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怪你過分美麗
這次的新加坡之行是瑤瑤6年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次旅行。李申寧忙,司嘉怡比他更忙,只有保姆一直陪着她,這令她郁悶至極。
保姆想辦法逗她開心,效果都不好,就連帶她去頗有名的Escape主題樂園的車上時,也沒見她有什麽好臉色。
“去玩海盜船?”
“不。”
“那去玩‘激流勇進’?”
“沒興趣。”
“還是去玩卡丁車?”
“不、去!”
保姆不論怎麽提議都激不起小姑娘半點興趣,下車之後進了主題樂園,保姆就一直跟在這臭臉小姑娘的身後到處閑逛。
正值周末,周圍都是帶着孩子來消遣的父母,不遠處的海盜船正在運行,驚人的搖擺高度和游客的尖叫聲織就一番熱鬧景象,瑤瑤看着那些有家長陪同的同齡人,甚至她的斜前方還有一個坐在爸爸肩上的男孩,那姿态、那高度,統統透着股嚣張勁兒。瑤瑤看着那高人一等的小孩背影,心裏不是滋味。
保姆很快發覺瑤瑤臉上越發明顯的“羨慕嫉妒恨”,趕忙把她往清靜處帶:“走,我們去那邊買喝的。”
瑤瑤跟着保姆向冷飲店走去,索性低着頭,眼不見為淨。進了冷飲店也是找那最角落的位置落座,保姆去為她點喝的,瑤瑤側臉趴在桌上,從她這個角度透過落地窗往外看,正好看見布偶區那兒,一位父親為孩子買下幾乎一人高的布偶,孩子接過抱着,開心得眉飛色舞。瑤瑤嘟着嘴巴收回視線,忍着惡氣掏出手機打給李申寧,決定好好數落這不稱職的老爸一番。
可電話剛接通,她只說了一聲“喂”,就被李申寧打斷了。
“瑤瑤,我正在幫忙找人,你有什麽事等我回去再說,啊?”李申寧說着就把電話給挂了,驚得瑤瑤嘴巴都忘了合上,下一瞬擡眸,正看見一個表情冷酷的小男孩站在她的桌前。
見她這副模樣,小男孩愣了愣。
瑤瑤收起驚訝,對這位突然出現的同齡人十分不客氣:“看什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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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似乎吓着了,然而雖然呼吸明顯一滞,臉上的表情卻沒怎麽變化,就這樣頂着一張沒有任何情緒的臉坐到了對面的角落。
這男孩的衣服,帽子瑤瑤都覺得似曾相識,突然就想起,剛才坐在爸爸肩上的男孩,不就是他?
不容她多想其他,男孩的爸爸端着個起碼放了五杯冷飲的托盤走了過來。
瑤瑤突然眼睛一亮,歡快地揮手打招呼:“姚子政!”
端着托盤的男人一頓足,看見這小姑娘把手臂揮得老高,生怕他沒注意到,他一愣,繼而便是微微一笑。
保姆替她買回來的冷飲一點也不對她的胃口,瑤瑤毫不留戀地跑去姚子政那桌蹭喝的,之前的陰霾早已一掃而光。
聽了姚子政的介紹,瑤瑤眼珠一轉,沒頭沒腦的話脫口而出:“我跟你是朋友,他跟你是父子,那他是不是又該叫我阿姨?”
瑤瑤邊說邊咬着吸管,覺得自己幽默極了,“咯咯”笑了起來。姚子政雖笑得有些無奈但好歹是心情很不錯的樣子,那男孩卻始終抱着杯喝的縮在角落,一聲不吭,跟沒聽見似的。
瑤瑤有些氣餒,畢竟平日裏還真沒有人這樣無視她的存在,但明顯瑤瑤是越挫越勇的孩子,越是不被搭理,越是對他感興趣:“我叫李睿瑤,跟我很熟的人會叫我瑤瑤。你呢?”
瑤瑤說話時不由得往男孩身邊挪了挪,整張臉都湊向他,男孩卻只是越發往角落縮。
姚子政替孩子回答:“他叫司俊铎,你可以叫他多多。”
瑤瑤只覺得這男孩比她的脾氣還臭,皺着鼻子向姚子政抱怨:“他不歡迎我。”
“他只是不愛說話。”姚子政習以為常了似的,瞥一眼那男孩,那眼神、那表情起始都沒有什麽變化,可瑤瑤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又有點嫉妒了。
雖然姚子政和多多都不愛說話,都稱得上是合格的玩伴,但瑤瑤整個情緒都被調動上來,畢竟再也不用羨慕那些攜家帶口來這兒游玩的家庭。
之前不感興趣的游樂項目,瑤瑤現在統統要嘗試一遍,即使多多無意加盟。
許多高危游戲都有年齡限制,瑤瑤逛了許久,終于找到一個相對刺激、年齡限制沒那麽嚴的游樂設施,自然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飛行椅的設施外,半大的孩子們大排長龍,多多明顯也很感興趣,趴在護欄外,直直地瞅着空中那巨大的轉盤,眼中的光既是忌憚,又是興奮。瑤瑤絕對是慫恿人的高手,當下就引誘道:“我們一起去吧,可好玩了!”
多多對她的邀請充耳不聞,依舊趴在護欄外看,又一次被忽略了的瑤瑤索性伸手拉他下來:“喂!要不要一起去玩啊?”
瑤瑤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手一抓上他的胳膊,就仿佛觸動了他的失控按鈕,令他猛地驚叫一聲,原本熱衷于沉默的男孩突然而起的歇斯底裏吓得瑤瑤整個人呆立在原地,下一秒他已甩開她的手跑向姚子政,直接躲在姚子政身後,再也不肯出來。
周圍人都被這陣勢吓到,姚子政目光掃過人群,将他們的詫異、驚恐和不解一一盡收眼底。姚子政攬緊孩子的腦袋,沉默地做他的庇護。
瑤瑤好半響才醒過神,頭一回不知所措起來,左右尋思了半響,慢慢走到姚子政面前,多多只露了小半個側臉出來,瑤瑤掙紮半晌,帶着不甘不願的別扭勁兒說道:“對不起。”
不過顯然,對于她的道歉,這位多多一貫采取充耳不聞的态度,躲在姚子政身後,扭頭看着與自己一欄之隔的飛行椅,還是那麽興奮,但絕不嘗試。對此,瑤瑤在心中鄙夷了一千遍,默默拉着自家保姆去排隊。排了半晌的隊,瑤瑤終于上了飛行椅,還找了個最刺激的位置坐下,保姆吓得半死:“這位子太危險了,不如咱們換個地方坐。”
瑤瑤用行動拒絕,直接把保姆拉上了自己的旁坐:“幫我系安全帶。”
保姆一千萬個不願意,卻拗不過這小祖宗,苦着臉為瑤瑤系上安全帶。
瑤瑤扭頭正好可以看見還站在護欄外的姚子政和多多。姚子政的目光并不在她這邊,瑤瑤趁機對多多做一個恐吓的表情。她這樣龇牙咧嘴,男孩明顯愣了一下,瑤瑤得意地收回目光,在座位上蹦一蹦,試試安全帶的緊度。
瑤瑤雖然讨厭極了這惜字如金的多多,卻喜歡極了這熱鬧的氣氛,保姆幾次催她回酒店,她都不願意,就這樣四人一直結伴到傍晚,一起吃了晚餐,瑤瑤還是不想就此分道揚镳。
瑤瑤已經困得不行,畢竟瘋玩了一整天,吃完晚飯離開飯店,她是連步子都不願邁了,都已經到了不顧面子要保姆抱着走的地步,還要眼巴巴地回頭瞅瞅姚子政他們:“我們待會兒去哪兒玩?”
瑤瑤那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着姚子政,可沒等到姚子政回答,另一個稚嫩的、帶點小結巴的聲音率先響起:“媽媽罵……會罵……”
瑤瑤“霍”地尋向聲音的源頭,腦中悠悠飄過一句話:原來他不是啞巴……
姚子政似比瑤瑤還震驚,着實是愣住了。許久之後,才摸着兒子的腦袋,微笑着點頭:“我們這就回去。”
對于姚子政的一系列表情變化,瑤瑤心眼裏好奇,她還真沒見過姚子政這樣開心過,雖然他仍是那樣淡淡的笑,可眉中的神采,仿佛他這兒子嘴裏吐出了什麽金玉良言似的。
瑤瑤在心裏默默鄙夷:不就說了一句話嗎,至于驚喜成這樣嗎?
司嘉怡這一天幾乎要把整個新加坡翻了個遍。
想方設法弄到了任何有可能聯絡上姚子政的人的電話,找到了姚子政下榻的酒店,甚至去了機場找出入境資料,卻始終沒有姚子政的蹤跡。
多多剛失蹤那會兒她就已經報了警,警方那邊卻至今沒有任何新消息。
駕車載着司嘉怡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了一整天,李申寧幾度欲言又止,除了透過不時地後照鏡确認她的狀态,別的什麽也做不了。
坐在副駕駛座的司嘉怡,目光一直鎖定前方往來的車站,看見任何車型或顏色與原作者那部相似的,心中便升起一絲希望,卻又每每失望。
李申寧第十五次看了手表,終于決定結束這場毫無收獲的尋找:“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她只是搖頭,依舊趴在窗棱那兒望着外頭。
“你這樣在街上無頭蒼蠅一樣地亂竄,一點用都沒有,還不如……”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停車!”
李申寧聞言一怔,都還沒來得及剎車,這女人就已經開了車門,一副急不可耐要沖下去的架勢。吓得李申寧趕緊傾身過去拉回她,一邊猛踩剎車板。剛一剎死,李申寧手微松,她就掙脫了鉗制,下了車,跨過馬路中央的半米高護欄,直奔對面車道,追着一輛黑色轎車而去。
不明所以的李申寧随後追下車去,此時的司嘉怡已經跑出很遠,可惜黑色轎車早已駛離了此地。
司嘉怡追出近幾百米,終究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兩道後車燈消失在斑斓夜景中。李申寧趕過去時,她正弓着背大口喘氣,李申寧看着那不堪一擊纖弱背脊,一時無話可說。還是司嘉怡先擡起頭來看着他說:“我看到他的車了。”
“沒準是你神經太緊張,看錯了。”
“我沒看錯。”
李申寧只有嘆氣的份了。
司嘉怡直起腰杆往回疾走,頭也不回地提醒他:“快上車,我們往那個方向追。”
李申寧兀自搖搖頭。他一言不語地跟在她身後,回到了車邊,司嘉怡已經坐進副駕駛,回頭見他沒上車,而是直直站在她這邊車門外。司嘉怡不耐:“磨蹭什麽?上車啊。”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你真确定你沒看錯?之前那兩次你看錯了追過去攔車,結果怎麽樣?只能向他們道歉。別這樣自亂陣腳。”
仿佛瞬間被戳中死穴,司嘉怡關車門的動作僵住。看着這樣的她,李申寧真切的感受到一種許久不曾光臨過他的情緒——一種被稱之為心疼的情緒。
這令李申寧動搖,迅速回到駕駛座,發動車子準備掉頭到對面車道。
這時候,卻聽到這女人冷靜下來說:“回方家。”
李申寧詫異:“不追了?”
“姚子政不是那種會明目張膽搶孩子的人,他想得到多多,有一千種方法,搶孩子這種過激行為只會讓我抓住把柄,申請取消他的探視權。”司嘉怡微微阖上眼,一整天的奔波帶來的疲憊掩藏在了眼皮下,“你說的沒錯,我神經太緊張了,只會自亂陣腳。”
李申寧挑眉觑一眼這個女人,覺得驚奇,哪個才是真正的司嘉怡?
方才失了陣腳的她?
還是此時這個擁有冷靜強大內心的她?
李申寧駕車回方家,中途路過一間速食店,下車買晚餐。
司嘉怡正準備開門跟下去,她的手機就響了。
心中猛地一激靈,司嘉怡趕忙掏手機,卻不是警局或姚子政所住酒店來的電話。
司嘉怡免不了又一陣的失落,接起電話,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尋常些。
“嘉怡啊,你帶多多在外頭玩了一整天了,準備幾點回來?我煮了糖水等你們回來吃。”
方母一直把多多當親孫子在帶,老人家心情起伏太大的話容易出事,司嘉怡也就沒讓保姆把多多失蹤的事告訴方母。這下只能試圖蒙混過去:“我們可能晚點回去,或者我直接把多多接去酒店住一晚,您就不用等我們了。”
她一番話仿佛在方母的心頭潑下一盆涼水,方母的語氣都低落下去:“哎,你們過些天就要回國了,眼看這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真的舍不得你們……”
此刻司嘉怡的心緒,既是酸楚,又帶雜亂,緩了緩才能繼續以平靜的聲音回道:“伯母,您別這麽說,我一定會常常帶多多回新加坡看您的。”
封閉的車廂令人壓抑,司嘉怡不由得開始懷疑,當年自己動了一時邪念招惹了那個男人,而這幾年的種種遭遇,起始都是對她的懲罰——
敲車窗的聲音響起,将司嘉怡拉扯出自我懷疑的泥淖,司嘉怡回神看去,李申寧一手拿着外賣的紙袋,另一手示意她下車。
司嘉怡下車,李申寧直接把她的那份放在車頂蓋上,自己則倚着車子吃了起來。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司嘉怡才想起,他也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司嘉怡走到他一旁,拿過紙袋,也跟他一樣,倚着車身吃東西。
眼前便是一片大海,船影朦胧,千萬盞燈火閃閃爍爍:身後是一片摩登樓宇,斑斓的光映着城市的繁華,似乎永不會熄滅,往來新加坡這麽多次,她還從沒停下腳步欣賞過這派海國風光。
李申寧轉眼已經吃完所有的東西,轉頭看見司嘉怡手裏的食物動都沒有動,不能斥責,只能安慰:“會沒事的。”
司嘉怡笑笑:“有時候我真的很嫉妒你,同樣是單身父母,為什麽你可以過得這麽輕松,我卻不可以。”
李申寧感到心中某根弦被這個女人的苦笑撩撥了,再仔細看她,精致的側臉像嵌在夜色裏……在這樣的時刻心動,不應該,不可以。
李申寧收回視線,扭回頭去看海,他們同樣地直視前方,誰也沒有看誰,只有這樣,他才能以一貫不屑的模樣說道:“女人和男人不同,再堅強的女人也會有軟弱的一面,就像你,總有某個一瞬間,想要找個肩膀依靠吧。”
司嘉怡苦笑着搖頭否認。可轉眼又沒了笑容,因為感覺到肩膀一沉。是李申寧的手環住了她的肩,讓她靠在了他肩頭。
李申寧依舊沒有看她,直視前方,沒有感受到她的抗拒,他輕聲補充:“比如說,現在。”
平穩行駛的黑色轎車裏,坐着一行四人。姚子政開車,多多坐在副駕,瑤瑤拿着手機坐在後座玩游戲,保姆坐在一旁,很識大體,不忘向姚子政道謝:“姚先生,麻煩您了,還要親自開車送我們回酒店。”
無奈瑤瑤滿腦子只顧着玩樂,聽保姆這麽說,突然想起一件更緊要的事,立馬丢了手機,趴到駕駛座的靠背上:“對了,我們明天再一起出來玩吧?”
姚子政顯然心情愉悅,但還是率先征求兒子的意見,顯然多多心思并不在此,扭回頭看着被瑤瑤丢到座位上的那部手機。
手機的頁面停留在瑤瑤半途而廢的那個游戲,瑤瑤本着友好的态度,決定解釋一番:“這是一個逃生的游戲,要在10秒鐘內拼出圖片才能獲得通關密碼。很難玩的,我都已經玩了三遍都還沒過關……”
說完瑤瑤就後悔了,他只顧着看那屏幕,壓根就沒聽她在講什麽,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瑤瑤狠狠把嘴一撇:“估計我講了你也不懂,算了算了我不講了。”
卻在這時多多傾身過來拿走手機,游戲的聲音重新響起,估計也就10秒鐘的工夫,手機裏切切實實傳來通關的聲音。瑤瑤有點不敢置信地湊過去看,這男孩已經開始玩下一關了。
瑤瑤落寞地靠回車椅,偏頭看窗外,之前的嚣張勁兒全沒了,只餘下心中飄過的一個聲音:哼,我絕不會承認你很厲害。
就在這時,停在路邊的一輛車吸引了瑤瑤的目光,瑤瑤一怔,趕緊坐直了身體仔細瞧,這回不僅看清了那輛停靠的車子,也看見了倚着車身的那兩個人——
“停車!”
姚子政聞言,平穩停下,透過後照鏡看見瑤瑤詫異的目光投在窗外某處,姚子政随後也看向窗外。
瑤瑤歡快地撲到姚子政的車椅邊解釋:“我看到我爸爸了!”
這一句話吓得保姆趕緊去捂瑤瑤的嘴,瑤瑤這才記起不能在外人面前這麽稱呼李申寧,悻悻然做個鬼臉。駕駛座裏的這個男人似乎絲毫沒聽見她說了什麽,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車邊那對男女,握方向盤的手僵硬至指節泛白。
姚子政重新發動車子,緩緩停靠在路邊另一停車格內。瑤瑤等不及,車剛停穩她就開了門蹦跶下車,三兩下已跑到二人身邊,緩一口氣,然後猛地尖叫,準備吓他一吓:“李!申!寧!”
還沉湎在歲月微涼中的李申寧一驚,扭頭看,那雙手叉腰擺出一副大人相的小姑娘正得逞地“咯咯”笑。
司嘉怡從李申寧肩上擡起頭來,見到瑤瑤,亦有些詫異。這份詫異還沒來得及被消化,停在他們前方的那輛車上又下來一人,司嘉怡目光微轉,看清那人面容,猛地僵住。
在衆人反應過來之前,司嘉怡已沖到姚子政面前:“我兒子呢?”
姚子政遲遲不回答,司嘉怡直接繞過他,去開他的車門。
多多坐在副駕駛座上,正玩着手機游戲,那全神貫注的模樣,仿佛全世界都與他無關。
司嘉怡沒有打攪孩子,就這樣彎身站在車門外,不言不語,不哭不笑。
不遠處的瑤瑤是徹底看不懂了,目光滴溜溜地在李申寧、姚子政之間轉着,似乎他們都不打算向一個孩子解釋些什麽。
最後只能由同樣一頭霧水的保姆領上李申寧的車。這位保姆照顧瑤瑤一年多,深知李申寧脾氣不好惹,卻還從沒見過李申寧現在這樣帶着忌憚,還帶着點厭惡的樣子。保姆見狀,只得替他向姚子政說:“姚先生,這一整天麻煩你了,再見。”
姚子政的表情更令人捉摸不透,似乎在隐忍什麽,又似乎什麽事也沒有,再細細一看,又分明是心情不錯的樣子,對保姆微微颔首,很客氣地回:“再見。”
司嘉怡抱多多下了車,随手攔下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李申寧來不及說什麽,目送計程車消失在茫茫車流中。姚子政亦看着,似乎沒有要上前阻止的意思。
瑤瑤坐進車裏還不老實,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好奇的目光始終不離這兩個大人,李申寧一邊把這位好奇寶寶的腦袋摁進車裏,一邊撥電話給司嘉怡。
電話很快接通,李申寧也不知這份尴尬從何而來,幹咳了一聲才道:“孩子沒事吧,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了。今天麻煩了你一整天,不好意思啊。”
這樣客氣,李申寧真不知道要怎麽回了,那端說完就挂了電話,李申寧聽着忙音好一會兒,也上了車,帶着瑤瑤離開。留姚子政一人站在那兒,只有他的車與他作伴。
海風徐徐,形單影只……
漸行漸遠的計程車中,多多安安靜靜坐在那兒玩游戲,司嘉怡一手摟着孩子,借以平複心緒,另一只手撥電話回方家。
是瑪麗接的電話,語氣依舊透着緊張:“還……還沒找到嗎?”
“已經找到了。”
瑪麗顯然大大地松了口氣:“方老太太還沒睡呢,說一定要等到你們回來一起喝糖水。”
“我們已經在車上了,估計十分鐘就能到。”
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只是暫時得以放松,司嘉怡挂了電話,垂眸看向懷中的孩子:“以後別随便跟着陌生人出門,知不知道?”
多多仍執着于游戲,對司嘉怡的要求充耳不聞,司嘉怡本欲拿走他的手機,逼他好好聽她說話,想想卻只能作罷。
司嘉怡看着手機挂墜上瑤瑤的那張大頭貼,有些自暴自棄地想,如果自閉症能令一個人一輩子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她又何必去強求他回到這肮髒的現實中來?
把多多送到方家,一家人喝了糖水,多多沒一會兒就回房睡了,方母拉着司嘉怡聊了一會兒天,見時間不早,方母親自送司嘉怡出門,司嘉怡在等電梯的空當,竟看見瑪麗出門來尋她。
“怎麽了?”
瑪麗小心翼翼的,畢竟是自己犯錯在先:“司小姐,我保證一定好好看着多多,今天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司嘉怡不想給人添麻煩,盡量釋懷地笑:“沒事兒,我信你。”
瑪麗卻還不敢放輕松,聲音越發地低了:“剛剛在喝糖水的時候,我見你始終沒有笑容,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
司嘉怡能感覺到瑪麗緊張到雙肩都揪起,于是笑着拍拍她的肩:“我不是在氣你,只是我自己最近壓力有點大,心情不好,與你無關。”
瑪麗可算是卸下了心理負擔:“那……我是不是以後都不要讓那位姚先生進門比較好?”
因這被突然提及的名字,司嘉怡費力挂起的笑容瞬間沒了。
司嘉怡離開方家後并未回自己所住酒店,開着車漫無目的地行駛,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已将車停在金沙酒店外。
酒店外觀幽雅,在燈景的投映下泛着冷酷耀眼,無法忽視的光。
有些人有些事,你若沒勇氣去面對,便永遠只能落到下風,司嘉怡一咬牙,決定登門拜訪。
金沙酒店司嘉怡中午來過一次,當時着急尋找多多下落,姚子政可能出現的任何地方她都沒有放過。今晚她再度前來,前臺服務員已經不是白天那位,司嘉怡在白天就已經從姚子政助理那兒打聽到房間號,這次她直接乘電梯上去。
來到套房門外,司嘉怡深呼吸按門鈴。
卻遲遲沒有人來應門。
姚子政在海邊待了一晚。
車的後備廂一直開着,裏頭是還未開封的啤酒,車頂蓋上亦放着一紮酒罐,姚子政倚着車側,手中的那罐還剩下一半。轉眼就喝完了這罐,“咔”一聲捏壞它,棄之一旁。
此刻的姚子政,西裝筆挺,如白天在衆人面前時那樣一絲不茍,酒氣與夜色将另一面的他很好地包裹。
風也憾不動那毫無表情的臉龐。
破曉的第一縷陽光從海面升起的時候,姚子政回到酒店。那個蜷在門邊陷入熟睡的身影瞬間将他的一切自制擊個粉碎。
有些遲疑的腳步聲在幽靜的走廊中回響,姚子政靠近,俯身。這樣近的距離裏觀察這個女人,有疲憊和倔強寫在緊閉的眼唇,一切恍如昨日。
姚子政拿房卡開門,“滴”的一聲似乎驚動了她,姚子政等了等,她眉頭微微一皺,卻并未轉醒。
姚子政抱起她進門。
一沾上柔軟的被子,這女人眉頭就解開了,顯然蜷在門外的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穩,姚子政為她脫去鞋和外套,掖好被角之後,他坐在床邊,有欲望驅使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
手伸到一半,停了停,終究是放棄,姚子政撫着額頭起身,去浴室沖洗掉一身酒氣。
司嘉怡是被驚醒的。
夢靥很真實,帶她回到她再也不願回去的過去。男人的雙手抱起她,她能感受到硬挺的西裝布料蹭着她的臉頰,膝彎那兒的皮膚能感覺到他手的力度與溫度,她的鞋被溫柔地脫去,有手指在夢裏撫摸她的臉……
司嘉怡猛的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天花板。
司嘉怡坐起來環顧四周,很明顯這裏是酒店,而她周圍并沒有人。
金沙酒店窗外的标志海景盡展眼前,這是一個和煦的早晨,本該是慵懶的一天的開始,但司嘉怡的神經卻在看清床尾凳上放置的手表、西裝外套和領帶後倏地繃緊。
司嘉怡穿好自己的鞋和外套,下床去尋那個男人。
她循着浴室傳出的水聲來到浴室門外,想了想,決定去客廳等他,轉身剛邁出一步,身後傳來“咔噠”一聲——是浴室門打開的聲音。司嘉怡定在那裏。
浴室門無聲拉開,司嘉怡能感覺到絲絲溫暖的潮氣向她撲來,她沒有回身,依舊背影相對。他的聲音也是溫暖的:“睡得還好嗎?”
這個親手推自己入深淵的人,如今站在崖邊問她:你還好嗎?甚至還帶着隐隐關切。
多麽可笑,可司嘉怡笑不出,聲音是平靜的,臉上卻已是支離破碎的表情:“姚子政。”
這三個字,要故作平靜地從口中說出來,有多難,有多痛,只有她自己心裏清楚。
“你應該知道多多現在是我唯一的寄托。”
“……”
“你做這些事,不就是想要繼續你六年前沒有完成的計劃,徹底逼死我嗎?”
“……”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六年前我的心就已經死了,現在站在這兒的司嘉怡,只不過是一具沒有心的空殼。”
姚子政始終不說話。
但應該離她很近,司嘉怡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專屬于姚子政的涼薄味道,雖然她想忘得一幹二淨,但這是過去的歲月留在她記憶裏的烙印,注定揮之不去。
“但我也要告訴你,我比你妹妹,比方梓恒都堅強,我永遠不會跟他們一樣選擇自殺。”
司嘉怡無意去猜測這個男人此時此刻到底是挂着勝利者的微笑,還是在冷眼俯瞰她所謂的堅強,她盡力保持一個談判者該有的鎮定:“除了多多,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你不一樣,你現在要名聲有名聲,要地位有地位,你奪走我最後的東西,我不想活了,絕對會拉你一起死。”
司嘉怡終于明白自己說什麽也換不來這個男人半點讓步,便也不再多做停留。
可她一動,突然被從身後猛地摟住。
姚子政的一只胳膊橫亘在她肩上,司嘉怡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怔住片刻,開始掙紮,可他依舊單手摟着她,堅實、強勢。
“放手!”司嘉怡偏頭看他,愣住。
這個男人的臉上有着種種追悔莫及的表情,那樣綿長,又那樣尖銳,似乎足以将一切強勢的表象統統撕碎。
但司嘉怡再也不會相信。她猛地閉一閉眼,掰開他的手繼續前行。姚子政站在原地看着她即将走過拐角,即将走出他的世界,那是一種能生生将他割裂的恐懼,一種即将徹底失去的恐懼。
“如果我說想彌補呢?”他突然說。
司嘉怡緩緩停下,這個男人又在給她織網,可她已然不是當年的司嘉怡:“你以為我會相信?”
又是一番長久的靜默,姚子政突然冷笑:“是啊,連我自己也不相信。”
她走了,終究是走了,姚子政嘴角的那抹冷笑,一點一點消泯成最落寞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