷風一同吹了進來。
楊宛擡頭一看,頓時一愣。
這個教習,居然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教習:是你!
楊宛:是你!
作者:喲,熟人見面,感覺好嗎?
教習&楊宛:一點也不好!
教習os:家道中落的大小姐設定什麽的,作者太讨厭了,就不能讓我好好享福嗎
☆、第 10 章
來人穿着淺玉色上裳,缃色撒花裙,腳底下一雙駝色繡花鞋,在裙子底下若隐若現。她手上脖子上半點首飾也無,只有耳朵上用小碎珠串了兩多花當做耳墜。饒是這樣淺淡的裝扮,那緩步走來的樣子,也儀态從容,舉止動人。
進了門,她在室內看了一圈,目光從姚玉姚真身上掃過,落到楊宛身上,眼睛立刻瞪大了三分,手中帕子緊緊地捏住了。
片刻之後,她方才回神,輕聲細語:“在下是新來的教習。”
相互見過禮,楊宛确定,自己果然沒有看錯,是個熟人。
來人姓席,名泓晴,今年已經十九歲,卻與楊家有點不算太遠的親戚關系。她是楊宛祖父的庶妹的後代,昔年楊家興盛的時候,借着這一點關系,席家也曾與楊家多有往來。席泓晴昔年也曾與楊宛見過那麽一兩面。
彼時楊宛還是楊家千嬌萬寵的女兒,席泓晴在楊家卻有些戰戰兢兢,見了老祖宗,也規規矩矩地行大禮。最初定親的時候,老祖宗還念着那一點香火情,特意派人去送了添妝禮。
楊宛有一點想不明白。就算是楊家出了事,席家作為遠親,也不在清算範圍內,日子也不是不能過下去。怎麽席泓晴如今卻到了要抛頭露面出來讨生活的地步?
楊宛将這份迷惑埋在心中,規規矩矩地跟着姚真坐下,聽着她開始上課。
席泓晴教姚真姚玉的,是女子閨中必學的儀态規矩,甚至人際交往這些。雖說姚夫人也能教,但是卻沒有那麽多時間。
今天席泓晴單教了一個坐,姚真姚玉就已經學得分外吃力。她們從未想過,就這一個坐字,都能衍生出那麽多含義。
正坐,側坐,斜坐,跪坐……各種狀态下的坐要怎麽才能做到将自己最好的一面擺出來,姚真姚玉今兒當真是大開眼界。
席泓晴都教了一遍,又道:“這些只在平日裏的練習當中。練得多了,也就好看了。”她掃一眼楊宛,後者的動作自不必她教,于是也就淡淡地跳過去,幫着姚真姚玉來糾正形态。
自席泓晴一進門,姚玉就覺得這個教習特別讓自己喜歡。不管是模樣還是儀态,都讓她生出想學的沖動來。
此時對方靠在自己身邊,清冽香味飄過來,雙手過來指點自己的動作時輕若無骨,讓姚玉也忍不住生出愉悅感來。等席泓晴過去糾正姚真的動作,她忍不住就盯着席泓晴看,越是看越是覺得,自己如果能有這麽優雅的儀态就好了。
楊宛在邊上看着,一邊聽着教導,一邊卻想着昔年母親的話,儀态動作都只是小道,一個貴女當真要學的,是從骨子裏就透出來的從容自在。
眼光微微一閃,她又低下頭去。如今的自己,哪裏還是貴女呢。
教了半個上午,席泓晴說一聲歇息,姚真立刻就跳了起來,甩了甩胳膊:“宛宛好累哦……雖然只是坐,可是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僵了。”
楊宛微微地笑,上前讓她坐了,給她捏了捏胳膊肩膀,示意給姚真身邊的丫鬟看。等對方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方才松了手讓對方接過去。她自己去外邊叫了人過來上了點心茶水,含笑送到席泓晴面前:“席教習,還請略微用些茶水點心。”
席泓晴點頭,捏起一塊點心,擡眼看楊宛的目光分外複雜。
楊宛卻只是轉身,過去給姚真喂了兩口吃的,又讓人給姚玉送過去一份,自己方才坐下來,喝了一口水。
姚玉将這一切看在眼中,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很不高興,大聲地叫起來:“那邊那個丫鬟,過來也給我捏捏肩膀。”
正伺候着姚真的丫鬟頭也不擡,姚真卻跳了起來:“玉堂妹你什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