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章
每次從醫院回來, 楊伊都會洗一次澡, 而且洗的時間比平時長。今天也不例外。
但今天情況有點特殊, 趙鹿在外面。她故意把水開得很大, 以為聽不到外面的動靜,心裏就可以安定些。
在空調房裏待了一天一夜, 身上皮膚又幹又緊,楊伊像是渴水的魚, 在熱水的滋潤下, 身體慢慢有了生機。
她洗了很久, 直到浴室裏被水蒸氣鋪滿,呼吸困難時, 她才關掉花灑。
水聲消失, 她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在這逼仄的空間裏被放大了幾倍。她按住心口,凝神靜氣, 發現外面沒有了動靜,不禁想:“她走了嗎?”
擦幹身上和頭發上多餘的水分, 楊伊換上幹淨的衣服走了出來。
開門聲引起了巨大的動靜, 呆坐在沙發上的趙鹿慢動作地看了過來, 與已經洗好澡一身清爽的楊伊四目相對。
楊伊愣了愣,想問她怎麽還沒走,又覺得這話太沒禮貌。她很快收斂了臉上的表情,擡手将散落到肩膀上的一縷濕發撥到後面,眼睛看着別處, 沒話找話:“胖球呢?”
胖球正用它鋒利的細牙撕咬趙鹿涼鞋上的綁帶,這家夥一向傲慢無禮,不知道是不是怨恨趙鹿搶了它偶然發現的寶貝,嘴上一點也沒留情。
好幾次趙鹿被它剪斷的爪子刮到腳踝,稍微有點疼,她卻渾然不在意,低頭看了看手機,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洗了四十分七分鐘。”
她的答非所問讓楊伊又是一愣,畢竟她們現在的關系很僵,關于洗澡這種私密的問題實在不适合探讨。
熱水洗去了一身的塵埃,就像是少了一層僞裝的道具。楊伊被她太過平靜的眼神看得無所适從,于是打算裝聾作啞,朝卧室方向走去。
卧室的門被胖球一鬧,門開了一半,楊伊沒有多想,她伸手輕輕把門推開,門板碰到了地板上的某個東西,發出“嘩啦”一聲響。
胖球警覺地豎起耳朵,想要仔細辨認剛才那摩擦聲是從哪個方向傳過來,等了幾秒鐘,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趙鹿腳面被胖球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得有些疼,彎腰将它撈了起來,放在自己旁邊。
胖球順勢蜷縮成一團,擡眼看了看她,“喵”了一聲,眼睛緩緩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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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貓叫聲驚擾了在卧室門口躊躇不前的人,楊伊身體一個激靈,她快速将被打落在地的錦盒撿了起來,翻過來一看,發現裝在裏面的東西不見了,她神色一慌,蹲在地上開始找。
這錦盒之前是放在化妝臺的抽屜裏的,她那天心血來潮拿出來,摸索,觀賞,沉思,就是沒敢戴。事後她忘記鎖進抽屜就出門了。
她放心地把東西放在桌面上,覺得不可能有人會拿,但她忘了家裏那只看着慵懶、其實很會惹事的貓。
她洗澡那會兒,吃飽飯的胖球看到卧室門開了,屁颠颠地跑進去,往梳妝臺上一蹦,驚奇地發現鏡子裏居然有只大臉貓。
好奇心驅使下,胖球伸出爪子在鏡子上撓啊撓,沒把大臉貓撓出來,卻一不小心将桌面上一個方形的錦盒給蹭掉了。
“啪”的一聲,錦盒直直地落在了地面上,一分為二,裝在裏面的項鏈掉了出來。
物體落地的聲音不輕不重,如果留心很容易聽到。可那個時候,楊伊在裏面洗澡,巨大的水聲掩蓋住了周圍的一切聲響。好巧不巧,趙鹿拿着空碗去幫胖球接水,她心不在焉,自然也沒有聽到。
意外掉出來的項鏈讓喵星人莫名興奮,胖球蹭地從梳妝臺上跳了下來,開始研究那跟條閃閃發光的鏈子。
如果不是半路被趙鹿截胡,那條項鏈說不定已經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喵星人給咬碎。
卧室空間并不大,楊伊從門口找到了裏面,一個地方也沒拉下,但奇怪的就是找不到。
剛洗完澡的身上因為着急出了一層的薄汗,楊伊就差把地板給掀開了,她一無所獲,茫然地站了起來。
“你在找什麽?”身後冷不丁地響起趙鹿的聲音,楊伊心裏咯噔一下,這才想起客人還沒走。
她定了定神,轉過身來,嘴唇動了動。
“是不是在找這個?”趙鹿努力維持着表面的鎮定,五指攤開,那條被她掌心溫度焐熱的項鏈就這麽暴露在兩個人面前。
墜落的項鏈在半空中擺了幾下,上面鑲嵌的紅鑽一閃一閃的,讓人難以忽視的光芒。
楊伊瞪大了雙眼,微張着嘴,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條項鏈。
她們之間隔着不到五米的距離,誰也沒有動。
趙鹿在亮出底牌之後也沒有出聲,她現在心裏很亂,伸出去的手漸漸維持不住定力開始發抖。她不得不把手收回,兩根手指捏住那個“Y”型的字母挂墜,略帶譏諷地說:“這項鏈好眼熟啊,跟我一年前買的那條一模一樣,但我明明記得我把它扔掉了,怎麽會在你這裏?”
楊伊現在已經沒有心思去管盒子是怎麽掉到地上的,也沒心思去管項鏈怎麽落到了趙鹿手上。她不着痕跡地将撿起來的錦盒藏到身後,舔了舔因緊張變得幹燥的唇:“我……”
趙鹿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別告訴我這是你自己買的,特地買了一條跟我那條一模一樣的?那還真是巧了。”
“……”
“如果不是買的,那就是撿的咯?”趙鹿嘴角往上一扯,皮笑肉不笑,“楊小姐,我扔進垃圾桶的東西,你撿回來了?你是不是還戴過?不嫌髒嗎?”
楊伊兩次張嘴想要說話,兩次都被趙鹿以最快的語速給打斷了。她在趙鹿連珠炮似的質問和冷嘲熱諷下潰不成軍,只好閉了嘴,緊緊握着藏在身後的東西。
趙鹿似乎覺得還不過瘾,兀自說:“不知道怎麽回答?好,那我來說。”
“這項鏈就是我買的那條,我扔進了垃圾桶,你把它撿起來了。不僅如此,你曾經一段時間還戴過。”
“是不是很好奇我是怎麽知道的?你同事說的。姚淩的那個室友,好像叫阿雅,她說你曾經戴過一條紅鑽的項鏈,後來不戴了。”
那天陪兩個小妹妹去逛街買衣服,無意間聽到了阿雅提起楊伊項鏈的事,趙鹿立即聯想到了自己當初精心準備的那份禮物。她一直以為那條項鏈早就魂歸垃圾場了,卻怎麽也想不到會在楊伊這裏。
“讓我想想啊,你為什麽後來不戴了呢?”趙鹿喉嚨滾了滾,沉吟片刻,繼續,“如果沒有猜錯,是因為我吧?”
“因為我們公司在城西開了分社,我被調過來。我們在同一個食堂吃飯,又住的對門,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你怕我看到你身上還留着我當初要給你的東西。”
楊伊臉色幾經變換,緊抿着唇堅決不出聲。她不是不想說,只是不知道如何反駁。她甚至拿捏不準趙鹿現在的心情,是氣憤,還是怨恨……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趙鹿累了,她閉了閉眼,有些無力地說:“現在我只有一個問題。”
沒想好該怎麽應對的楊伊保持着緘默。
趙鹿直直望進她深不見底的眼眸裏,問:“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麽要把它撿回來?”
頭發上的水一滴滴滲透,很快将胸前的衣服給打濕了,涼涼地貼在心口的位置。長久的沉默似乎連話都不會說了,嗓子像是被什麽黏住了一樣。楊伊眼眸微閃,澀然道:“因為……那是你的心意。”
一開始看到項鏈時的激動心情,瞬間就被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給澆滅了。趙鹿冷笑出聲,說:“心意?我的心意早就被你糟蹋沒了。”
楊伊心頭大震,又因為愧疚匆匆低下頭。
趙鹿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把話說得這麽尖酸刻薄,像是要把這一年來的積怨化作利劍,一刀刀的全部還給她。
可是為什麽一點也不痛快呢?心口像是被大石壓着,鼻尖像是被人擰了一把,她呼吸變得急促,深呼吸,不甘心地問:“楊伊,為什麽?”
随着趙鹿聲音落定,那個一直被藏在身後的錦盒終于不堪忍受大力的摧殘被捏扁了,楊伊心底陡然一空,她擡起頭來,迎着趙鹿哀傷的眼神,說:“我們談談吧。”
胖球霸占着布藝沙發中間的位置,它已經睡着,身體起起伏伏,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它就像是一個分界線,将坐在沙發兩端的人很好地隔開。
趙鹿看着那人被頭發擋住的側臉,心煩意亂:“談什麽?”
楊伊側身與她對視,被水洗過的臉比之前還要蒼白,她聲音無起伏地說:“你還喜歡我嗎?”
“……”趙鹿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像是被一枚威力十足的炸.彈擊中,整個人懵了。
如此不合時宜,又如此尴尬的氣氛下,楊伊居然笑了起來,說:“不知道怎麽回答吧?”
“……”
趙鹿被炸飛的魂魄還未完全歸位,楊伊又換了個問題:“你恨過我嗎?”
對方不按常理出牌,趙鹿措手不及,怔怔地看着她,表情有些呆滞。
楊伊自問自答:“一定恨過。就在剛才,你拿着項鏈質問我的時候也是帶着恨意的,我能感覺得到。”
“我很能理解。我也可以跟你說實話,我一直沒有忘掉你,可是我也知道,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
趙鹿還沒來得及歡呼就被她最後那句話拍下懸崖,完全不經大腦地問:“為什麽?”
“你還不明白嗎?”
趙鹿搖頭。她明白什麽?她現在腦子裏一團漿糊。
楊伊苦笑着,說:“你其實明白的,你只是不想承認。”
趙鹿暈乎乎地問:“承認什麽?”
“你其實也沒有很喜歡我,或者說,你根本不能确定現在對我是哪種感情。”
“你說什麽?”
“趙鹿,就算沒有我,這一年你也過得很好,你并不是非我不可。”楊伊輕嘆息,一字一頓,“你我都明白我們之間的問題出在哪裏,我沒臉面對你,你也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坦然接受我。”
她們之間何止隔着一只貓?心裏有了芥蒂,還談什麽未來?
趙鹿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離開的,她不打招呼就把那項鏈拿走了,攥在手裏,在上面留下了醜陋的壓痕。
出了那扇門,她好像就忘了楊伊說的那些話,行屍走肉般在走廊裏晃蕩,進了電梯,才想起來還沒收拾行李。
門裏面,楊伊撫摸着突然驚醒的胖球,輕聲說:“你一定要幸福。”
在那之後,連着好幾天,楊伊再也沒見過趙鹿。她甚至懷疑趙鹿是不是從對面搬走了,可是那輛車還停放在小區樓下。
姚淩最近也不找自己一起去食堂吃飯了,楊伊每次都故意拖着時間,等別人吃完了她才動身去食堂。
偌大的食堂裏只有寥寥幾個人,楊伊去到唯一開着的窗口。打飯的師傅見了她,熟稔地打着招呼:“這麽忙啊,每次你都是最後一個來。”
楊伊笑了笑,說:“不忙,只是不想排隊。”
師傅說:“來晚都沒菜了。”
“沒事。”
不挑食的楊伊端着餐盤,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飯菜都冷了,她像應付差事似的往嘴裏塞,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慢。
這時,兩個穿着旅行社工作服的男人飛奔過來,扯着嗓子喊:“師傅師傅,先別收攤啊,我們還沒吃呢!”
楊伊看了一眼,繼續吃自己的。
那兩個男的打了飯,也不在乎殘羹冷炙,撸起袖子大快朵頤。裏面冷氣很足,這倆人一個臉黑一個臉紅,出了一身的汗。
楊伊鼻子靈敏,聞到了從那邊飄過來的熏人汗味,她頓時沒了胃口,想把湯喝完就走。
突然一陣鈴聲響起,其中一個男的從褲兜裏摸出手機接聽:“喂?”
“人都送去醫院了,司機和導游重傷,還有幾個游客也受了點傷。”
“領導去了,咱那車現在估計被拖去交警大隊了吧?”
“司機就是老劉啊,導游趙鹿呗,流了一腦門子血,我都沒敢看。”
“好了你別問了,再說下去我要吃不下飯了。”
那男人三兩句話結束了通話,将手機拍在桌面上繼續狼吞虎咽。
端起餐盤正準備離開的楊伊身形一頓,她快步走了過來:“你剛才說的是趙鹿嗎?”
兩個男的注意力全放在米飯上,被她生生吓了一跳。
剛才接電話那男的擡頭看了看她,見是生面孔,不過挺漂亮的,沒注意聽她剛才說了什麽。
楊伊也顧不得禮貌了,迫不及待地說:“我剛才聽到你說司機和趙鹿受傷了。”
那男的眼珠子轉了轉,瞥了一眼她胸前挂着的工作牌,見不是自己公司的,吞吞吐吐:“這個……”
“我是趙鹿朋友,請你告訴我她到底怎麽了?”
兩個男的對視一眼,剛才接電話那人看了看周圍,壓低聲線對她說:“旅行團返回過程中出了意外,我們的車在華西十字路口跟一輛卡車撞上了,司機老劉和趙鹿受了重傷,現在在城西人民醫院搶救呢。”
楊伊的臉唰的變得蒼白,渾身血液像是凝固了一樣。
兩個男的發現了她的異樣,齊聲說:“你沒事吧?”
“沒……沒事……”楊伊恍恍惚惚地應着,丢下一句“謝謝你們”就走了。
外面太陽很大,熱烈的陽光灼燒着皮膚,楊伊卻像是感覺不到溫度似的。她如墜冰窟,在太陽底下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猛地回過神來,小跑着到了停車的地方,解鎖,開門,發動車子,踩下油門。
趙鹿出事了……
明明前幾天見面時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呢?
楊伊後知後覺發現握着方向盤的手在抖,她狠狠錘了一下,一不小心按到了喇叭。刺耳的聲音鑽入耳膜,她更加不能冷靜了。
城西人民醫院。
楊伊經常來這裏,只不過每次來都是為了看蘭姨,每次她都帶着沉重的心情。可是這一次,她像是感覺不到自己的心。她甚至慌不擇路習慣性地朝住院部跑了過去,半道兒上醒悟過來,急急忙忙去了急診科。
楊伊保持着一絲清醒撲向服務臺:“你好,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一個叫趙鹿的被送來了這裏?她是旅行團的,聽說是出了車禍,跟她一起被送來的還有司機和其他人。”
“請稍等,我現在幫你查。”
短短幾秒鐘,楊伊仿佛等了一個世紀。她額頭上全是汗,劉海黏在上面,又難受又難看,可誰還在乎這些?
“沒錯,是有一個叫趙鹿的,旅行社送來的,請問你是她家屬嗎?”
“我是她朋友,請問她現在是什麽情況?”
“送來的時候渾身是血,現在在手術室搶救呢。”
楊伊拔腿沖進電梯,在服務臺護士的指示下,她跌跌撞撞到了那個緊閉的手術室門前。
手術室的燈亮着,她看着“手術中”那幾個字,腿一軟,扶着牆壁緩緩蹲下。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期間,楊伊接了一個電話,是同事打來的,問她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她腦袋嗡嗡的,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撂下一句“我在醫院”便挂斷了電話。
手術還在進行中,楊伊焦急地等待着,想起食堂裏那兩個男的說的那些話。
“流了一腦門子血,我都沒敢看。”
還有服務臺護士那句“渾身是血”,她眼前一黑,想到了錢梓妤死的那天。
楊伊并沒有親眼所見錢梓妤的自殺,她看到的錢梓妤的屍體,冰冷地躺在停屍間裏,手腕上的割痕觸目驚心。那個場景,是她這一年來的噩夢。夢裏,駭人的鮮血将她掩埋,模糊了視線。
眼前的景象變得不真切起來,楊伊眨了眨眼,一滴眼淚悄然落下。滾燙的液體砸在她手背上,她像是突然驚醒,猛地擡頭去看手術室的門。
都過了半個小時了,怎麽還沒出來?
她完全不敢想趙鹿會怎麽樣,眼淚源源不斷地噴湧而出,她顫抖的雙手捂住臉,無聲抽泣。
走廊裏很安靜,陷入自我忏悔的楊伊像是無助的孩子,後背緊緊貼着冰冷的牆,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她也無從思考為什麽手術室外面看不到趙鹿的家人,也許是還沒趕到?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流淚,她壓抑着哭聲,眼淚卻怎麽也控制不住。
她緊緊環抱住自己,将頭深埋進兩腿之間,如念咒一般訴說着自己的悔意:“我錯了,我後悔了,我不應該丢下你……”
有護士經過,心有戚戚焉地看了她一眼,又面無表情地離開。
楊伊像複讀機似的忏悔着,好像這樣就可以麻痹自己,她漸漸聽不到周圍的雜音,身體裏的血還在一點點地冷卻。
她泣不成聲,酸麻的腿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将要摔倒時,一個熟悉的嗓音鑽入耳膜:“你在這裏幹什麽?”
楊伊如遭雷劈,她倏地擡起頭來,循聲望了過去。
隔着朦胧的水霧,她看到一個完好無損地趙鹿,直挺挺站着,歪着頭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那一刻,楊伊問自己:我是不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