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幾句話說開,一頓飯就吃嗨了,蝦殼堆成山,酒瓶子鋪滿地,吃到散場,喬南非要上天臺唱青藏高原,被耿青城一套擒拿打暈扛回去了。
夜色下,翠柳街像冬眠的蛇蟄伏在樓院間,比起黑暗,程煙景更怕人多的地方,他豎起耳朵聽了聽,沒有多餘的腳步聲才放下心來,馱着樂易慢慢走着。
樂易喝多了,渾身火燙,像一塊烙餅挂在程煙景肩上,走起路來左腳踩右腳,踩着踩着,秤砣似的豎在路中間不走了。
程煙景不由得停下來:“怎麽了?”
難不成是要吐?
樂易指着黑不溜秋的夜空,突然扯着嗓子——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程煙景:……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
丢人吶!
樂易身體一促一伸,像被擠壓的手風琴:“不經歷風雨!怎麽見彩虹!沒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程煙景:……
“我的……”樂易打了個酒嗝:“……景兒啊!!”
程煙景一陣惡寒,雞皮疙瘩簌簌往下掉:“在呢,在呢!”
“我再也不願見你在深夜裏買醉!不願別的男人見識你的妩媚!”
現在是誰醉啊……
程煙景眼前模糊一團,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樂易又硬要在馬路中間開演唱會,七八米寬的街磨蹭了快十分鐘,回到診所,兩人衣服都汗濕了。程煙景把樂易扔在床上,打了熱水給他擦身子,樂易笑眯眯的,嘴角都能長出花兒來。
程煙景搞不懂了:“真醉還是假醉?”
樂易突然伸出手,把人拽到懷裏:“真醉了。”
行吧,說真醉的人往往沒醉到哪兒去。
程煙景貼在樂易身上,他也累了,懶得起來,樂易的腹肌和腰身比酒香還要迷人:“你和耿警官……”
“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樂易輕輕撫摸着他的發旋兒:“是我沒保護好我媽,怪不得別人。”
程煙景沒說話,把前額抵在他胸前,樂易撐起身子,吻了吻他的額頭:“我和過去和解了,希望你也能。”
程煙景嗫嚅:“說什麽呢……”
“我說我愛你。”
兩人都累了,程煙景擦完,像一只柔軟的貓伏在他胸前。樂易迷迷糊糊中做了個夢,夢裏依舊是白恹恹的日光和漫天的黃沙,遠遠的,有一陣哭聲,他在蛛網一樣的溝壑間尋找哭聲的來源,從東跑到西,從南跑到北,跑到雙腿快要斷掉,終于看見了一個孩子。
一個小小的程煙景。
深如礦井一樣的溝壑把他們攔在兩邊,樂易隐隐發怵,想跑到盡頭繞過去,可深溝像蠶絲越拉越長,他急得滿頭大汗,心一橫,閉着眼跳了下去。
他沒能爬到對面,而是像一輛燒了引擎的飛機急速下墜,黑暗張着血盆大口等着他落地,這次死定了,粉身碎骨、死無全屍。
地面突然發出雷鳴般的巨響,仿佛群山崩塌,石頭裹挾着沙土傾瀉而下,溝壑被抓出巨大的裂痕。手臂,樂易突然想到了青色的手臂,要出來了,纏上來了,可他還在下墜……
要死了……
土地搖晃着,一只大手猛地從土裏鑽出來!
青色的宛如長滿黴菌的手像五指山一樣放大,将他托了起來,他慢慢升騰,仿佛落在層層羽毛上,羽毛輕輕晃晃,把他送回地面,孩子停止了哭泣,睜着圓滾滾的眼睛看着他,眼睛一大一小,左邊的像黑黢黢的葡萄,右邊鼓如燈泡。
你是誰?男孩問。
樂易強裝鎮定、在他面前蹲下來:別哭了,跟我走吧。
夢到這裏就斷了,嚴謹的生物鐘使他準點醒來,已經到出攤的時間,天色還像墨一樣黑,樂易打了個哈欠,看了眼懷裏熟睡的程煙景,輕輕在他額頭吻了一下,蹑手蹑腳爬下床,程煙景蹙着眉動了動,好像很不滿。該換一張大一點兒的床了,不過最好還是把隔壁買下來,有個獨立的家。
菜場是清晨最熱鬧的地方,樂易買了一個紫砂鍋,看到賣烏雞的小販,就想給程煙景熬烏雞湯,碰上個養家鴨的,又覺得山藥老鴨湯也不錯,恨不得全搬回去。
冬天的林城霧霾籠罩,翠柳街像被籠在紗幔裏,當空潑出半碗水,落下就能變成一團泥,程煙景推開窗,街對面沒了那道影子,那人在廚房裏忙活。
樂易端着小米粥走出來:“想出去的話,我可以陪你到街上走走。”
程煙景搖搖頭,這空氣讓人避之不及,關了窗,說:“你店裏好像很多客人。”
“你先把早餐吃了,我去幫忙。”樂易完全不像宿醉過,神清氣爽,和平時沒什麽兩樣,程煙景想起他端着酒杯洋洋灑灑說得那通話,欲言又止。
“怎麽?”樂易輕聲問。
程煙景點點頭,又搖頭:“沒什麽,你去吧。”
樂易擱了碗,揉了揉他的頭發,程煙景聽着動靜,腳步聲遠了,才慢悠悠地把粥喝了,他習慣了早餐只吃柳橙,突然有了熱粥,竟有點恍惚,嘴裏都是甜甜的味道。
時間尚早,診所清閑,程煙景盯着桌上的座機發怔,這是供推拿的客人預訂用的,從來沒有對外撥過,一直孤零零放在桌角。
該撥嗎?該的吧,樂易能做到的事情,他至少該試一試。他深吸了一口氣,磨磨蹭蹭地撥了號,又遲疑起來,該說些什麽呢,不過對面顯然沒給他太多時間思考,問道,哪位?
程煙景:“哥……”
對面突然沒了聲,像是怔了一般。
程煙景撥弄着圈圈繞繞的電話線,聲音微弱得很:“我走得太匆忙,把收音機掉在沉香堂了。”
電話那頭卻是聽清楚了,“我給你送去?”
“別,幫我收好就好,我下一次回家的時候,就拿……”程煙景牙齒打顫,他真沒辦法像樂易那樣把過去都作廢,更不确定他和謝明峰之間,能不能像樂易和耿青城那樣一酒泯幹,連說一個“家”字都像是嚼了一顆石頭,磕得牙疼。
謝無争沒得哪裏不對:“安頓好了就回來看看,爸媽都想你。”
程煙景神情窘迫極了:“對不起,我……”
“說什麽呢,”此時,遠在蠻城的謝無争已經在去沉香堂總部的路上了,他送的收音機豈能亂扔,得去拿回來。“如果你真有話想說,下次當着咱媽的面說呗。媽一直很想聽你叫他一聲‘媽’,當然爸也是……”
程煙景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好。”
戰戰兢兢的通話就這麽結束了,程煙景松了一口氣,像是心裏狂風四作,以為緊跟着就是滂沱大雨,沒想到卻是風過無波。他心情出奇的好,忍不住又端起碗,把碗口沾着的一小塊米粥張嘴舔了,卷進肚裏。
這個動作特別孩子氣,他自己都覺得幼稚,心虛地朝外看了看,一擡頭就看見樂易倚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煙景眉頭一跳:“怎麽這麽快回來了?”
“忘了說我愛你。”樂易隔空抛了個飛吻,一揮手,這次真的走了。
過了幾日,樂易真把隔壁的空房買了下來,請了裝修工重新裝修。林城的裝修工滑頭得很,不牢牢盯着總是偷懶,樂易想了想,把監工這活兒丢給程煙景。程煙景耳根子軟,說什麽信什麽,一聽說樂易要教姚珊打理面館,裝修的事情只能交給他,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裝修工不同于病人,和病人交流那是職業素養,和裝修工打交道,程煙景就不自在了,仿佛周圍全是詭詐的眼睛,話說多了額頭能汗濕好幾回,程煙景內斂,悶着不适不肯說,一天一天地熬,幾周下來竟然慢慢習慣了。樂易看在眼裏,心花怒放,在網上學着做了一道高難度的文思豆腐,光切絲就切了一個小時。
樂易一邊忙活面館,一邊到診所當幫工,兩人感情濃了,眉來眼去總有些不一樣,何況程煙景脖子上挂着亮燦爛的戒指,程煙景依舊很小心,總是把領口豎得高高的,遮住項鏈。診所的座機自從給謝無争打過電話後就變成了親情熱線,陶婉萱還讓他把樂易帶回家看看。
程煙景還是不愛出門,總擔心會被人搬到網上,他的安全感少得可憐,讓他主動踏出診所,難度不亞于讓八十歲的老人一口氣爬五個來回的珠穆朗瑪峰。樂易只能換着花樣:“天氣變冷了,我陪你去買點衣服?”
話音剛落,順豐小哥就敲了門,搬來七八個紙盒子,聯系電話留的樂易的,收件人卻是程煙景,兩人揣着一肚子疑惑,打開一看全是衣服,從supreme的沖鋒衣到Burberry的風衣都有。
樂易:“哪兒來的?”
程煙景歪着頭想了會兒:“我哥買的吧。”他有些懊惱,“上次電話裏,我說林城變冷了,早知道他會這麽破費,我就不說了。”
樂易:……
這個寵弟狂魔。
程煙景看着吊牌上的價格咋舌:“你剛剛說要買什麽?”
樂易:……
“算了……”
樂易不肯放棄,過了幾日又纏着程煙景給新房挑瓷磚窗簾壁燈。
程煙景本能地退縮了:“你買就好,我都可以的。”
樂易笑眯眯地勾着他的手指:“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家,兩個人住當然要一起去挑。”
程煙景被撩得心癢,額頭卻在寒冬臘月滲出汗來:“可是……”
樂易輕輕地在他的下颌舔了一下,試圖灌迷魂湯:“可是什麽?寶貝兒?”
程煙景沉默了半晌,突然像貓一樣鑽進他的懷裏,仰着頭就加深了這個吻,這狡猾的家夥,居然會反客為主了,樂易心裏罵着,腦袋卻灌了漿糊,被程煙景的主動撩得不知東南西北,幾番唇舌交纏,兩人就滾到了床上,偏偏程煙景還像食髓知味似的,勾着他的腰不肯放,簡直挑戰他心底的獸 欲。
幾番抵死纏綿下來,樂易也狠不下心再提出門的事了,看着程煙景臉上滿是被他蹂躏過的春情和無辜,心裏一揪,只恨自己意志不堅定。
不出去就不出吧,程煙景肯跟他回林城,已經是極大的收獲了,宛如套着铠甲的戰士,已經卸了護腕和盾牌,雖然那護着心髒的胸甲還不肯摘,但慢慢來好了,反正他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久違的陽光終于冒出了頭,像是掙脫了霧霾的禁锢,給大地投以溫暖,行人的影子被陽光染了色,變成淺灰。街角走來一個平頭男人,膚色黝黑,套着一件落魄的沖鋒衣,綠色的軍旅鞋使他看上去像剛完成了一場筋疲力盡的徒步旅行。男人走到面館前,看了看招牌,不悅地皺眉,杵在那兒沒動。姚珊朝他看去,摸不準他是不是來吃面的,只好微笑。
男人被姚珊的笑容溫暖了,怔了一會兒,才問:“你是徐婆娘的女兒?”
姚珊一愣:“誰是徐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