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再回首
【十】
歡慶默然坐着,靜靜看着眼前這個她刻骨銘心的地方。
兩年前,她就是在這裏,被王毅充推進了人群,眼睜睜看着爹爹被五馬分屍,眼睜睜看着她的将士們兄弟們組成人牆護住她。
那年她多想死。
可她的命卻是爹爹和将士們換來的,她在人群裏死睜着眼睛,甚至是痛恨爹爹和她的将士們的,他們這樣自私又不經她同意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殘忍地留她一個人獨活。
想起舊事,歡慶有些發抖。
她低下頭,莫名覺得冷。突地,肩膀上多了一只手,商衍正一臉擔憂看着她。
歡慶朝他笑了笑。
那一年她雖然将自己裹在了蠶繭裏,不聽不看,不聞不問,可到底還是有知覺的罷。那年商衍屠城,又剮了劉氏父子而面無表情甚至漫不經心的模樣,多少人因此事對他膽寒,懼怕至今。可這個男人卻在喂她喝粥的時候,在她面前跪下哭泣。
歡慶如今是可以想起來的,當年他抱着她,将淚流到她脖頸間,哭着同她說:“我來晚了……”
她想着去握他的手,輕輕嘆了口氣,道:“商衍,我很想你。”
商衍微愣,一時間不大明白她說的,湊近她低聲道:“我一直都在啊。”
她盯着他眼睛,“這兩年,我很想你。”
他深深看她,将她摟進了懷裏,道:“我知道。”
位居上座的商賀看了眼底下旁若無人的這一對,眉頭有些跳,他不着痕跡地掃視了一圈在場的各種王公大臣與他們的家眷,繼續朗聲道:“三日後秋狝,能者都可一顯身手,若有出彩出奇者,朕重賞!”
“謝皇上隆恩!”
Advertisement
秋狝是皇室每年的大活動,原則上男子及冠女子及笄才有資格參加,但也有不到歲數來湊熱鬧的,比如趙孟河之流,她離及笄還差一年。
每年秋狝都是各個王公貴胄一顯身手的好時候,大多是男子,偶也有那麽一兩個善于騎射的女子跳入人們的視線,自然多的是人無法接受。但自先帝在某年秋狝收了一位騎射功夫超群的女子入宮為妃後,這些“無法接受”便少了許多。
到了商賀即位,對女子習武練藝并沒有多餘的規定要禁止。既然是女人,為了事君王,多才多藝有什麽不好?多個新鮮頭,日子才更歡喜。
孟河年紀小,對許多事情都心懷好奇,聽聞歡慶竟會騎射打獵,一時間興奮不已,商賀一走,便拉着歡慶直問:“王妃姐姐,打獵好玩嗎?騎着馬射箭是不是特別威風呀?”
“嗯。”歡慶笑道:“騎馬射獵是最好玩的事情了,你再過一年就可以玩了。”
“真的嗎?可是孟河不會。”她說着癟起了小嘴巴,“王妃姐姐教我好不好?”
“好啊,回去後你來信王府,我先教你騎馬。”
“二嫂!”一旁的商黎聽得心驚肉跳,忙站出來道:“二嫂,您就放過她罷,女孩子家的,學這個……”
歡慶剛皺起眉,便聽得商衍道:“還沒娶進門,就惦記上家教了。”
商黎心中對商衍的護短十分不齒!
卻到底年紀小,臉皮薄,在孟河滿臉的紅霞裏,他也笑着紅了臉,低下了頭。
歡慶見商衍得意,忍不住與他鬥嘴道:“說得好似你沒這樣過似的。”
咦?
商黎聞言立馬擡起頭去看商衍,他發誓,這大概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自家如天神般的二哥吃癟了。
太好看了!
商衍無奈地嘆了口氣,将歡慶攬到懷裏,低頭去撞了撞她腦袋,道:“你啊,我給你要面子呢,把胳膊肘拐回來啊。”
歡慶樂得直笑,伸出一只手,又拐回來,道:“嗯,拐回來了。”
商衍被她逗笑,拍了拍她胳膊,“嗯,有點肉了,晚上可以配點小菜下酒。”
孟河看着這兩人一來二往的,十分羨慕地嘟起嘴道:“信王爺和王妃姐姐在一起的時候都不像是信王爺了。”
“哦?那像什麽?”
孟河低下頭,似是思考了半天,亮着眼睛道:“像……像王妃姐姐的相公。”
商衍看了眼歡慶,笑道:“我本來就是她的相公。”
孟河心中雖然羨慕,卻還是被眼前這番情景羞得低下頭,絞着手中帕子偷偷觑了眼身邊的商黎,見他也偷偷看自己,更是覺得嬌羞了。
歡慶見這兩人這般模樣,嘆道:“瞧瞧你們這兩人,不如就請個聖旨把事兒辦了罷。羞來羞去,你來我往的,還有完沒完了?”
“王妃姐姐……”孟河嗔道,“你淨是歡喜取笑人。”
商衍笑道:“說得好像你沒這樣過似的。”
歡慶一滞,瞪他道:“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商黎看着自家二哥在二嫂面前這受氣樣,心頭大快,卻還是沒敢多說什麽,只是笑嘻嘻看着兩人。
四個人在這頭有說有笑,其樂融融的模樣。
早就帶着一行人走開的商賀,不知為何,明明并沒有聽到這四人的嬉笑聲,卻鬼使神差地在走開一段後回轉頭來——記憶中那個向來對自己不茍言笑而永遠不親近的二弟,此時眉眼都是濃濃的暖暖的笑意,和那個不是同胞的五弟開懷地說話。
他默然看了一些時候,突然在想自己這多年将他視作虎狼防備着,面上又總是一副寬宥慈愛的大哥模樣,莫不是錯了?可他是大齊皇帝,這江山是他的,他總要守住才是。
他望着商衍面上寬和溫暖的笑容,他身側站着的那女人……他以前也見到過,與齊人美女相比,是一點也不入眼的了,他一直都覺得自家二弟眼光獨到,竟是喜歡這樣的。可如今這會看她,雖沒有皓齒明眸,沒有螓首蛾眉,那一臉真實柔和的笑容卻這般動人心弦。
商賀想起那年她第一次到宮中,是由商衍帶着來赴宴的,商衍不過是被太後叫走說了幾句話,她便一個人偷偷往外溜出去,好些時候了也不見回來。那時他剛從賢妃處來,在禦花園遇着她了。
也是沒有那樣好看,平平淡淡的一張臉,也不甚白皙,站在一叢牡丹花邊,神情專注地望着那些花。
他走上前去,問她道:“你是何人?”
她竟也不回頭,望着花回道:“他們叫我信王妃。”
他覺着新鮮,只知道她得了瘋病,傳說是好些了,才讓商衍帶進宮見見。可瞧着這模樣,不像是個伶俐人,怕是瘋病沒好利索罷?他也不生氣,站在她身側道:“你這般看花,是十分喜歡牡丹麽?”
“不喜歡,我為何要這般看花?”她輕輕嗤了一聲,轉過頭來,望見他,不慌不亂,反而是将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道:“你是皇帝?”
他笑道,“嗯,見了皇帝你不行禮,你不怕朕?”
他以為她會說點什麽語出驚人的話,卻見她挑挑眉跪下了,“皇上萬歲。”
“起來罷。”
他莫名覺得無趣,正欲要說話,便聽得商衍急匆匆的聲音,見到他,潦草地行了禮,“臣弟見過皇兄。”他剛一點頭,商衍便上前拉住了她,皺眉道:“一轉身就不見你,都幾歲了,還跟小孩似的亂跑。”
“我亂跑,你不也是亂跑出來了麽?”她似是不服氣。
“我是為了尋你。”商衍攬住她,輕輕瞪她一眼,又轉身對他道:“皇兄,适才……”
他本想說若是病沒有好利索便待在王府繼續養着吧,可瞧見她眼睛晶晶亮地望着商衍,他莫名覺得有些吃味,那種吃味倒也不是為了她,卻是心中有些郁結,他後宮佳麗這般多,卻沒有一個女人會像她這般眼睛晶亮地望着他,簡單純淨,便是普通的妻子望着夫君那般信賴的眼神。
那時這一對人站在他面前,也是如今天這樣,商衍攬着她,她望着他。
商賀看了眼身側這個他曾經也寵過那麽些時候的皇後,她精致的面龐帶着無邊的冷意,見他眼神望過來,又立刻對他露出一個笑靥。他輕輕勾起唇角,眼神一黯,甩袖便走。
跟在一旁的皇後不知他為何如此,只轉頭也朝商衍他們看去,沒再見到那四人有說有笑的模樣了,他們四人也是慢慢走開了。
在階梯處,商衍先行走了幾步,站定回過身,對歡慶伸出手,面上帶着暖融融的笑意。那一向被人說道的“瘋婆子”背對着她,她瞧不見她的表情,卻仿佛可以想象她那雙清麗的眼睛望着商衍的模樣。
她伸出手遞給他,二人相攜而去。
皇後壓下心頭泛濫的酸澀,轉過身,望見商賀高大挺拔的背影,他雙手背在身後,一身明黃龍袍将他襯得極遠,仿佛是天邊人。
不像那個喂粥的男人,他那一雙手總是在歡慶的肩頭腰間又或是握着她的手,他是有血有肉的身邊人。
她靜靜看着那個人遠去的方向,突然羨慕起“瘋子”來,做個“瘋子”有什麽不好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