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爺爺
【六】
歡慶的爺爺算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了。她父母早逝,姨媽和表姐什麽的,也就是頂了個血緣的名頭,沒有多少感情。以前老爺子身體還強健的時候,爺孫倆過得挺開心,日子雖然簡樸,但是起碼快樂平靜。
後來老爺子年紀大了,得了老年癡呆。總是把歡慶看成別人,笑嘻嘻看着她喊一個陌生的名字,看她不應答,就又換個陌生的名字繼續喊,喊得累了就不再理她。又愛拉着她看電視,指着屏幕上那些明星說,“那是我的小孫女,好看嗎?”
歡慶一度因為爺爺不認識她而哭得稀裏嘩啦,老爺子看到她眼淚一下子就慌了,哆嗦着雙手,跟犯錯的小孩一樣挺直了背坐在那,時不時弱兮兮地拉扯一下歡慶的袖子。歡慶看着心一酸,淚更是斷不了。
後來歡慶去外地讀大學,沒辦法只能把爺爺送到鎮上一個小療養院裏,收費不高,環境一般,每個月打零工賺生活費和爺爺的療養費,日子雖然挺辛苦,但也過得去。艱難的是剛畢業回家的那段時間,拮據得不行,學校不讓住,在外面租房又很費錢,不得不舔着臉住到姨媽家裏,每天和表姐大眼瞪小眼。
好在這一段寄住沒有延續太長時間,她就嫁給了秦雲彥。
她一直沒有跟他說起家裏的情況,他也幾乎不問。不過看看對方家裏這財力這身份,她覺着自己這點家底小事應該是早就被查得清清楚楚的。她父母死得早,一場車禍直接把兩人一波帶走,将她關于父母的記憶清洗得幹幹淨淨。
她擁有的一切,爺爺給的有,她努力掙來的也有,唯有父母給的只是一條命。要說沒有怨過那都是假的,平白無故把她帶來這個世界,然後分分鐘丢下她撒手人寰,太多時候她在夢裏哭着問他們,為什麽不帶她一起走。醒來看到老爺子通紅的雙眼,她就心如刀割——這世界只剩下她和爺爺相依為命了,她怎麽能走?
而秦雲彥的從天而降,讓她覺得父母好像還是留了點什麽的。她早逝的母親跟秦母是兒時的好友,同一條褲子穿了好多年,各自嫁為人婦,一個随着丈夫漂泊海外,白手起家;一個留在故土,柴米油鹽,奈何紅顏薄命。
秦母見到她的第一天就哭得肝腸寸斷,回憶起當年和她母親的兒時趣事,傷感得不能自己。往事不可追,秦母拉着她傷感了老半天後,毅然決定讓自己的下一代延續當年“绾角姐妹”的情誼。
那一桶狗血就是這樣潑到了秦雲彥和陳歡慶身上的,連帶染紅了一本結婚證。
她覺得自己在秦雲彥的心裏怎麽着也該有點主角光環,就比如是一個堅強生活、心懷感恩,無論被如何對待都能眼裏常含淚水,微笑地對這片土地和人間愛得深沉,渾身上下時不時還能撲棱撲棱地閃兩下聖光的女主。
可惜她想得太多了,人壓根就懶得理她。
但也好,樂得自在。
嫁給他之後,總歸是生活條件好了很多。但關于老爺子的事情,她還是沒提起,秦母有跟她說過,把老爺子接到家裏來照顧,被歡慶拒絕了。秦雲彥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在他小時候都相繼去世了,要是把歡慶爺爺接到家裏,為老獨尊,她覺得心頭不舒服。
那是她的爺爺,不是別人家裏生活條件優渥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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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慶平時愛宅在家裏,但每周都要抽出時間去療養院看爺爺。有些難受的心事,憋屈的苦水,她只愛跟爺爺說。想想幸好現在老爺子老年癡呆,要真神智清明,聽她倒這些破爛豆子事兒,不得糟心死。
歡慶每次去看他都要帶上老爺子最愛吃的柿餅,趴在他腿上,或者推着他的輪椅在林蔭道上慢慢走一段,細細碎碎地說一些這樣那樣的小事情。基本老爺子的耳朵是自動屏蔽她的,就連她在說自己結婚了的時候,他也只是指着不遠處一個走路的陌生人說那是他可愛的小孫女。
她輕輕應下來,看着那陌生人柔和的側臉,輕輕說:“嗯,你的小孫女現在過得很好。”
壁立千仞,再堅韌的石壁總也要立在土地上。
歡慶的爺爺就是她的土地,是她在這人世裏漂浮,唯一覺得自己還有地方可回的那一塊故土。
所以,當結婚一段時間,歡慶照例在周末去看爺爺卻被療養院的工作人員告知她爺爺已經轉院的時候,心頭像是被挖了一個巨大的洞,那種鋪天蓋地的恐慌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
那也是她第一次跌跌撞撞,神色慌張地沖到宜豐大廈,瞪圓了眼睛吼那個前臺妹子,“秦雲彥呢!讓他給我下來!”
當時大廈裏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把歡慶列入“不知天高地厚來鬧事的煞筆姑娘”行列。卻沒料到他們那位一向高冷的總裁竟然步履匆匆地從樓梯裏走出來,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一把就擁住了那個發抖的姑娘。
他輕輕拍着她的背,聲音溫柔得能滴水:“怎麽回事?”
“我爺爺呢?”她大口喘着氣,雙手把他的西裝外套揪得緊緊的,“我爺爺在哪!”
那是秦雲彥第一次看到崩開了淡然表情的歡慶。
他一直以為這女人無堅不摧,不管是心還是人。她沒有底線,原則也十分彈性,任何事情到了她那裏,只能跟心情挂鈎似的,完全無法讓人預料發展和結局,全憑她一顆心。
一個人,總要有個弱點才顯得活生生。
他從前一直都摸不到歡慶的弱點,直到他看到那女人抖着肩膀趴在老爺子的雙腿上,凄凄地哭。
她什麽話都沒說,就只是一聲一聲地喊爺爺,像小女孩似的,一臉驚慌的淚水。而那老人眼睛裏全然沒情緒,默默又漠漠,有那麽一會擡起手摸了摸她的頭,喊了個他從沒聽過的名字,不知道是誰,反正不是陳歡慶。喊了幾遍沒人應他,他就憂傷地眨眨眼睛,換了個名字,繼續喊。
他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莫名覺得胸口有種鈍鈍的疼。
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公子哥,向來不識愁滋味,人間疾苦什麽的,跟他能有五毛錢關系。歡慶和她爺爺,讓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了“心酸”這個詞。跟錢太少,情太薄沒多大關系,而是那種生來孤獨的人與這個世界唯一的維系。
心肺沒長全的秦某人第一次見到這種維系具象化在他面前,化作歡慶的眼淚,化作老人輕聲的呢喃。大概是那個時候開始,秦雲彥對秦父秦母孝敬了許多,秦母樂得笑不攏嘴,把這功勞歸給了歡慶,于是秦家二老對歡慶這個兒媳更滿意了。
那一天的歡慶,讓秦雲彥切切實實覺得,她是活生生的。熱烈的喜怒哀樂在她身上跳躍起舞,每一處落腳都紮開一個血口,從血口裏開出一朵朵如火如荼的紅山茶來。
從那以後,他偶爾也會去看一眼歡慶的爺爺,但基本上是碰不上歡慶的。但也遇上過那麽一兩次,歡慶推着老爺子的輪椅慢悠悠走着,神色柔和得不像話,絮絮叨叨一直說着話,不讓別人陪,只是爺孫倆。
他就站在那,靜靜看一會就回去了。
後來歡慶跟他提過關于爺爺的事情,好像還在記恨他不打招呼直接給老爺子轉院的茬,那一聲謝謝是說出口了,但是又僵又硬,卻分外認真。
他于是也說不出什麽話來,但隐約可以感覺到,“我想給你一個驚喜”這種事情要是做給陳歡慶看,那一定是太閑了。
在去療養院的路上,歡慶一直沉默。
直到秦雲彥突然把車停在路邊,一聲不吭下了車,沒過幾分鐘又提着兩盒柿餅上車,歡慶漠然的表情總算是松動了。好像這會才意識到,秦雲彥是在喬南大學門口撿到她的。
“你要有事情,你就去辦事吧,我打車過去就行。”
“我能有什麽事?”他朝她笑了笑。
“秦總剛出差回來就光臨大學校門口,就只是沒事随便轉個圈?”
秦雲彥側頭看到她淡然的表情,內心回味了一遍她懷疑的語氣,愉悅地笑了,“你也可以理解為我是去接你的。”
歡慶從牙齒縫裏擠出一聲嗤笑,微擰的眉頭夾着嘲諷,“嗯,我信。”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