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
書名:勝春光
作者:長空映雪
文案:
回憶自己的一生,楊宛最後想起的,不是生命中那些曾以為銘記在心的瞬間。
她想到很久之前,有人指着水岸對面的婦人,對她說:“女人最要緊的,是一生不攀附誰。”
她想,這一輩子,自己終于是做到了。
出生時的高門貴女,幼年卻身為宮奴,奮鬥一生,如今已是超品夫人的楊宛,露出微微的笑。
我從沒想過,我居然能歷經三朝而不死,真的。
三個王朝,現在是第四個皇帝。
——楊宛
內容标簽: 天之驕子 豪門世家
搜索關鍵字:主角:楊宛,溫承,姚肅 ┃ 配角:很多很多 ┃ 其它:我想寫甜文啊啊啊啊啊,作者是長空映雪
==================
☆、第 1 章
雖說已經立秋了,天氣卻還燥熱的緊,下人們一個個依舊穿着夏天的衣裳。如此一來,倒顯得院中站着的那個人格格不入起來。
Advertisement
那人不過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穿着淺粉色的宮裝站在那裏,低眉順眼的,半晌也不見動彈一下。讓人見了,不由得感嘆一聲,果然是宮中來的,就是規矩大。
“夫君是說,從宮裏頭帶回來了一個宮女?”姚夫人說着這話,手指緊緊的抓着帕子,心口微微的疼。她與夫君成婚多年,除了一個意外爬床的婢子之外,再無旁的人橫在兩人中間。就算是那爬床的婢子也在生了唯一的女兒之後,纏綿病榻一去不醒。
如今日子剛剛過的好一點,就聽到這樣的話,教她如何心裏不難過。
姚家家主姚儀今年不過四十許,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若說以前還有個寒門出身上不得高位的不足,如今一朝身為新朝宰相,這一份不足,也就煙消雲散了。
聽到姚夫人這般說,姚儀尚未領會到夫人短短一句話中的深意,只是皺着眉頭,嘆到:“畢竟也是故人之後,曾經也是金嬌玉貴長大的,如今卻在宮中差點兒連命都丢了。帶她回來也不過是為了留她一條命。”姚夫人聽他這般說,心頭越發醋意翻滾,咬着牙道:“既然是故人之後,又怎能輕易怠慢,日後且當做一家人,好生相處就是了。”
說出這句話來,姚夫人心頭酸澀異常。心中不住安慰自己,如今夫君已經身處高位,不同于往日,索性不如将現在這個籠絡住了,面子上也過的去。
姚儀卻不曾想到這許多。聽見姚夫人這樣說,心中自是喜歡,口中卻道:“如此這般,會不會太過麻煩了夫人?”
姚夫人心中情緒越發翻湧。見他毫不推辭,忍不住已經将腦室未謀面的宮女想象得千嬌百媚,若非如此,怎能見了一面就籠絡了自家夫君的心去?
心中這樣想着,姚夫人口中卻道:“不過是多加一口人而已,哪裏來的麻煩。夫君也太過于小看我了。”
姚儀這才展顏,對姚夫人笑道:“是我的不是,是我太過于看輕夫人了。”
姚夫人忍住了心中酸澀,對他笑道:“說到此處,也該讓人進來與我見上一面才是。”
姚儀連忙稱是,讓人去外邊叫了人進來。
姚夫人趁着間隙,不動聲色地拉了拉衣襟,将皺起來的衣角撫平,然後正襟危坐,就等着那人進來與自己行禮。姚儀渾然不覺自家夫人的複雜心思,對着姚夫人道:“夫人見了那人,必定是喜歡的。”
姚夫人尚未答話,門簾子一掀,就有一個人影走進來,規規矩矩地行禮:“小喜兒見過夫人,給夫人請安了。”
姚夫人吓了一跳,怎地走進來的是個身量不足的小孩兒?進門的小孩兒看上去還沒有自己小兒子高,聲音細細軟軟的,卻還帶着幾分啞,說的四平八穩,沒有半點兒小孩的跳脫。單聽這一把聲音,斷然不會有人覺得說話的是個看上去只有五六歲的小孩。
姚夫人見了,心中方才的憤懑一時之間都堵在了心口,卻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來。為了這麽個小孩拈酸吃醋,自己也委實是……
如此看來,方才夫君所說的,倒是沒有一句假話了,真真切切的是故人之後。只是,也不知道是哪家故人……
“起來吧。”姚夫人說着,邊上姚儀已經關切地盯着那自稱小喜兒的宮女,看着她頗為感慨。見那小喜兒起身之後,又讓她坐下了,姚夫人方才輕聲問到:“小喜兒是你的名字嗎?”
直挺挺地坐了半邊椅角,小喜兒的姿态卻并不顯得僵硬,依舊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她低頭答道:“長安長公主賜名為小喜兒。”她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被賜名并不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姚夫人想到姚儀說小喜兒是故人之後,對她的身份也有些猜測。若是按照前朝的身份來算,只怕這小喜兒比這新朝的公主身份還尊貴許多。
“我記得,師兄是叫你宛兒的。”姚儀在邊上道,“也不必再用那什麽小喜兒的名字,回用了原名才是。”
姚夫人心中一跳,側臉去看姚儀。姚儀對她一笑,道:“宛兒是師兄唯一還活着的嫡女。”姚夫人這才恍然,為何姚儀要從宮中要了她回來。
姚儀出身寒門,家貧如洗。當初若不是得了求學時從一衆外門子弟中得了幫忙脫穎而出,也不會得了老師青眼,更不會成就如今的地位。那幫忙之人後來成了他的師兄,生活中對他也多有照拂。可以說若不是有師兄,就不會有如今的姚儀。
想到過去,姚儀的目光柔和起來,嘆道:“如今師兄……我也只能幫着照看他的後人一二了。幸而今日碰上了,否則我還不知道去哪裏找人去。”
小喜兒低着頭,聽着姚儀這般說,心中卻是無喜無怒。也許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曾經期待過會有人來救了自己與四姐姐。可是一直等到四姐姐奄奄一息送出宮去,也沒有這樣一個人。她早就學會不期待了。
況且,自家父親昔年仗義疏財,也不知道結識了多少人幫助了多少人,最後卻沒有一個人來幫着自家打點一二。
于是,她只是低着頭,聽着姚儀道:“宛兒是師兄家的五姑娘,從小被師兄視若掌珠。”姚夫人輕聲問:“可是當初女眷盡數……的楊家女?”姚儀點點頭,姚夫人心中一嘆,看一眼楊宛,溫言道:“既然你師伯帶了你家來,宛兒你日後也不必再拘束。雖說幫不得你脫了這宮奴的身份,将你當做自家女兒教養卻是不礙的。”
說着,她曼步過去,在楊宛身邊坐下了,一把将她摟在懷中,柔聲道:“如今都過去了,你在家中,就當做在自己家中就是了。”
楊宛依舊是低着頭,心底卻不由得想,這人身上的味道,倒有幾分像母親。
眼睛一酸,眼淚卻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當初新帝奪位,楊家出了一個身為前朝太子妃的大姐姐,又有身為前朝太子太傅的父親,更有以身殉了宮門的祖父與二叔,新帝自然是容不得楊家的。一道命令下來,楊家本家七歲以上男兒盡數斬首,十歲以上女子都入了教坊。
楊宛還記得那一日曾經受了照拂的獄卒悄悄地将消息傳來,母親摟着自己,對大嫂微笑,氣度從容:“看起來,倒是要成全了我楊家的名聲了。”
楊宛當時不知道所為何事,等到第二日自牢中醒來,見到的卻是一具具屍體。母親,嬸娘,嫂子,還有自己尚未出嫁的三姐,在黑夜的牢中安然赴死。
四姐當時摟着自己,眼淚一滴滴地落在身上。
“三姐死前說,為了楊家的名聲,她必須死。”四姐的聲音仿佛哽在喉嚨,“可是,為了楊家的将來。我們必須活着。所以,宛宛,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不管怎麽難過,都要活下去。”
她不明白四姐的話,可是卻一直記在心中。
但是如今,她活着,出了宮,到了父親的師兄家中,還有了說要将她當做女兒的姚夫人。四姐卻在宮中受了杖責,奄奄一息地移出宮去。楊宛至今都不知道,四姐是不是還活着。
此時聽到姚夫人一句溫言,不知道為何,眼淚就落了下來。
姚夫人被她沾得衣衫濕了半邊,心底卻慢慢地軟和下來,柔聲道:“哭吧哭吧,哭過了以後,就要好好過日子。”
楊宛聽她這樣說着,心底依舊貪念地想要在這懷中多待片刻,宮中這兩年來的日子養出的脾性卻在提醒她,不能軟弱。
她慢慢地掙紮着從姚夫人懷中掙紮出來,起身對邊上撫須笑眯眯看着的姚儀及濕了半片衣衫的姚夫人道:“是宛宛失禮了,還請老爺與夫人見諒。”
姚夫人看着她,卻只是一嘆,伸手将她依舊拉到身邊來,拉着她的手道:“你個小人兒,規矩倒是大。如今已經不是在宮中,倒是不必那般戰戰兢兢。”
楊宛只是低頭不說話,姚夫人拉了她摸摸她的手腕,道:“只怕是在宮中過得苦了。這手腕,還沒有真兒一半粗,日後倒要好生養着才是。”
姚儀笑嘻嘻道:“俱拜托夫人了。”
姚夫人正要答話,水晶門簾一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撲通撲通跑過來,一聲娘從屋外叫到屋內:“哥哥說……”
他一句話說到一半,卻見屋內自家娘牽着一個女孩的手笑眯眯的,頓時就停了下來,心頭湧出一陣娘被搶了的不安,不滿地瞪着楊宛道:“你是誰?”
楊宛尚未答話,他已經小老虎一樣沖過來,一把拉開了姚夫人的手,将楊宛推了出去:“離我娘遠點!”
楊宛被他推得一個踉跄倒在地上,身上傷口一疼,眼前一黑,立刻就昏了過去。
☆、第 2 章
楊宛醒過來,正有人捏着她細細的手腕,手指頭按在上面,帶來一陣溫熱。她悄悄睜開眼,看見一頂淺黃色帳子,繡着四時花開,分外精致。
偏過頭去,手腕下墊着脈枕,診脈之人在她醒過來後不久就拿開了手,對着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已經醒了,有些事老夫要問一問才是。”
姚夫人的聲音從旁側傳來,帶着一點驚惶:“張大夫有什麽想問的盡管問才是。只是,宛宛這身子……”
“小姑娘以前冬天是不是在冰水裏泡過?”張大夫擺擺手,和顏悅色地問楊宛。他看上去已經不年輕,但是卻紅光滿面,很是康健。
楊宛低了眉眼,細細地答道:“前年冬天,和姐姐一起落到水裏,好久才爬上來。”姚夫人在邊上捂着嘴,幾乎不敢相信。
前年冬天正是新帝登基第一年,身為前朝貴女的宮奴楊宛日子肯定不好過。可是縱然如此,也斷然沒有對一個小孩子如此狠心的地步。就算是前年,楊宛只怕才剛剛四歲。
張大夫聽了點點頭,又問楊宛身上的傷口是怎麽來的,姚儀在邊上道:“這個我倒是知道。”說罷,一一說了。
原來,楊宛出宮之前在長安長公主宮中給公主養貓,那貓卻是個調皮的,自從驚了新帝的皇五子之後,就一直被皇五子所不喜。今日,更是借着那貓驚吓了他的借口,狠狠地給了楊宛兩鞭子。後來更是要拿了楊宛杖斃。若不是當時姚儀跟着皇帝路過,只怕楊宛已經沒了。
聽到此處,姚夫人暗暗皺了皺眉,輕聲道:“張大夫,如今宛宛身上,可有什麽妨礙?需要什麽,只管說。”
張大夫摸了摸胡須,嘆道:“也不算什麽大事,好生養上一些時日就好,畢竟是小孩子,有時間去養。只是……”他看一眼姚儀,道:“也因為是小孩子,身子還是弱了些,只怕這病去如抽絲,不是一時半會的功夫。”
姚夫人毫不猶豫道:“就算養上十年八年也行。”
張大夫呵呵一笑說一聲那倒不必,讓藥童拿了筆墨紙硯出來開了藥方子,又細細說了平日裏行走坐卧的禁忌,又說了下次再上門的時間,就搖搖擺擺地帶着藥童走了。
楊宛躺在床上,等張大夫一走,就掙紮着要起來,立刻就被姚夫人身邊的丫鬟按住了,笑眯眯道:“起來幹什麽,安心歇着就好。”這丫鬟有一張圓盤臉,看上去喜氣洋洋,動作卻又輕柔又小心。
見楊宛看她,她笑道:“你身上有傷,可不興這樣到處動彈的。”楊宛不動了,等姚儀與姚夫人一同回來,方才平靜道:“謝謝老爺夫人關心,宛宛沒有大礙的。”
姚夫人過去坐在她床頭,道:“你這孩子,心思怎麽就那麽重。我說了,以後就當姚家是你自己的家。”
楊宛低着頭不肯說話,姚夫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留了一個丫鬟在屋裏伺候她,方才與姚儀一同走了。
有過一會兒,那丫鬟去給楊宛取晚飯,屋內頓時就只剩下一人。
門忽然響了一下,一個小腦袋伸進來,直直地盯上了床上的楊宛。兩人視線對上,楊宛發現,來的就是當初氣勢洶洶将自己推到邊上的小孩。
他不好意思地從門縫裏鑽進來,期期艾艾走到楊宛床邊,聲音低低地問:“那個……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看到他,楊宛倒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三哥,也是這般橫行無忌的。只是如今三哥……她低頭,将心思藏在心中。片刻之後,小小的身影挪到床前,在她面前站定,小小聲地說:“之前,對不起。”
楊宛吃了一驚,擡眼看他。眼前的少年不過七八歲,穿着一身藍青色長袍,梳雙丫髻,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見楊宛看他,他抿了抿唇,道:“我知道我錯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楊宛低聲道:“宛宛不敢。”
少年立刻就笑起來,仿佛春花燦爛:“你叫宛宛嗎?名字真好聽。嬷嬷叫我肅少爺,我還有個哥哥,叫章少爺。”
姚肅,行二。
楊宛立刻得出這樣的結論,低聲叫:“肅少爺。”
姚肅趴在她的床邊,與面對面,壓低了聲音問:“你是哪家的?為什麽到我家來呀?你的爹娘呢?”
楊宛沉默不語,姚肅不滿道:“我都告訴你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他理直氣壯地問着,聲音略微大了一點,然後又壓下來:“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表妹老跟我搶娘,我以為她又來了。”
忽地他仿佛想到什麽,脫口問:“你是不是也是我的表妹?”
門響了一下,一個女童走過來,站在那裏眨眨眼:“二哥哥,你在這裏幹什麽?”姚肅一驚,跳起來一本正經地站好,道:“我來看看新來的妹妹。”
女童穿着胭脂紅的衣裙,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看得出很注意儀态,但是卻太不自然。聽姚肅這樣說,她取了帕子捂着嘴笑道:“哥哥,這個才不是妹妹呢。家裏下人都說,她是爹從宮裏頭帶回來的宮女。”
“宮女?”姚肅睜大了眼,随後跳了起來:“你真的是從宮裏頭來的嗎,宛宛?”
“二哥哥!”女童撅嘴跺腳,随後看了楊宛一眼,又讓自己平靜下來,說:“爹說,她是爹的師兄的女兒,所以以後就跟家裏頭的女兒一樣養着。我想,她的爹娘應該都死了。”
楊宛覺得心微微地痛,道:“小姐說得是,兩年前,爹娘已經殉國。”
姚肅聽到她這樣平靜淡然的一句話,不知道為何仿佛被刺了一下,感受到了那種痛。眼看女童還要再說什麽,他叫了一聲:“真真,別說了。”
被叫做真真的女童是姚儀唯一的女兒姚真,雖說是姨娘生的,可是姨娘生下她就去了,也是在姚夫人房中養大的,與嫡女也沒有什麽區別。她被姚夫人教養得還算不錯,如今聽到姚肅着說了,就算心中依舊不太高興,也不說什麽,只是嘟着嘴站在那裏,瞪了楊宛一眼。
姚肅站在楊宛床前,說:“我不知道,對不起。”停了一停,他拍着胸脯說:“你放心,我會把你當妹妹一樣的。”
姚真輕哼了一聲。
這時,門口傳來丫鬟交談的聲音,之前照顧楊宛的丫鬟正與旁人說着話:“綠柳你怎麽沒在三小姐邊上?”
姚真聽到這句,頓時臉色一變,拉了姚肅就準備往外面跑。姚肅瞪大了眼看她:“你也是偷跑過來的?”姚真拉不動他,嗔怪道:“二哥哥你明明知道,還問什麽?”
楊宛在床上看着兩人鬥嘴,不由莞爾。只是唇角剛剛揚起,就已經被按了下來。
“肅少爺,三小姐。”楊宛叫着,“不礙事的,那伺候我的丫鬟,也不知道兩位是不是偷跑過來的。只需要說,是關心我,過來看看就好。”
姚真冷哼一聲,說:“我才不會關心你呢。”
話音剛落,門就被推開,方才伺候楊宛的丫鬟站在那裏,手裏提着一個食盒。見到那丫鬟,姚肅不由自主就正經起來:“珍珠姐姐。”
珍珠見他與姚真手拉手站在那裏,形容之間有些尴尬意味,心下恍然,臉上卻笑道:“原來肅少爺和三小姐是來探看楊姑娘了。”
姚肅一臉恍然:“原來你叫做楊宛啊……”話剛說完,就察覺到自己這個時侯說這話似乎不太對,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過來看看她,馬上就走了。”
珍珠笑眯眯說是,行了一禮,看着姚肅拉着不情不願的姚真離開之後,才含笑走到床前,對楊宛道:“姑娘,我取了飯食過來,該吃飯了。”
楊宛說好,自己一翻身坐起來,珍珠連忙來扶,楊宛搖頭道:“也沒有那麽嚴重。”珍珠有心勸說一二,卻發現她是個固執的,只能停下來。
從食盒裏取出飯菜,卻是兩菜一湯,配上微微碧色的粳米,倒讓楊宛的手停了一下。片刻之後,她拿起筷子嘆道:“倒是許久沒有吃過碧粳米了。”
珍珠布菜的手停了一停,想到夫人說這小姑娘曾經是萬千寵愛地長大的,心底不由恻恻,臉上笑容真摯了幾分:“姑娘慢慢吃。”
楊宛的動作并不快,卻吃得并不慢。只是邊上幫着楊宛收拾屋子的珍珠偷眼看去,卻發現楊宛的舉動之間,分外優雅自然。這姚家上下,只怕沒有一個人有這般優雅的姿态。
等到楊宛放下筷子,她才發現,這不大一會的功夫,桌上那兩碟小菜,一碗湯與一碗飯都吃得幹幹淨淨。她收拾碗筷的動作一停,楊宛立刻就察覺了,平靜解釋:“宮中很多時候趕不上飯點就沒得吃,所以習慣了又得吃的時候多吃。”
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楊宛似乎是在對自己說:“以後就不會這樣了。這樣畢竟于養生不好。”
不知道為何,珍珠就聽得愈發心酸起來。
☆、第 3 章
吃過晚飯,楊宛又不顧珍珠的阻攔,在院中略微走了兩圈。
“不知道夫人這個時候忙不忙,”正走着,她問珍珠,“倒是應該去謝謝夫人才是。”珍珠道:“夫人吩咐我過來伺候小姐,卻不是為了小姐的感激的。”她笑起來的時候,右邊嘴角有一個笑渦,很是漂亮,“小姐若是想感謝夫人,今兒就好生修養,等明日再去拜見夫人也不遲。”
見楊宛走得額角冒汗,她又問道:“小姐可要洗澡?我去提熱水來給小姐擦擦身子可好?”見楊宛聽她的勸回去屋內,她不由也松了一口氣。
雖然說知道楊宛本身也不過是一介宮奴,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對着楊宛的時候,珍珠不由自己地就有些心浮氣短。
急急地去提了熱水過來伺候着楊宛洗漱睡下了,又招了兩個小丫鬟過來邊上伺候着,珍珠才回了正房去向姚夫人回話。
姚夫人正讓人散了頭發,見珍珠回來,笑着問了一句楊宛如何。珍珠含笑一一說了,小心地補充:“若是婢子看來,這楊小姐氣度從容,珍珠很是喜歡。”
姚夫人聽了,莞爾一笑,道:“自然是氣度不凡的。她大姐是前朝太子妃,她母親是當年書香世家的女兒,楊家本來也是世家,這樣嬌貴着教養出來的女兒,怎麽會與凡夫俗子相同。就算是在宮中為人奴婢,骨子裏的驕傲也是不屈的。”
珍珠聽到這裏,脫口而出:“可是那殉國的楊家?”話一出口,頓覺不妙,立刻跪了下來:“夫人恕罪。”
姚夫人嘆一聲,看她一眼,道:“你呀……就是這般口無遮攔的。”說着,卻也沒有再說什麽的心思,擺擺手讓她下去了。
“你先伺候着她吧。明日帶她到我這裏來,總要和家裏人都見一見。”
姚夫人說的見一見,卻是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姚家長子姚章和姚肅從學堂裏回來之後,姚夫人才讓人去叫了姚真過來,讓姚家的三個兒女都與楊宛見了一面。
姚肅見到楊宛,趁着旁人不注意對她擠擠眼,楊宛見了卻刻意地不看他那邊,只是盯着姚夫人。等介紹到他的時候,方才對他行了一禮,讓姚肅覺得沒意思極了。
姚章身為大哥,倒是與姚肅分外不同。若說姚肅是個火急火燎的性子,仿佛一只生龍活虎的小老虎,姚章就是翩翩君子之風。雖說才年方十二,可是一舉一動之間,已經頗有文人墨客的儒雅氣息。
見了楊宛,姚章也是彬彬有禮并無半點兒怠慢之處,讓楊宛仿佛看到自家曾經的兄長,頓時有鼻頭發酸的感覺。
姚真昨天對她倒還是很不客氣,今天卻已經将這些不客氣盡數丢了,對她行了一禮,拉了她的手道:“家裏頭就你和我兩個女孩兒,以後我們要好好親近才是。”
楊宛對她笑笑,她立刻就要拉着楊宛到邊上去說話。難得的是,楊宛細細看來,她居然是真心的。
這一點,委實頗為不易了。
姚夫人含笑看着,将姚章與姚肅拉過來細細地問了問學中的情況,兩人一一答了之後,方才笑道:“在學堂裏要聽先生的話,你們好生學了,日後才能像你們爹那樣。”
兩人齊聲應了。
楊宛在一旁看着,忽然之間分外羨慕。
姚真正對楊宛說着姚家的事。原來,姚家除了姚儀這一房之外,另有姚儀的弟弟姚铎這一房。姚儀如今封侯拜相,姚铎卻還只是個舉人,一直到了新朝,都沒有考上進士。
“爹說二叔是讀書讀傻了,太把書裏的東西當回事了。”姚真貼着楊宛的耳朵說,偷偷地叮囑楊宛:“你可別告訴別人是我說的。”
不等楊宛答話,話鋒一轉,卻又說起二房她不喜歡的一個庶女來。“姚玉最讨厭了,總以為自己是一回事,我最不喜歡她了。你以後也不要跟她玩,當心她欺負你。”楊宛将這些一一認真聽着,心底下倒是頗有些感激姚真的絮叨。
細細地說了一陣,邊上有人拉她的衣服,姚真不滿地揮手:“二哥哥你幹什麽,不要來打擾我和宛宛說話好不好?”姚肅卻恬着臉笑,說:“你們說什麽,我也來說說呗。”
“我們說什麽,為什麽要告訴你?”姚真說了,還拉着楊宛要她贊同:“對吧,宛宛?”
楊宛為難,姚夫人在邊上笑道:“肅兒快過來,你混到你妹妹和宛宛兩個女孩子中間幹什麽。”姚肅有些不滿地跑到了姚夫人身邊,叫一聲娘。
姚夫人點着他的額頭道:“你好歹是個男兒身,就不能有點出息嗎?”楊宛在一旁看着,姚真說:“娘最疼二哥哥。”說着,她對姚章一笑,姚章回了一個溫柔的笑意。
“夫人又在教訓小二了。”姚儀笑着從門外進來,見到楊宛,臉上的笑卻淡了一絲。與家人一一見禮過後,姚儀叫了楊宛到他面前,斟酌着道:“我今日去打聽過了你的四姐與你的小弟。”
有些猶疑地,姚儀道:“你四姐出宮之後正趕上發賣宮奴,她被人買了去,如今一時半會的倒是找不到。至于你小弟,我還要一些時間去找一找。”
楊宛感激謝過,姚儀看着她嘆道:“你也休要憂心,總有一日,讓你們姐弟團聚。”
就算是他這樣說,楊宛心中也不是不擔心的。當日在牢中她就與小弟不在一處許久不相見,成了宮奴之後就更加沒見過。只是如今她也确實是無能為力,只能等着消息。
就算是心事重重,飯桌上的楊宛也不曾失了半點兒禮數,一舉一動之間也顯得很是優雅。姚肅盯着楊宛,目光中滿滿的都是好奇。他模仿着楊宛的動作夾菜咀嚼,奈何掌心的筷子卻一點都不聽話,不一會兒,就覺得手指發軟。一生氣,他就将筷子丢了。
姚夫人立刻看過來,姚肅眨眨眼,指着楊宛道:“娘,為什麽她吃得那麽好看,我就做不到?”姚章聽了,不由輕笑,道:“二弟,身為男子,無需太過在乎動作。”
姚肅氣呼呼地又指向姚真,說:“妹妹也沒有那麽好看。”姚真的臉立刻就紅了。邊上被無辜做了對比的楊宛膽顫地放下筷子,快速起身,嗫嚅對姚夫人道:“夫人恕罪。”
身後丫鬟立刻接了姚夫人的眼色,上前來按了她坐下,就聽姚夫人笑道:“真真別跟你二哥生氣,你二哥就是個二愣子。”
姚肅很是不滿,就要張口,卻被姚章輕輕敲了敲手臂,安靜下來。姚儀在旁笑道:“宛宛是從小學了禮儀,如今自然做出來漂亮。”
姚真眼睛一亮,眨眨眼看看楊宛,又看看楊夫人,眼珠子一轉,不知道定了什麽心思。
飯後用過茶,楊宛方才告辭回了自己的院子,姚真在後面跟着,口中叫着宛宛妹妹,跟着楊宛去了她的房間。普一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地問起楊宛的動作來。
楊宛略微有些驚訝,對她的善意卻并不拒絕,竭盡所能地描述着。只是她畢竟年紀小,曾經在家裏學的和在宮中學的又不盡相同,說來說去反而讓姚真越發糊塗起來。
姚真聽了半晌不得要領,只能道:“看來一時半會的,我是學不會了。”
楊宛聽了,心中頗為焦慮,一時之間卻想不到什麽好辦法,看着姚真有些傷感地離開了。
在姚家的日子一眨眼就是半月。半月以來,姚夫人倒是真的将楊宛當做了女兒一般,日日好生照顧着。姚儀對她也很是溫和,幫她打聽四姐楊玲和小弟楊景之的消息從不松懈,隔三岔五的就會告訴她一些進度。
楊宛也不是那等全然無心,原本那種隐隐的防備也不過是因為在宮中見得多了而生出的不安,如今姚家人對她是真心真意的好,她也不是那種不領情的。于是與姚真自薦相處倒是越發融洽起來。
唯有對上姚肅,楊宛卻有些頭疼。
姚肅是個性子活潑的,唯一麻煩的就是太過活潑。被他拿過來的蟲子都被丫鬟們丢出去四五條了。楊宛倒是有心哪次尖叫一聲好讓他不那麽失望,可是在宮中過了這兩年,她倒是想尖叫都叫不出來了。
一來二去的,姚肅對上楊宛的時候日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就連姚真都覺得姚肅實在是無理取鬧,對着他的時候總是出面幫着楊宛将他打發走,倒是鬧得姚肅越發鬧騰起來。
這一日,天氣陡然間冷了下來。楊宛穿了姚夫人派人過來給自己裁剪的新衣,與姚真手挽手去拜見姚夫人。
進了門,卻見姚夫人臉色蒼白,呆坐在那裏。姚真匆匆行了一禮,連忙上前去扶着姚夫人的手臂,問道:“娘,你怎麽了?可是有丫鬟不聽話?”
姚夫人對她勉強一笑,目光轉向楊宛。
楊宛從中讀出了幾分憐憫與同情,心下不由咯噔一下。她緩步走上前去,立在姚真的對面,輕輕地扶住姚夫人:“夫人還要保重身體才是,若是夫人生病了,大家都會傷心的。”
姚夫人聽她這般說,忽地心中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将楊宛抱在懷中,聲音都帶上了幾分哭意:“可憐的丫頭啊……”
楊宛立刻覺得不安席卷過來。
☆、第 4 章
她尚未露出一個遮掩的笑臉,姚夫人已經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小弟有消息了。”
楊宛聽她這樣說,分明是好消息,可是她的作态,卻讓楊宛忒地不安。她強笑道:“有消息,可是好消息,夫人方才那般模樣,忒地吓人。”
姚夫人的目光中卻透着憐憫。握住了楊宛的手臂,她用力地說:“宛宛,我說的話,你要好生聽着。”姚真在一旁覺得不妙,下意識地松開了扶住姚夫人的手,按住了一旁的椅子。目光在姚夫人和楊宛之間來回轉了一圈,姚真想着,楊宛的弟弟到底出了什麽事,才能讓母親說出來那一句“可憐”?
還不等她想到,姚夫人就已經說了出來:“你弟弟如今在宮中。”
楊宛聽得分明,卻一時間不曾想到弟弟在宮中有什麽不對。片刻之後,她才明白了過來,只覺得天旋地轉,房間似乎都在打轉。
宮中的小孩子,除了皇子就只剩黃門。弟弟如今在宮中……
心髒仿佛忽地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