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十三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哪吒這邊爽了,那邊就福禍雙行開始倒黴。
其實敖丙的臉皮也是可以練厚的,特別是在哪吒一刻不停的騷擾下,他對親親臉、親親眼睛、親親嘴,基本失去興趣,反正親完後就打,不長記性繼續打,如果打一次不行就打兩次。
對于哪吒這種打腫臉也要充胖子的行為,芙蕖笑得很勉強,并且委婉的告訴敖丙,再過一個半月,魔門的七大長老就會悉數到齊,大家要一起商量這次五大派聯絡佛門而來之事。
潛臺詞——給魔尊大人留點臉吧。
雖然敖丙事後知道了芙蕖下藥這事,但七大長老的歸期早就确定,哪吒作為一個冒頭兵,本該在殺了釋無極時就被一巴掌打死的,要不是這七個長老意見不統一,現在的魔尊之位也輪不到哪吒,作為唯一希望哪吒在位的聖女,芙蕖的着急已經擺到了明面。
這次哪吒去中原除了報仇,還順便見了見獨孤皇後的使者,第一件事現在天下皆知,而第二件事卻只有哪吒自己知道。
敖丙站在芙蕖的立場想了想,也覺得情況很是頭疼,不過哪吒卻被自己師兄的大度氣到。先不說芙蕖和胥常棣的目的,難道師兄不能為自己吃個醋嗎?!他可差點就着道了啊!
“我發現自從下山後,我在師兄心目裏的地位就在直線下降。”拎着根竹竿,在院內揮舞一圈,哪吒把自己學到的新招式演練完後,就開始和敖丙不帶內力的拆招。
“并沒有,你還是很重要的。”
游辛泓給哪吒的書上記載的也是道門武學,但是更加古老,招式間隐隐有着昆山派武功的影子,因為書沒有帶出來,敖丙也不知道其中順序,只能通過和哪吒切磋摸個大概。
“還?還是?那就是有變化喽?!”
“難道我在你心裏的地位是一成不變的?”
敖丙就奇了怪了,哪吒這死鑽牛角尖的毛病到底是怎麽來的,一個字一個詞的摳,就差沒讓他寫個狀子,然後照上面念了。
退後一步收招回氣,哪吒瞪着一臉莫名的敖丙,簡直要憋出病來——這家夥從來沒和他走到一條道上,而且往往越說越偏。哪吒想來想去,只能用一種關系來類比。
老人和孫子。
可是他要做敖丙的孫子幹嘛!!
“我覺得我比牛郎織女還要慘,好歹他們一年還有一次見面的機會,我一年能等到你開竅一次嗎?”
收起兩根竹竿,敖丙眨着眼,有些奇怪的看向哪吒,他還真不知道這家夥為何突然生氣,或者說自從那天被藥了後,哪吒的情緒起伏就很大,一天一個花樣,讓敖丙應接不暇。
“不重要的話我下山找你做甚?”
眉頭一颦,敖丙雖然語氣平淡,心裏卻冒出一絲委屈,讓他這個從不入世的家夥下山行走,哪裏是那般容易的事情,更何況敖丙生性純良,路途中難免遇到不平之事,出手管後,被賴上或者被騙都時有發生,只是他覺得無需說,于是沒提而已。
“那師兄有喜歡我嗎?”
盯着敖丙的臉孔,哪吒就等對方點點頭,然後他就能拉着敖丙做些親密事宜,不過聽完哪吒的問題後,敖丙略一思考,繼而搖頭道。
“你說的那些想法,我都沒有。”
李魔尊洩氣了,他現在恨不得找胥常棣把那春藥要來,自己吃完敖丙吃,這樣就算是牛郎和織女,也能湊個鵲橋出來了吧。
“太難了,唉。”扭過頭長嘆一聲,哪吒第二天就把敖丙身邊的侍女增加了四人。
芙蕖去給哪吒請安時問了此事,李哪吒叼着筆頭道:“他接觸的人太少,我怕他之後被其他長老套話,現在還是多認認吧。”
候在一邊的芙蕖掐了掐小臂,懷疑李哪吒這是變相的想支開她,敖丙之前對着胥常棣都能防得滴水不漏,又怎麽會在其它長老面前露餡呢。
不過哪吒安排的侍女都是原來被釋無極抓回來采補的普通人,這種沒有武功的女孩失身後也無家可歸,哪吒讓她們選擇走還是留,大部分都選擇留下,只有小部分歸家而去從此沒了消息。
本意上只是想隔開芙蕖的哪吒,沒想到這個小小的轉變,居然讓敖丙對他生了場氣。
起因很簡單,大師兄在魔門無聊了,就和幾位新來的侍女姑娘聊天,她們裏面除了少部分自願留下生活的,還有一些卻是已經失貞,就算回去了也只有自我了斷一途。
作為道門領袖昆山派的代掌教師兄,敖丙要不是為了哪吒,大概在五大派商議圍攻時,就直接加入隊伍鏟妖除魔了,畢竟魔門大部分的所作所為,都無愧于武林敗類一角,少部分的特例,在敖丙眼中也在慢慢淪為黑色。
哪吒很無辜,哪吒很冤枉,這些人都是釋無極抓來的,真的不關他的事,可敖丙聽了幾日侍女姑娘們的敘述後,再看哪吒就有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師兄。”
難得午後沒有事物,哪吒找了個機會拉敖丙去綠洲內野炊,架好火堆插了肉串,這邊哪吒哼着歌烤的開心,那邊敖丙卻望着遠處出神,等哪吒烤好一串後,就發現敖丙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怎麽了?”拿着肉串湊到敖丙的位置,哪吒向着對方視線的方位看去,黃沙漫漫毫無人煙,但敖丙卻看得很專注。
“我……”揉着眼睛不确定的又看了看,剛剛閃現的身影如海市蜃樓般消失了。
“師兄你白日做夢啊?”
斜過眼好氣又好笑的薅了把魔尊的頭毛,敖丙接過肉串,擦了擦哪吒下巴的黑灰,張嘴咬下時,卻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腦子——他怎麽會在沙漠裏看到師父?
“你的肉烤的也太老了。”雖然敖丙不重口腹之欲,可哪吒這殷切獻禮後的産物,卻着實難吃,敖丙咬了兩塊就放下了,看着火堆旁插剩下的五串,他覺得自己一口也吞不下去了。
“老了一點總比沒烤熟好吧。”拿過敖丙咬了兩口的肉串自顧自的吃了起來。在李家,哪吒就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到了昆山派也有道童每日為他洗衣做飯,于是哪吒在掉下山谷前,連什麽菜長什麽樣都分不清。
所以在游辛泓死後,他就吃了近一個月的烤肉——因為除了這個他也不會做別得飯了。
開始因為肉沒烤熟就下嘴還鬧過幾次肚子,之後哪吒就學乖了,寧可烤焦一點,也絕對不能不熟。
“你放下,我來。”
拍着哪吒的手背把肉串搶了過來,敖丙看着對方裝備齊全的香料,結果最後一個也沒用上。
“師兄很讨厭這裏吧。”吃完自己的傑作,哪吒單手托臉盯着敖丙發呆,正垂着頭翻轉肉串的青年輕輕的嗯了一聲。
“可惜我卻不想讓師兄離開。”
“不離開。”捏起一點香料灑在了冒油的肉串上,敖丙輕聲答應,卻是連頭都沒回一下。
“但師兄讨厭這裏。”
“你不走,我也不走。”
“為了我值得嗎?”
“值得。”
抖着手腕晃掉了肉串上多餘的粉末,敖丙把香噴噴的簽條塞進了哪吒手中,點漆一般的眼眸,明亮而幹淨,讓哪吒忍不住相信對方說得都是真的。
“師兄要是永遠如此坦率,也許我可以少浪費幾年。”如果早一點發現敖丙的好,他肯定會早一點動心,早一點認清,然後早一點表露心跡,也許之後的一切都會在他二十二歲那年轉彎,他沒有下山、沒有遇到游辛泓、沒有走火入魔。
李家會因為他的喜歡而難堪,甚至将他視為抹黑名譽的敗類,師尊會阻止,師父會嘆息,但是那又如何,世間認知的阻礙并不會讓哪吒退卻,可換到現在,哪吒卻猶豫起來。
他沒必要把敖丙拉進這場利益的博弈,無論輸贏,他都已經失去良多。而敖丙呢?他還有昆山派大弟子的身份,只要回到山上,敖丙就依舊是那日立于山頭,飄飄若仙的神明,是哪吒捧在心底的信仰。
“我一直如此,從未變過。”
“所以我才覺得大師兄在這兒,不值得。”
托着臉擠出一抹笑意,這幾日哪吒想了很多,胥常棣選擇此時與自己攤牌,到底意欲為何,他想來想去,最後都指向了一件事,那就是七大長老齊聚魔門。
這種機會其實十年都不一定會有一次,但為了獨孤皇後的計劃,他用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方式挑釁了五大門派,突厥奸細蠢蠢欲動,他們的打算就是突厥可汗的想法,其中唯一在這計劃外的,就是敖丙的到來。
“值不值得應該由我來決定吧。”擡起手對着哪吒的腦門彈了一下,敖丙能感覺到哪吒的焦略,特別是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深,他不太會安撫人,或者說對于曾經的昆山代掌教師兄來說,他的存在本身就很讓人安心,只是這情況沒有延續到這裏。
“反正整個魔門除了我,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那些侍女和芙蕖。
後半句話哪吒沒說,他了解敖丙的性情,對方雖然博愛善良,但不愚蠢,而且芙蕖之事存在着一個很大的分歧,這個分歧哪吒暫時還無法确定,等長老們全都回來後,他應該就可以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想了。
“你之前還說芙蕖可信。”敖丙發現自己每天都在看哪吒打臉。
“我可沒說這話,我只說她不會背叛我,畢竟我在位對她來說是最有利,也是唯一可以活命的選擇。”
“好了好了。”蹲下身用泥土蓋掉火苗,敖丙拍着手伸了個懶腰,腦中閃過的虛景,如這遍地黃沙,握得越緊流沙就會跑得越快。
“其實,我是在你離開後的第三個月,開始感到不适的。”
仰起頭莫名其妙的看向敖丙,哪吒挑着眉頭一時半會沒搞明白對方到底在指什麽。
“我上過山崖,下過山谷,找了七天七夜,但是我沒有找到你。”
分離和死亡從來不是兩個可以畫對等的命題。
申公豹離去,敖丙雖然難過卻還可以期待,畢竟對方依舊在這人間,潇灑來去,只要有緣終有一日還會再見。
可哪吒死了。
對方消失了。
不同于還可相見的期盼。
那是真正的、真正的絕境,再無可能。世間蒼茫,上至九萬裏,下到地府忘川,都再沒有哪吒了。
敖丙下山後的第一次遠行,最後是被金吒生生拖回的。他從山崖碎石上一寸寸的找了下去,指尖磨破,掌心撕裂,膝蓋骨被滾石砸裂了一塊,他疼了兩個月,在小院的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其實如果真的要拿申公豹和哪吒相比,就算敖丙偏心,他也必須承認,在自己乳臭未幹、記憶模糊的三年裏,對于申公豹的記憶已經越來越平靜,他知道那是第一個抱起自己、拯救自己的人,之後剩下的,只有重逢之日,那毫不猶豫的一鞭。
而哪吒——哪吒五歲上山,二十二歲下山,他從十歲時見到對方,自垂髫童子到弱冠少年,他記憶裏每一個角落都塞了對方的身影,就像刀剜在了心口,太深太硬,根本拔都拔不出來。
回到昆山後,太乙真人給哪吒發喪,金吒、木吒紅着眼眶歸家禀告,敖丙在院子裏坐着,膝蓋上被門內大夫打了夾板,他一時半會沒法練武,日常的生活也只剩下了看看賬本,管管佃戶,解決一下師兄弟之間的零頭小事。
元始天尊在哪吒發喪之日出關過一次,之後碩大的玉京山上只剩下了敖丙和三兩道童。
道童每日有灑掃洗衣的任務,也不可能每時每刻圍繞在敖丙身邊,他坐了一日、兩日、三日,之後就是一個月、兩個月,等骨頭長好後敖丙又開始自己琢磨招式,只是院落空空,頭頂新綠綿綿,卻已經是冬去春來,花開葉茂的時候了。
因為哪吒墜崖後早已過了頭七,找不到屍骨,自然只能立一個衣冠冢,金吒、木吒離開時,就和太乙一起把哪吒的東西收拾幹淨帶回了李家。
那橫在玉京山和乾元山中間的索道被敖丙來來回回走了上千次,他過到對面,坐在哪吒屋內,暖和的日光自窗外照進,除了滿室塵埃,卻什麽也沒能留下。
其實作為一個自小養在師祖身邊的孩子,敖丙的情感一向平和淡薄,他就連生氣也不會發火大怒,那些歇斯底裏的情緒從未找上過他,可有一天他發現自己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他開始做夢、出現幻覺,看到院內落葉,就想到哪吒練槍時穿刺的聲響,他躺在床上,午夜夢回,卻忍不住哭濕了被褥。
只是到了第二天,他依舊是敖丙,是昆山派的掌教師兄。
如此這般的過了一段時間,敖丙覺得自己生了心魔,他在三清祖師的挂幅前跪下,試圖靜心忍性,可敖丙很快發現,就連這裏,也到處都是哪吒留下的痕跡。
七歲時刻在桌腿的烏龜。
八歲時弄髒的挂畫。
十一歲挨打逃跑時,蹭掉了橫梁上的紅漆。
十五歲時哪吒犯錯,被太乙懲罰在三清祖師的挂幅前跪立,這小子卻把膝蓋下的蒲團給挖了個洞來。
一十七年寒暑,春暖花開不計,萬般磋磨棄身,豈是朝夕就可放下的。
敖丙仰着頭,看着眼前巨大的道像,忽然間想明白了,這不是心魔,而是心結。他思歸、念歸,終不得償,這是他往日從未識得的情感,他在昆山待了二十多年,身邊過客無數,唯一與他有過交集的人,數來數去都不超過二十,而這裏面,他第一個失去的,就是哪吒。
歸去來,歸去來,遠歸無回,來去無蹤。
對着三清祖師的道像,敖丙終于忍不住大哭了起來,他弓着背,頭抵蒲團,心裏一陣陣酸楚攪動着胃液,他哭到嘔吐,感覺身體內的髒器都在嘶聲慘叫,越是想要放下,越是迷途深陷,他丢了一段對他來說很特別也很奇妙的相遇。
他和哪吒開始于青蔥,消亡在旭日高挂之時,宛若楊柳岸邊依依斜陽,美而絢爛卻也蒼白凄清。
其實早在申公豹丢下敖丙離開那一天起,作為門派內最小的孩子,他就學會了收斂情緒。
這裏每一個人都對他如此之好,他感激涕零,無以為報,于是越發克制、隐忍、将一切深埋。
而哪吒不同,哪吒是李家三子,最小也最得寵的孩子,哥哥不在時,父母呵護,一到五歲,嘗試學武就得到了元始天尊的認可,他走着康莊大道,拿着玉案金科,所以他的每一分任性、沒分張揚都是敖丙所沒有的。
那是敖丙所能想象的另一種人生,他面帶平靜,看得無比專注,他以為哪吒會比自己幸福,因為李三郎是如此的幸運,可有一天,敖丙所信仰的幸福碎成殘片。
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于,少年意氣卻被白頭相送。
“師兄為我哭過啊。”
張着嘴喃喃的說完這句,哪吒抹了把臉,喉嚨裏一股酸液上湧,卻是覺得心髒都要被融化了一般。
因為敖丙的感情太過內斂,他張牙舞爪的上前,可總是忘記對方其實是個什麽都在學習的家夥,他為自己學習下山、為自己學習世間種種、為自己學習如何喜歡。
從一開始,他們兩個就沒有站在同一條生存的道路上,哪吒看到的是萬丈深淵、鬼哭神嚎,而敖丙看到的卻是一片海,風平浪靜、天闊雲高。
“感到悲傷了,痛哭一場本也不為過。”敖丙沒有那種大男子漢一般的執着,他對悲痛的理解很深也很淺,真的觸碰到他軟肋的事情,掰着手指都能數清。
“所以沒有不值得。”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此而已罷了。
“糟了。”
捂着臉肩膀抖成篩子,哪吒垂着的腦袋上露出了一雙通紅的耳朵。
一向臉皮厚如城牆的李魔尊,現在害羞的好像個小小少年,他伸手扯了扯敖丙的衣擺,被對方的舉動搞得莫名其妙的敖丙蹲下身來,然後就看到哪吒那張被夕陽染紅的俊臉。
“糟了,我現在好想親你。”
敖丙眨了眨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長長的眼睫向下合攏,他昂起鼻尖輕聲道。
“那就親吧,反正你平時也沒少做。”
瞪着一雙圓澄澄的大眼,哪吒歪過來扭過去,有種不知如何下口的感覺,那面向地平盡頭的臉孔被夕陽照到發黑,他湊上前輕啄了一下,心口砰砰的躁動停下,于是哪吒側過頭,按着敖丙的後頸,用力吻了下去。
餘晖浸染,對影成單,攏着袖子站在樹下的男人提臂蹭了蹭鼻頭,咧在嘴角的笑意帶着些許志得意滿的興奮,有時賭注下對了,收盤後就會得到些非同凡響的籌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