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當看完信件,紀慕夏瞬間明白為什麽這裏的文字都被隐匿了。
書房的一切都在述說這個耕讀傳家的大家族曾經發生過的慘案。
“文字獄。”
榮華富貴來自于文字,連誅九族也同樣來自于文字。
信件上,是一封通風報信,讓這徐家人趕緊逃命。而逃命的起因是因為一本詩集,一本這徐家主人徐正芹自己出版的詩集。
徐家耕讀傳家,有家傳的造紙手藝和造紙坊,也有自己的印刷和售賣的書鋪,家族又多文人子弟,出仕的文官附庸風雅,出幾本自己的詩集實在是稀疏平常。
但是政治鬥争不比詩歌的風花雪月,政敵硬是從詩集裏摳出某個字眼,說徐正芹是有謀逆之心。
起初,只是罷官。
但是這位桀骜的徐家大人不甘之下,酒後失言,狂寫了一篇骈文把此事狂罵一通,被同桌的朋友背叛,洩露給政敵後,再次被政敵揪住了小辮子。
官場上的鬥争向來是腥風血雨,這一次,骈文裏影射了帝王,帝王大怒,徐家人被判滿門抄斬。
這封信是提前得到消息的好友通知徐正芹趕緊逃離的信件,但是這位官員文人脾性性子上來,決定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證明他沒有反叛謀逆之心,不逃。
書房的所有書籍信件被燒毀,是為了不讓自己家傳的書籍一起被戴上那謀反的罪名。
只要是有心編織文字獄,總能從文字中找到“謀逆”的字眼。
滿院子的白燈籠是徐家人給自家人準備的喪事。
徐家所有人都沒有逃,做好了舉家赴死的準備。
大門門口的封條和牆壁、燈籠上的血手印,原本是這庭院死者的血手印,是所有人的怨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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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秉言看完之後,沉默了許久。
他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如此殘酷的歷史案件,比起曾經接觸過的病人,這樣的死因簡直是無妄之災。
因為一個人的一首詩,滿門抄斬,根據上面的記載,甚至還有死者被扒墳鞭屍。
即使是以謝秉言的冷心冷情,也覺得難以接受。
越是親人早逝,缺少親情的關愛,便越是珍惜身邊真心對待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紀慕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吐出胸中的所有壓抑。
即使早從歷史文獻中得知過文字獄,真正親自面對時,依然讓人難以接受。
他已經明白了這裏玩家的死法和死亡原因,就像阿茲特克的紋身一樣,其實一直有跡可循,只是他們身在局中,并沒有發現。
紀慕夏透過書房的窗戶看了看天色:“先回去吧,天快黑了。”
這一日,是倒數第六日。
他們二人雖然被安排試紙,實際上只有謝秉言一人完成了所有工作,順帶還威脅了一把鬼怪NPC——一支可憐兮兮的毛筆。
但是收獲也是巨大的。
紀慕夏找到了字紙塔的位置,找到了藏在“耕讀傳家”匾額裏的NPC,也找到了庭院所有人死亡的真相。
這一番事情過後,天色已經昏暗下來。
眼瞅着要天黑了,兩人的腹中也開始餓的叫了起來。
“我們今晚住哪,菊字間?”
“不是,還是去堂屋,今晚也在那,那裏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對紀慕夏的話,謝秉言老實說是有些懷疑的。
他們剛拆了匾額,相當于抄了那個鬼怪NPC的老家,現在紀慕夏說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确定不是送人頭嗎?
但是紀慕夏都去了,謝秉言也只能選擇相信他。
走出書房時,他們已經聞到了堂屋方向飄來的飯菜香味。
饑腸辘辘的時候,聞這個味道更是腹中如火燒,兩人加快步伐去了堂屋。
跨過門檻時,其他玩家已經在桌邊開始用餐,紀慕夏的第一反應就是清點人數。雖然因為這一局人數衆多,他沒法記住所有玩家的名字,但是大概的長相還是能記住的。
稍稍一數,紀慕夏發現又少了一人。
紀慕夏臉色一沉,開始關注是誰。
很意外的,竟然是之前在一起的貝利亞和雷歐少了一人。
雷歐不在。
貝利亞坐在桌前,機械的往嘴裏喂飯,臉上表情恍惚,身上還殘留着斑斑血跡。
紀慕夏注意到,貝利亞的右手不自然的垂在桌下,用的左手拿着勺子吃飯。
之前互相交流紙條時,貝利亞是右手寫字,并不是左撇子,如此這般,紀慕夏猜測他右手大概受傷了。
傷到無法拿起筷子,應該不輕。
“怎麽了?雷歐人呢?”
“死了。”貝利亞臉上流露出一絲痛苦之色,“你讓他等着,他非不聽,現在好了,被拉進草垛……”
紀慕夏默然。
只看看貝利亞身上的血跡,就可以看出當時他們的慘狀。只是他沒想到,這二人明明知道那草垛的危險,非要這般作死。
最後把自己作死了,又能怪的了誰。
貝利亞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我松手了,我實在是拉不住,再不松手我自己也會一起被拉進去……”
他不斷地重複着那些話語,很明顯,貝利亞是相當愧疚不安的。
紀慕夏猜想,兩人大概原本就認識,甚至現實中可能本就是相好的朋友。
沉默中,謝秉言默默給紀慕夏添飯夾菜,紀慕夏一低頭,便看到碗中全是自己愛吃的。
已經分別這麽些年,他還記得嗎?
紀慕夏心思微動,再看謝秉言時,眼裏多了許多複雜的東西。
……
吃完晚飯,貝利亞魂不守舍的走出堂屋。
紀慕夏忍不住了:“你不如留在這裏,這裏最安全。”
看貝利亞這樣的狀态,又是受傷又是心神恍惚,即使有危險也反應不過來。
貝利亞卻在門口站了站,低聲喃喃道:“若是死了,兩個人做一對也正好……”
紀慕夏一愣。
原來,這二人不僅僅是普通朋友嗎。
回過神來是,貝利亞已經背影惶然地走遠了。
而謝秉言卻在一旁低語:“如果換做是我,寧願一起死在游戲裏,也好過一個人茍且偷生。”
都世界末日了,他也沒有父母牽挂,就這麽陪着所愛的人一起死在游戲,也是一種別樣的浪漫。
謝秉言說這話時,目光隐忍的看向紀慕夏的背影。
紀慕夏心思微動朝他看過去時,謝秉言卻迅速挪開視線,淡淡道:“大家都走了,我們該休息了。”
“你說,我們要不要再把那個NPC叫出來問話?”
謝秉言指着頭頂上的匾額詢問道。
所謂燈下黑,明明就在眼皮底下的東西,很多人反而發現不了。
就像是“耕讀傳家”四個字每天挂在玩家的頭頂,玩家卻沒注意到這是庭院裏唯一白天也能正常出現的文字。
兩人之前把匾額拆下來研究一番,重新挂上去時,位置自然有所變動,但是也沒有一個玩家發現。
匾額裏的NPC,便是那位因為文字獄獲罪的徐大人,徐正芹。
可惜的是,徐正芹受到了巨大的刺激,鬼魂有些神志不清,嘴裏神神叨叨一直吐詞不清的念着什麽詩歌詞賦,之前二人詢問話時并沒有得到什麽有用信息。
“不急。”
紀慕夏的目光緩緩挪向室外。
黑漆漆的夜色裏,有一盞盞白色的燈籠,隐隐約約在移動。
謝秉言突然失聲:“那是什麽!”
他剛剛一眨眼,看到白燈籠裏,似乎有人的面孔閃過。
他的叫聲仿佛驚擾了那些白燈籠,把它們吸引過來,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了堂屋的門口。
“徐家人的亡魂。”紀慕夏倒是冷靜,“你覺不覺得,這些燈籠像一個個人頭?”
謝秉言:“你的意思是,這些白燈籠是……”
“徐正芹被腰斬而死,其他徐家人大部分是被砍頭。”
“但是在那之前,徐家人被屈打成招,受了很多刑罰。”
那些刑罰,就是如今玩家的各種死法。
徐家人遭受的一切,在玩家身上重複了一遍。
徐家有給家人點長明燈的習俗,在這些人死後,亡魂沒有殘留在刑場,而是回到了自己家園,變成了一盞盞鬼火燈籠。
玩家以為,這一局游戲沒有NPC,卻不知NPC一直在他們眼皮子底下。
紀慕夏閉了閉眼。
這是一個深刻的教訓。
畢竟是游戲,不能以常理論之,這一次有燈籠和匾額各種形狀的鬼怪NPC,誰知道以後的游戲裏有沒有更奇怪的NPC?
“他們不敢進來?”
謝秉言一直警惕着外面的白燈籠,怕他們記仇的沖進來報複,但是白燈籠只在門口擁擠着,上下顫動跳躍着,并沒有跨過那道門檻。
“對,所以我說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紀慕夏的目光看向那本家譜,“因為,這裏有它。”
“這個玩意在徐家人眼裏,是不祥的死亡之源。”
“窪田友江被腰斬,除了因為在牆壁上沾染到徐家人的血和怨念,最主要是念了上面的詩。”
“什麽詩?”謝秉言奇怪道,“哪一首?”
白天他們摘下匾額後,家譜變成舊的模樣,但是上面血跡糊的到處都是,而且字跡模糊不堪,紙張也有殘破,無法看到所有的字跡。
“徐正芹嘴裏一直念的那首詩。”紀慕夏輕聲一嘆,卻沒有再往下說。
謝秉言稍微一想晁代成的死因,便明智的住嘴沒有繼續往下問。
外面的白燈籠躁動着想吃人,看到室內兩個人閑聊着十分淡定的模樣,一個個透明的人影終于忍不住了,從白燈籠裏飄了出來。
盡管已經知道這一盞燈籠是一個人頭一個死者,真正面對密密麻麻瞪着自己的亡魂時,謝秉言還是有些心裏發怵的。
滿院子的幽靈鬼怪盯着你露出吃人的眼神,不可能不緊張。
紀慕夏坐在太師椅上,手指輕輕敲擊着把手,仿佛在閉目養神。
謝秉言不得不佩服他的心大。
謝秉言坐在了旁邊的太師椅上,雙目仍然炯炯有神的盯着外面的幽靈。
雙方用眼神交戰,彼此都很斯文有禮,十分的君子。
看得多了,謝秉言竟然覺得對方有點礙事,這不是燈籠,這是一群電燈泡。
原本好好的二人世界,多了一群幽靈,看着真是不順眼。
這麽一想,謝秉言淡定多了。
“字紙塔,字紙塔。”紀慕夏低聲念道,“你知道字紙塔是用來做什麽的嗎?”
謝秉言搖頭。
紀慕夏如同說睡前故事一般,緩緩敘述起那個長長的歷史故事。
字紙塔,亦稱惜字塔、焚字庫等,始于宋代,明清已相當普及。
那時文人大多會選在文昌帝君生日,即農歷二月初三之時,舉行盛大的祭祀。
這便是紀慕夏和謝秉言曾在書房的殘缺信件上搜集到的信息的來源。
以紀慕夏的工作和學習經歷,也曾在其他史料上看到過字紙塔的記載,因此能憑借三言兩語便知道其中的真正含義。
文昌帝君的祭祀不同于其他神明,享用五谷三牲,他享用的,是字紙,是讀書人使用過的廢紙。
“将字紙在字紙塔中焚燒,然後把燒完的字紙清理出來,裝入特制的木盒,在鼓樂聲中恭送下水。”紀慕夏回憶着自己看過的記錄。
“當時的人們相信,河流入海,海天相接,最終字紙會回到天上,回到神明的身邊。”
謝秉言聽得深深蹙眉,再次擡頭,看向頭頂的匾額。
“既然是焚燒字紙,那焚燒哪些字紙?書房的那些?”
“不是。”
紀慕夏起身,看了看桌上再次恢複成玩家名冊的家譜,伸手把它拿了過來。
謝秉言看到,紀慕夏剛剛碰到那本家譜,所有的鬼魂齊齊往後一退,那透明的臉上,竟然清晰地流露出畏懼、厭惡等諸多情緒。
謝秉言心念一動,他們不敢進來,真的是因為這本詩集?
“這就是個詛咒品,誰碰誰死,鬼怕人也怕。”紀慕夏回答時,謝秉言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把自己的疑問說出口了。
“那你還碰。”謝秉言急了,就要從紀慕夏手中搶走。
“沒事。快結束了,詛咒再厲害也沒用。”紀慕夏一如既往的淡定,翻開了已經大變模樣的家譜。
當匾額被取下時,家譜就會恢複原本破舊的模樣。
當匾額被挂上去,家譜又會變成玩家的死亡名冊。
紀慕夏剛剛一翻開,除了自己和謝秉言的死亡遺像,還看到了最新的雷歐的畫像和死亡時間。
堂屋有白色的燈燭,紀慕夏取下燈罩,把家譜放在火焰上加熱。
然後紙上所有的文字褪去,泛黃的紙張上,變成了一首首紀慕夏在信件裏看到過只言片語的詩歌。
他們所有人都誤會了,這并不是家譜,是那本導致了徐家人死亡的詩集。
只是因為導致了徐家人的死,變成了徐家人的死亡家譜,導致所有徐家人死在了同一天。也變成了玩家的死亡名冊,操控着玩家遇到的危險和死法。
NPC就在眼皮子底下,字紙也在眼皮子底下。
這才第二關游戲,其實游戲一直都不難。
也難怪游戲會那般氣玩家的蠢。
剛剛想到這裏,紀慕夏的腦海裏再次響起那個清脆的童音,打着呵欠不耐煩的說道:
【倒計時第五天……】
總算等到了這個聲音。
紀慕夏微微一放松:“睡一會,明天還有大戰。”
字紙塔在草垛裏,草垛裏有鬼怪,可不是大戰。
至于門外的幽靈們,紀慕夏就當他們是門衛了。
“你先睡,我守一會。”
紀慕夏可以神經粗的不在乎那些“觀衆”,謝秉言卻不能不在乎。
這一晚,他打定主意要守夜,提防外面的鬼魂們忍不住的暴走。
“你守兩小時叫我換。”紀慕夏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呵欠。
“好。”謝秉言沒忍住,伸出手揉了揉紀慕夏的頭發。
謝秉言答應的好好的,但是一直到天亮,紀慕夏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被吵醒,謝秉言都沒有叫他。
昨晚,是謝秉言一個人守夜撐了過來。
也幸好,那些鬼魂很有君子風度,沒有動手,瞪了一晚上後,變回白燈籠的模樣,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紀慕夏想要多說時,謝秉言輕松地笑了笑:“你不是叫我哥嗎?”
都叫了他秉言哥,那麽哥哥保護弟弟豈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此時玩家已經憤憤來到堂屋,紀慕夏沒有再多說,轉移了話題說起正事。
“我已有了時間的線索,就在今日,等大家都來了再說。”
出人意料的是,貝利亞撐過了昨晚,早餐時準時出現在桌邊。
對上紀慕夏略驚訝的眼神,貝利亞淡淡道:“我不會就這麽死了。”
“不說我了,今天就是那祭祀嗎?”
“對。”紀慕夏對上剩下玩家期待又緊張的眼神,“我還需要各位一起配合一下,祭祀不是一個人的事。”
貝利亞首先道:“你說。”
紀慕夏一擡頭,向頭頂的“耕讀傳家”匾額示意。
“首先,把這個匾額拆下來,擡到字紙塔那裏去。”
而字紙塔的位置,貝利亞是知道的。
當匾額被拆下來,被玩家擡出堂屋後,那本家譜再次恢複了破舊的模樣。
而且,第一次沒有變成分散的飛頁。
紀慕夏拿上那本被誤會是家譜的詩集。
跟在匾額後面。
“就這本書就夠了,不用去書房再取些文字?”經過書房時,謝秉言不放心地問道。
“不用。就這個。”紀慕夏十分肯定。
貝利亞一路無言,沉默地配合着,他便是擡匾額的其中一人。
另一人是謝秉言。
其他玩家有的對紀慕夏并不信任,以為他只是想要拿人的性命做實驗。
或者是有自己的思路,并不願意配合,獨自離開。
但是最後與他們同行的也不少,加上紀慕夏、謝秉言和貝利亞三人,約有七八人。
聽到二人的對話後,那七八人裏有人不放心,彼此對視示意一番,自顧自去書房找了些字紙。
紀慕夏一看,簡直抄家一般,不止是桌上的信件,書架上的書籍,連牆壁上的山水畫都給摘下來了。
紀慕夏皺眉,滿門抄斬之後便伴随着抄家,玩家這般行徑,與徐正芹最厭惡的那些官吏有什麽區別?
“我們待會迅速行動,在他們燒這些之前燒。”
紀慕夏低聲說道。
他有預感,這些玩家自作主張的行為将會為自己帶來災難。
謝秉言悄悄往身後一看,眼角跳了跳。
大白天的時間,屋檐上挂着的、草叢裏藏着的那些白燈籠,悄悄挪動了位置,從不同方向,朝着他們這個位置彙聚了過來。
謝秉言朝紀慕夏眼神示意,卻得到一個“淡定”的口型。
徐家人的祭祀大典上,怎麽能沒有徐家人?
……
到了造紙坊後的山溪旁,紀慕夏看都眼前的一幕,驚訝,也不那麽驚訝。
他擔憂地看向貝利亞,眼裏有深深的同情。
果然,在看到眼前一幕後,貝利亞的手一顫,差點把擡着的匾額扔下去。
“哈哈哈哈,想不到竟然是這樣哈哈……”
貝利亞笑的十分癫狂,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和雷歐想盡辦法去刺草垛,就是為了讓裏面的字紙塔露出來。
結果雷歐的性命賠上,字紙塔躲在草垛裏紋絲不動。
但現在到了時間,它自己出來了。
那雷歐的死算什麽?
“所以你說等時間到了,就是這個意思?”謝秉言若有所思。
今日便是時間到了。
即使是變成鬼了,徐家人對文昌帝君依然很尊崇,到了日期準時祭拜。
而之前藏在草垛裏和百般守護,不用紀慕夏解釋,在知道了文字獄的真相後謝秉言也明白了過來。
——那是徐家人對自己信仰的保護。
“把匾額放這裏。”紀慕夏示意擡着匾額的二人把匾額放在字紙塔的正前方。
走到近處來,謝秉言發現字紙塔并不高,至少比起常見的寶塔來說矮多了。
石塔整體呈青灰色,是青石堆砌而成,高約七米,那大小一看并不能容人進入。
它的底座只有大概兩平見方,是正方體;塔身只有三層,是六面棱柱體,每往上一層體積緊縮一圈;頂層是葫蘆樣的雕刻;塔正面二層之下有一個倒U型孔,這便是那燒字紙的焚化爐。
“燒了字紙就可以停止時間?”去書房拿了信件山水畫的幾個玩家這時不搶先了,警惕地彼此對視,“誰先燒?”
“我來吧。”
哭過笑過如同癫狂的貝利亞突然主動接過紀慕夏手裏的家譜——也是徐正芹的詩集。
“你說過程,我來做。”
紀慕夏有些猶豫時,貝利亞淡然道:“雷歐性格好勝,做什麽都喜歡搶第一,他之所以去掀草垛,就是為了第一個通關。現在他不在了,我想替他拿到這個第一人。”
紀慕夏松手了。
指導着貝利亞,先把詩集點燃。
貝利亞有攜帶打火機,把詩集點燃後,扔進焚化爐裏。
紀慕夏看到,詩集在火焰中一點點融化時,眼前的畫面仿佛在褪色一般,一點點變得暗淡。
青石的字紙塔變得灰撲撲有裂縫,字紙塔旁的山溪幹枯的露出河床,周圍的樹林變的枯枝敗葉一片死寂。
就連身後跟來的白燈籠,也變成了滿身血跡的……
人。
包括那塊“耕讀傳家”的匾額,徐正芹站在匾額所在的位置,露出原本的模樣,一個四十出頭的文官。
時間倒流,回到了徐家人死亡時的最後一刻。
詩集承載了徐家人太多的怨恨,變成了一個詭異的詛咒物,反過來導致徐家人死後依然被束縛在這個庭院裏。
盡管因為文字而死,徐家人從不曾怨恨文字,怨恨字紙,恨得只是當權者。
這也是為什麽徐家人在死後依然祭祀文昌帝君,依然保護字紙塔的原因,字紙塔是為了敬重文字紙張而建。
當詩集徹底被燒掉後,紀慕夏看到徐家人的身體從腳開始,一點點變成光斑,螢火蟲一般往周圍消散。
“時間”被毀滅了,也是徹底停止了,徐家人解脫了。
紀慕夏抓起一把還溫熱的灰燼,直接灑入山溪。
山溪回到過去,已經變成了枯河,他也沒有匣子,就潇灑的一揮灑,莫名有種揮徐家人骨灰的錯覺。
謝秉言眼神一閃,瞅了瞅周圍那些站得遠遠的等着看他們下場的玩家,雙手捧起剩下的所有紙灰灑入山溪。
這是給文昌帝君的祭品。
一點也不給那些想渾水摸魚的玩家留。
“來,給你留了一把。”謝秉言沒有忘記貝利亞,留了最後一把紙灰。
貝利亞卻搖頭拒絕了。
這時有玩家想上前就這麽蹭通關,看到他朝紙灰伸手,謝秉言“呼——”長長一口氣,直接把紙灰吹散了。
“我們自己燒。”玩家冷眼瞅了謝秉言一眼說道。
游戲向來分的很清楚。
詩集是紀慕夏、謝秉言找到的,字紙塔是雷歐和貝利亞找到的,這次是貝利亞燒的詩集,紀慕夏和謝秉言灑紙灰獻祭品,如果能通關,玩家定然也只有他們三人。
已經通關過一局游戲、成功活到現在的玩家都知道,就就如同阿茲特克游戲裏,需要所有玩家都塗上自己的血液一樣,這個游戲不存在一人通關全體解脫。
紀慕夏看到那幾個玩家拿着自己從書房拿來的字紙去點火燒,然而火苗不但沒有燃燒起來,還激怒了那些沒有完全離開的徐家人一般,一個個對他們怒目以視。
謝秉言看着這一幕,突然想到昨晚門外站着但是毫無殺傷力跟他互相瞪了一晚上的畫面,莫名覺得這群徐家人真是有風度。
有風度的文人真是可愛啊,變成鬼了都那麽可愛。
有風度的文人消失了,周圍草垛上的紙草有靈魂一樣朝字紙塔飛了過去,将它再次封鎖在裏面。
看着重新被封印起來的字紙塔,看着重新聚攏起來的草垛,貝利亞突然朝草垛沖了過去。
紀慕夏沒想到游戲已經通關時,貝利亞會一心赴死。
他甚至來不及拉住貝利亞,就看到貝利亞已經被草垛裏伸出來的慘白的手拉住了身體。
這一次,貝利亞沒有反抗也沒有掙紮,甚至握住了其中一只手背上有茂盛體毛的手,那只手與周圍的手骨骼肌膚完全不同,紀慕夏一眼就看出是白種人的手。
貝利亞臉上帶着笑容,被草垛吞沒,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發出慘叫。
紀慕夏沉默了。
謝秉言眼神深深看着草垛,眼裏有着動容。
“死亡瞬間膽怯是人之常情。”
但是清醒之後,克服膽怯為愛赴死卻不是。
【恭喜小蠢貨們,游戲通關!】
紀慕夏聽到腦海裏,那個童聲帶着嘲笑說道。
他和謝秉言成功通關了。
但是其他已經來到最後一步的玩家卻沒有,他們瘋狂的攻擊草垛,想要讓字紙塔再次出現。
然而草垛再次變成了危險物品。
離開游戲時,紀慕夏聽到了朗朗讀書聲。
“天地不滅,文化不滅。
人類不絕,文化不絕。
或鉗之口,或奪之筆。
人奪其名,我葆其實。
文化真美,群醜忌之。
文化真善,僞善畏之。
日月經天,誰能蔽之?
萬古江河,誰能廢之?1”
這不是那首被當權者當成反叛的詩,這是徐正芹文字獄事發之後用來明志的詩。
聽着徐家人傲骨铮铮的讀書聲,紀慕夏仿佛看到了千古以來文人的脊梁。
文人有時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有時候也頂天立地鐵骨铮铮。
伴随着朗朗讀書聲,紀慕夏心神激蕩。
他,也是文人的一分子……
下一秒,紀慕夏已經回到了現實。
現實中,問秦研究所的閱覽室裏。
謝秉言就在他的面前,說給他帶來了一個驚喜。
“還好,我們都活着。”
意外的再次一起經歷了一場生死游戲,慶幸的再次一起活了下來。
此時此刻,謝秉言什麽其他心思都沒有,只有單純的喜悅。
他情難自禁的抱住了紀慕夏,身後卻傳來一個憤怒的聲音:“謝秉言,放開我弟!”
謝秉言:“……”
“紀繁春,怎麽又是你!”
安靜的閱覽室一角,響起了兩個男人的打鬥聲。
看着兩人越來越過分的打鬧,紀慕夏冷靜的呼叫了機器管理員,把兩人一起打包扔到健身房裏繼續打。
等到紀慕夏瞅着時間差不多了,優哉游哉過去喊二人一起吃晚餐時,果不其然看到躺在地上累成狗的兩只。
“晚上誰做飯?”紀慕夏手裏甩着一串鑰匙,這是他家的鑰匙。
兩個哥哥都回來了,自然得回家。
“我!”
“我!”
兩個哥哥争寵一般搶着回答。
紀慕夏聳聳肩:“看你們技術。”
兩個哥哥的廚藝都不錯,紀慕夏從小一直處在被照顧的那一方,即使獨自學習和工作也可以吃食堂,廚藝技能一直沒點亮過。
“走吧,回家,家裏沒有菜還需要買菜。”
……
紀慕夏頭上頂着自己的橘貓,驗證了瞳孔推門而入。
“啊終于回家了!”
叫聲無比誇張的,不是這房子的正牌主人紀繁春,而是謝秉言。
紀繁春額頭上青筋跳了跳,看模樣很想對着謝秉言的屁股一腳踹上去。
謝秉言一進門,熟門熟路的拿出拖鞋給他換:“來來來,不要客氣。”
然後反客為主,熱情地翻出茶杯給紀繁春倒水。
“家裏茶葉咖啡都是給慕夏這樣的小帥哥喝的,反正你長得醜,白開水就挺配你的。”
紀繁春:“……”
“呵呵,謝秉言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是慕夏他哥,長得跟他很像?”
謝秉言笑眯眯一口把白開水喝了:“不喝算了,不喝我自己喝。”
橘貓突然凄厲的“喵”了一聲,沖着謝秉言就一爪子撓上去。
紀慕夏:“那是橘子的水杯。”
謝秉言:“噗——”
闊別幾日的房子終于有了主人,重新煥發了生機。
游戲的通關獎勵還沒有來,紀慕夏幾人商議後猜測,大概是還有玩家沒有通關。
也不知道剩下的那幾個玩家下場如何。
謝秉言大大喇喇往沙發上一癱,比在自己家裏還随意。
“哎,我回來都沒地方住。家裏我的房間還留着吧?”
“留着,自己打掃。”紀慕夏頭也不擡順口就回答。
紀繁春的眼神刀子一樣嗖嗖嗖的射過去,赤裸裸的嫌棄讓謝秉言越發得意。
“哎,好!我順便給你的一起打掃了啊!”謝秉言起身就往紀慕夏的房間走,還沒走兩步就被紀繁春攔了下來。
“謝秉言,買菜去。”
謝秉言:“訂購……”
“別指望訂購,信號都沒了,你怎麽讓機器人送貨上門?”
紀繁春犀利地冷笑:“想住我們家,可不能白吃白住。慕夏,你說是吧?”
“對!”紀慕夏忙着給橘子倒貓糧,順口回答。
這次,輪到紀繁春得意地看謝秉言。
謝秉言:“我買!”
……
等到謝秉言去買菜,家裏的氣氛頓時變得寧靜祥和起來。
紀繁春脫下外套,撸起衣袖,充分展示自己的兄長愛。
“游戲裏沒好好吃飯吧,家裏還有點米,我先給你做點粥墊墊肚子。”
“好。”
紀慕夏的聲音就帶着歡呼雀躍,小尾巴一樣跟着紀繁春進了廚房。
他順便把自己的光腦一起帶進廚房,一邊打開以往存儲的資料翻找相關信息,一邊跟哥哥閑聊。
“你聽過《兩只母狗》的故事嗎?”
紀繁春一邊做飯,一邊給紀慕夏講故事。
父母剛去世的時候,紀慕夏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因為不安穩。那時就是紀繁春陪在他身邊,每晚給他講一些網上搜集來的故事。
盡管許多故事紀慕夏自己早就聽說過,可他就是覺得那樣的感覺很安心,會在哥哥的故事聲中安靜的進入夢鄉。
每當紀繁春一開始講故事,紀慕夏會下意識的安靜下來,專心聽他講故事。
“從前有只寵物狗,住在漂亮的小房子裏。在一個下雨天裏,看到一只剛生育過的流浪狗媽媽,帶着五只狗寶寶,狼狽的向她求救。流浪狗媽媽說:等我熬過這個雨天我就把房子還給你。”
“于是寵物狗讓出房子,自己找了地方将就了一晚上。第二天,她去要回自己的房子,流浪狗媽媽又說,我的孩子還這麽小,等三個月後我孩子長大再還給你。”
“寵物狗看了看可憐的小狗,心生同情,于是再次讓出房子。可是等到三個月後再回來時,五只小狗已經長成了強壯的大狗,沖她龇牙咧嘴,再也不肯把房子還給她了。”
紀慕夏若有所思:“我大概懂了。”
【通關獎勵,信號恢複兩小時!】
正好在這時,游戲的獎勵來了。
紀慕夏抓緊時間,趁着恢複信號時上網,正好看到爆炸難民的事情。
原來這第二局只是他們所在的游戲相對和平,其他游戲裏依然有很殘酷的厮殺。
而游戲沒通關的,繼續有爆炸。
如謝秉言所猜測的那樣,這一次的爆炸範圍縮小了。不再是針對大洲,針對的是一個文化圈,曾經有過共同文化的國家,一般都彙聚在一起。
聽到紀繁春的故事,紀慕夏順口道:“你說的是那些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