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烈很少這麽早起床,要麽是悶在棚裏趕一宿的活兒,要麽是窩在小屋裏練一宿琴,生活都是颠倒着的。
這會兒,從大偉那出來,摸了一根煙點上。太陽微露,肩膀上扛着琴包,和一群差不多年齡卻要裹着校服的人一起走在小路上,總覺得有些別扭。
他塞上耳機,把音量調到最大,每天在棚裏錄的東西就像狗屎,他必須趁耳朵清醒的時候聽點兒有營養的東西。
打了城市通,順着排隊的人群擠進地鐵,在門側找了個空地兒呆着。
音樂在耳間穿行,讓他能很好地沉靜在自己的世界裏,直到微微仰頭,不經意間發現對面一個姑娘在拿手機偷拍才趕緊背過身。不過倒是挺了挺胸,他雖然常被人說高冷,其實臭美着呢,才不想讓偷拍照裏的自己顯得松垮沒型。
工作的地方在城北老區深處,叫“展鵬錄音工坊”。獨立錄音室十幾間,搭配着各種高端設備,在全國專業的棚裏都能排得上號,唬起人來一愣一愣的。和所處這片兒的蕭條完全不同。
他出了站,在地鐵口小攤子上買了張灌餅,邊走邊吃。
剛跨進小院,手機上的音樂斷了一下,有信息來。他估摸着不是話費超額就是流量超額,放在平時肯定不會搭理,此刻卻剛好吃完了餅,兩手都空着。
劃開手機,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我一夜未眠,只想告訴你,能再見面真好!”
“傻逼!”冷烈腦海裏頓時閃現前一夜追上門的那個“嫖|客”,嘴角輕輕咧開。
其實棚裏有正常的工作時間,就在院門口那個鮮紅色招牌旁邊單獨挂了塊牌子,寫着“營業時間:周一到周五,早9:00-晚6:00”。
可是他上班從來都是想來就來,幹完活兒就走,不按點。
“喲,小冷,今兒這麽早呢?”錄音師老張笑嘻嘻地坐在會客廳吸溜着八寶粥。
冷烈點頭,問:“今兒錄《小花》那段兒嗎?”
老張撇了撇嘴,把八寶粥放一邊,招手讓冷烈靠近自己,低聲說:“今兒來一腕兒,萬二老板讓你把吉他solo那段啃了。”
冷烈叉開腿,把琴包放在一旁,有點兒疑惑地問:“什麽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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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來這個隐蔽在老城區專業錄音棚的顧客,一般分三類:
錢多沒地兒花拿棚當ktv的燒包純消費者,管他們叫肉,伺候好了只管收錢就行;
一心想走音樂路,每一分鐘都不肯放過,一點兒雞零狗碎的點子都省吃儉用錄個demo往音樂公司投或者參加比賽用。他們管這種人叫菜。對他們基本上不用廢話,因為他們都很有“想法”,客戶怎麽要求怎麽配合,出的作品也不标棚的名字。就是大多數作品并沒有他們自認為的那般好,一百個人裏頭能遇到一兩個看對眼的都得算是緣分;
剩下一類就是腕兒了。所謂的腕兒,至少是正規渠道發行過專輯,在業界有一定口碑的。不過天王天後那樣的,可能會借棚但有自己的錄音團隊,一般不用棚裏的樂手和錄音師。
冷烈琢磨着這個腕兒恐怕是一個不怎麽樣的腕兒,擰着眉毛看老張。
“你太年輕怕是不知道,”老張神秘兮兮地從身邊的挎包裏掏出平板電腦,眯縫着眼睛在百度百科裏搜了一下,“我們年輕那會兒算是迪斯科教母了。”
冷烈接過平板,手指在百科裏往上劃着,看到那張塗抹得花裏胡哨的臉,心頭微微一顫——這教母,我太熟了,早十多年成天在我家裏賴着,穩妥妥群魔亂舞裏的一員!
“什麽歌兒?”冷烈記得這位教母能拿得出手的歌過來過去那兩首。
“《霓虹少女》。”老張咧嘴一笑。
“噗……”冷烈沒忍住笑了出來,果真和記憶中的名字一樣。
他起身,背起吉他早早去排練室調琴。
琴調好,按照慣例活動手指,爬了半小時的格子。
萬二老板拿着兩張剛打印出來的樂譜,在排練室玻璃窗上敲了敲,見冷烈沒反應徑自推門進去。
“小冷,巧了!”萬二老板把吉他音響關小一點,眼鏡上緣兩根黑條完美地遮住了纖細的眉毛,“今兒派你一個大活。”
冷烈伸手把譜子拿過來,随便掃了一眼,問:“幾點錄?”
“等你準備好吧?”萬二老板東張西望,把袖子捋起來,湊近冷烈壓低聲音說,“今兒可是個腕兒,認真點兒!”
冷烈始終沒從椅子上起身,懷裏抱着吉他挑眉看着對方,問:“我錄東西啥時候不認真?”
“對對對,認真,認真,一向是國際水準,我的意思,今兒這位可是我們那個年代人心目中的女神,你得……”
冷烈嚯地起身,食指彈了彈譜子,還給對方,勉強牽動嘴角給了個微笑:“那現在就錄吧。”
萬二老板在原地愣了兩秒,快步跟上。
1號錄音室門頭紅燈閃着“工作中”。
監聽室裏,萬二老板和老張你一言我一語,谄媚地堆着眼角的細紋,努力安撫躁動的教母和教母的新經紀人兼制作。
“小萬,咱們都是老熟人了,怎麽安排這麽個毛頭小子,看不起你毛毛姐是吧?”教母扇動濃密的假睫毛,眼角細紋跟着牽扯,紅嘴唇一張一合帶着火,耳朵脖子裏的金屬飾品叮當作響。
“萬老板,您要知道偌大個A城,為啥別家不挑就來你家,這也太敷衍了吧?”經紀人的氣場明顯比教母弱一點,但依舊氣勢洶洶。
“姐,好姐姐,您二位先別急,聽聽,聽聽看,不滿意,我再給您換,換到您滿意為止……”萬二老板抱着雙拳在胸前拱了又拱。
“姐,這小子的活兒幹淨利索,包您滿意!”老張在一旁敲邊鼓。
“只賣藝不賣身啊!”裏面,冷烈捏着耳麥聲音冷冷地強調着,臉上挂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這聲音稚氣未盡,卻含着幾分成年人的成熟穩重,瞬間讓聒噪的監聽室安靜下來。幾秒後,教母和經紀人同時笑了起來:“這哪兒跟哪兒……”
“小冷,先走一段。”老張對着麥說。
冷烈搖頭:“直接錄吧,這歌我門兒清,別耽誤時間了。”
剛才,那幾位在外面吵吵嚷嚷的空檔,冷烈已經憑着記憶,給這歌選了一款适合的效果器。是十多年前,它本該有而那個年代沒有的音效。
當年那個混在院裏,成天跟在大人屁股後頭聽歌的小子在教母那兒早沒了印象,可就憑着那把琴,她隐約認出了這個人。
“他叫什麽?”教母問萬二老板。
“小冷,冷烈!”萬二老板笑嘻嘻地回。
“行,錄個小樣來聽聽。”教母仰仰下巴,制止住了經紀人的疑惑。
監聽室裏,四雙眼睛都聚精會神地盯着玻璃窗裏面。
冷烈在棚裏坐着,姿态很輕松惬意,懷裏抱着與他年齡相比顯得飽經滄桑的日落色保羅電吉他,腦袋上扣着耳機,擡手比了個“ok”的手勢。
按鍵上推,四個人同時聽着,第一聲“哇音”蹦出來,教母緊繃着的額頭就松開了,全然不怕臉上褶子卡粉,激動地轉身握住經紀人的手:“這特麽冷牧陽兒子!”
東西錄得很順利。
一旦猜出裏面那小子是大哥冷牧陽的兒子後,教母毛毛立刻帶上了美顏濾鏡,越看這個大侄子越是喜歡。這會兒,就算他彈出來的是個屁,她也能興高采烈地全兜着。
“小冷?”錄音結束,毛毛把冷烈堵在休息室,身上的金屬環來回碰撞着比她的喊聲還大。
“哈,”冷烈停下準備抽煙屁股的手,笑着把煙盒揣回褲兜,“毛姐!”
他從小這麽叫毛毛。全因為他爹生他的時候才20歲,身邊兒一起混的屁孩兒還有未成年的,那會兒死活不讓冷烈管他們叫叔叔、阿姨。
冷烈權當自己給自己漲了一輩兒,管老爸身邊兒的這些妖怪叫哥啊姐啊的。
十幾年前,毛毛确實火過。無論是按照當時的水平還是現在的情況,都能算得上是腕兒裏的腕兒。她被人叫迪斯科教母不是白來的,全國都風行過她穿出來的緊身健美褲上套三角熱褲。
大耳環墜着,爆炸頭吹着,眼圈塗成熊貓……那會兒流行的裝扮,都是從她這兒學過去的。滿大街都是那曲《霓虹少女》,從商場到大街,完全可以無縫對接,連歌詞兒都不帶跳行的。
可惜的是,毛毛本身不是科班出身,老爸冷牧陽不務正業之後,她身邊兒就再也沒有個能幫着拿事兒的大哥,連着出了幾首小情歌,不溫不火。那是十幾年前歌壇群星正勁的時候。
她小火了一段時間,然後迅速消聲匿跡,傳說她交了個老外男朋友去了國外,也有人說她當了尼姑,總之就沒什麽新聞了。
再見面,當年風華正茂的青春少女,成了眼角遍布細紋的老阿姨,冷烈笑着眨眨眼:“您好!”
冷烈很清晰地看到,就在一瞬間,毛姐的眼睛濕潤了,嘴角微微抽動,立在那裏從上到下打量着冷烈,不出聲。
老媽說冷烈的氣質像老爸。他猜想毛毛看到他,估計是睹人思人,想起了一起混過的大哥冷牧陽。
事實證明他猜對了。毛毛圈着食指推了推假睫毛,用力把眼淚咽下去。看到冷烈微笑着沖自己眨眼的瞬間,她确實把他當成了大哥。
“你長大了!你過得好嗎?你現在在哪兒?”毛毛清醒過來,連珠炮似地發問。
“呵呵,”冷烈側身在休息區的茶水臺上抽了一張面巾紙遞給毛毛,“我不是站您跟前呢嗎,看不出來?”
“切!”毛毛拿過紙巾,在泛紅的眼眶下邊沾了沾,“還跟以前似的沒大沒小。”
兩人呆呆地對望,誰都不再說話。剛才,冷烈鑽進休息室的時候,還琢磨着要不要問問她老爸的下落。他們曾經那麽好,這麽多年應該還保持着聯系。可現在看她那副樣子,明顯是不知道的。
“你爸呢?還好嗎?”果然,毛毛問出了口。
冷烈苦笑:“那年,我從羊角胡同搬出來就再沒見過他了。”
毛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半晌,擡手在冷烈瘦而堅實的肩頭拍了兩下,拿出手機晃了晃:“來,留個號碼,以後咱姐弟兩相互幫持着點兒。”
冷烈報了電話號碼,毛毛記下又回撥過來。
他掏出手機準備記號碼,發現多了兩條未讀短信。
第一條:“男神,加我微信!”
第二條:“可以嗎?”
冷烈隔着屏幕都讀到了對方戰戰兢兢,冷笑着無視,只記了毛毛的號碼。
下午沒什麽事兒,冷烈和補完覺才來工坊的大偉兩人四仰八叉地在排練室木地板上躺着。
“聽說,今早你錄了一大活?”大偉蹭着後背,夠到空調遙控器又開了點冷氣。
“嗯,”冷烈應着,“這下整個棚裏都特麽知道我是冷牧陽的兒子了。”
大偉壞笑着起身,直接站到空調口吹風:“那有什麽,不是你自己說的嗎?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
冷烈也爬起來,走到吉他跟前往包裏裝琴,嘆了口氣:“說是這麽說,還是不想靠他活着。”
“靠爸爸活着怎麽了,我都二十多了,還花他們的錢呢,”大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樣子特豪邁,“給你說,有些兒子就是來讨債的!我特麽就是!”
“呵呵,”冷烈笑着搖搖頭,把琴包跨上,沒搭話茬,“那個……我真打算從家裏搬出來了,你要覺得行,就先在你那兒打擾幾天吧,回頭等我找好房子就搬?”
“什麽打擾不打擾的,”大偉從包裏取出一串鑰匙,兩把一模一樣的,分了一把給冷烈,“你先回,今晚我遲了。”
冷烈捏過鑰匙,點點頭。真做了從家裏搬出來的決定,才發現自己以前非勉強着和冷大傻住一起真是有病。
“小冷!”
冷烈正從二樓排練室往下走,三樓晃過一個身影把他叫住。
他擡頭,知道是大老板郭展鵬,又回過身往三樓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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