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靈丘
果然,按着歡慶說的,太後沒說上一會話,就由檀月扶着回去歇息了,皇後自然是要跟上的。太後與皇後一走,淑妃賢妃也沒有坐太久,随意又扯了幾句也回去了。留下幾個命婦和臣女還仿佛很有話說似的湊在一頭。
随太後出行的這麽一幹人,一部分是削尖了腦袋想要竄到宮裏去做人上人,她們自然對一些王爺或者年輕的朝臣之類是不會多看一眼;也有一部分是存了心思想要往王爺身邊擠,不指望去宮裏頭,就指望在王府能有個好去處;而也有人這兩種心思都存着,哪條魚上鈎了吃哪條。
“咦,那信王妃與瑞王也是相熟麽?瞧着說說笑笑的。”說話的是肅成王的幺女,趙孟河,生性直率頑皮,心口嘴口都藏不住事。好在肅成王是太後的親哥哥,孟河平日裏直來直去也不過鬧些小笑話,無傷大雅,也沒有人同她計較。
“瑞王一向與信王相熟,與信王妃大約也是見過些次數的。”陸蕪菁看了眼那邊,道:“信王妃性子奇特……”
“哦?是嗎?我早就聽聞信王妃是個有意思的人。”孟河興致勃勃地接口道,“我去瞧瞧她。”
說風就是雨,話音剛落,孟河就跑沒影了。
一幹人眼見孟河竄到那信王和瑞王身邊,心頭有一絲期待,那信王妃就不是個省事兒的,孟河也不是。這兩人碰上了……是不是該有一場好戲?
孟河年紀小,愛梳雙螺髻,喜歡穿石榴紅的衣裳。歡慶早前有見過她一兩次,只記得是個活潑的女孩子,這會見到了與記憶中那人相比,倒是出落了不少。她十四五歲的年紀還穿着甲胄在軍營裏跟一群男人擺弄刀槍,眼前這小女兒卻是待字閨中等着嫁人了。
她看着孟河蹦到他們身邊,像是故意不去看那商黎,對她和商衍行了禮,面色紅紅的,十分湊合地對商黎道了聲好。
小女兒家便是如此了,藏不得心事,更藏不住情意。
歡慶輕笑,望着孟河道:“怎麽說,瑞王也是個王爺,孟河你這般湊合地行禮,也不怕瑞王不高興了。”
商黎忙道:“不礙事的。”他看了眼嬌俏可人的孟河,心頭有什麽東西咚咚咚敲着他,“這些虛禮……不行也罷。”
歡慶一臉訝然的表情睜大了眼睛,奇道:“瑞王說笑了罷,剛還說着呢,為人處世要合禮有節才是。”
“我……我何時說……”商黎瞠目結舌,看着歡慶一臉淡然自若地扯謊,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他看了眼一旁睜大了眼睛的孟河,這女孩正瞧着他。他于是腦中嗡一聲,一片空白,更說不出話了。
孟河笑嘻嘻道:“你原是這般想的麽?”
歡慶鄭重其事點頭補刀道:“嗯,瑞王平日裏啊,端方肅恭,瞧着可是個正人君子。這一遇着孟河,那就是甚麽也不礙事了,虛禮也不必行了,為人處世不合禮沒有節也是無所謂了。讓我想想……這叫做甚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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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有些紅了臉,低下頭,嗫嚅着。
商衍适時與她唱和道:“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二哥!”商黎叫道:“你跟着二嫂一道笑話我。”
“這哪是笑話,幫你娶媳婦呢。”歡慶直言道:“堂堂七尺男兒,歡喜誰家小姐,縮着掖着可要遲早給人搶了。”
孟河的臉轟一下就紅了,她一向是個不管不顧的人,這會遇着歡慶這般直白,內心裏覺得實在是喜歡她。于是也不管甚麽別的禮數,蹭到歡慶身邊就去扒拉她的手,依着她嬌聲道:“王妃姐姐……”
“別鬧我。”歡慶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忙着給你相郎君呢。”
孟河臉紅着低下頭,輕聲道:“王妃姐姐是如何知道了?”
“全寫在你臉上了。”
孟河趕忙伸手摸自己的臉,慌張道:“真的嗎?”
商黎看着她可愛的模樣便忍不住笑出來,“二嫂與你說的玩笑話,你也信,哈哈……”
“你也笑我!”孟河紅着臉佯裝去打他。
歡慶看着兩個年輕人笑着鬧着,鬥兩句小嘴,不自覺地莞爾。
看了會,商衍道:“我們走罷。”
歡慶點了點頭,随商衍站起身。他先行走了幾步,快到門口的時候,轉過身來對她伸出手。歡慶又笑着朝身後兩人看了眼,遞出手望向商衍時,那帶着笑意的眼神仿佛在說“你看我功德無量”。
商衍接過她手,将她攬進懷裏,向外走去。
門外,是盛情的月光。
左蓉看着兩人相攜走出的身影,心頭發脹酸澀得難受。
“這信王妃……看起來也沒有那麽瘋啊。”
不知誰語聲喃喃。
孟河也見着兩人走出去的模樣,與商黎的笑鬧也是停了,語帶豔羨道:“信王對王妃姐姐真好。”
商黎認同地點頭,突地轉頭鄭重道:“我……我以後也會這樣待你。”
孟河一時驚愕,待反應過來又紅了臉。
門外那盛情的月光被雲遮了一半,半輪彎月皎皎,像極了孟河含羞帶怯的眼睛。
【七】
在行宮短暫住了兩日,一行人便又出發了。
太後不願再在路上逗留,讓加快了行程,又走了五日,終于到了靈丘山莊。
到了靈丘,歡慶的臉色便沒有先前那樣好看了。自馬車駛上南山道,心頭就像是被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那車輪碾地的聲音仿佛是從心頭上過,一輪一輪地壓着她,透不過氣來。
她直覺地想要避開這地方。
腦海中有許多嘈雜的聲音,仿似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面,卻一個也認不出,只有她和那個她忘記許久的父親,一身囚服,身戴枷鎖,跪在一片空地中央。
歡慶一路臉色發着白,莫名覺得心裏身上都極度的寒冷。
商衍見她神色不對勁,一路都寸步不離,抱着她也不見臉色好看起來。讓偶爾進車內服侍的如荷也是十分擔憂。
“王爺,奴婢瞧着王妃這臉色……需要奴婢去叫禦醫嗎?”如荷這回算是被王爺給驚奇到了,一向把王妃捧在手心裏,一點都不讓磕着碰着,這會王妃都這樣了……
“把帕子放下你就出去罷,本王會照顧她。”商衍揮退了如荷,看着臉色煞白的歡慶一陣心疼,什麽也沒有說,把她抱在懷裏。
歡慶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夢到自己被厚厚的繭給包圍了,那些繭越纏越緊,越纏越緊,讓她透不過氣來。她一個人在繭子裏無助地哭、無助地喊,卻沒有人來幫助她,那繭子像是被施了法術,一點聲音也透不出去,她終于抵抗不了,只能眼看着那繭子越收越緊,她覺得自己要死了。
可沒有。
她又到了一處空地上,那空地鋪着一塊很大很大的白布,她跪在這空地中間的白布上。周圍全是不認識的人臉,忽遠忽近。他們說話的聲音又嘈又雜,忽大忽小。整個天地都在旋轉,伴随着那些人一起,五髒六腑都扭曲着,轉着,揪着血肉一起疼,讓人無法忍受。
終于天地不轉了,她怔怔地跪在那空地中間,看到了面前所有的人臉。
血淋淋的萬千将士。
他們臉上帶着悲戚與沉痛。甲胄破了,裂縫處都滲着血;束發亂了,也是沾着血污耷拉到額頭到耳際;雙手都是傷,卻還死死緊攥長槍與弓箭……他們的腿上、腰間、臂膀,都插着斷刀與斷箭。
她看着這些将士,一個人被困在那白布上,撕心裂肺地大喊:“不——”
他們卻像是都聽不到,如同死人一般列隊站齊。她對着他們哭喊,崩潰地想要離開那塊白布,卻不能夠。
她被困死了。
哭喊了好久,終于累了,她頹然地跌坐在白布上。那些将士卻在此刻都同時恭肅地低下頭,那整齊的列隊有了一個缺口,他們讓開了一條道,她擡頭看去,那條道上淌着血,道中央跪着一個身戴枷鎖、須發花白的老人。
歡慶眯起眼睛看着那個人好久,在那人擡頭對她露出一個蒼老的笑容時,她認出他來了。
夢裏的她像是見到了什麽可怕的怪獸,一直死命搖頭,驚恐地後退,她幾近崩潰地又哭又求,“不要,不要,不要……”
可那個蒼老的笑容還是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不要——”
她眼看着他就要近前,撕裂了喉嚨大喊——“不要!”
他還是近前了。
那笑容離得很近,那張臉是她萬般熟悉的臉——濃眉寬目,因為蒼老,眼睛深深陷進去了,留下眼角處的溝溝壑壑刻着歲月的痕跡。他的鼻子原是挺拔的,也因了時光而顯出頹敗來,還有那皲裂慘白的嘴唇,滲出血,嘴角破了口子,血流到蒼白的胡子上。
脖頸處挂了又大又重的枷鎖,勒出了一條深深的血痕,滿身都是鞭傷,觸目驚心。
他慈祥而和藹地對她笑,顫顫巍巍地朝她伸出手,那雙手也是皺巴巴的,布滿血污。
他喚她道:“歡兒……”才剛說了這一句,他的臉便遠開了,四分五裂,她仿佛可以聽到血肉分離的聲音,像是漫山遍野的紅山茶,摧枯拉朽地一路燒紅着,東一處西一處地冒着血紅的光芒。
她終于忍不住了,崩潰地對着那個人大喊:“爹——”
歡慶醒了。
死睜着眼睛,全身發抖,仿佛誰也不認識,驚恐地看着周圍,嘴裏不斷喃喃道:“不,不要,不要……”
商衍一直守着她。
自她到了靈丘以來,就是這幅模樣了。
每天白日裏都要睡上許久,總是有夢靥。每一次都是哭着喊着醒過來的,他同她說話,她也不理會;喂她吃食也是拒絕的次數多。誰都不願見,只有夜深時,她才清醒一些時候,能與他說兩句話,也只有那會,他能給她喂着吃一些東西。
她這模樣,與他剛帶她回來那會,一模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