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章
那是一個沉重而漫長的回憶, 楊伊在林超表現出聆聽者的态度時, 她猶豫了。
像是意識到了對方的警覺和抗拒, 林超調整了大班椅, 身體往後仰,很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哈欠。
楊伊:“……”
林超還故意把那個哈欠拉長, 他絲毫不在意楊伊對他的看法,咧嘴一笑, 說:“你慢慢想, 想好了再說。但是請注意時間, 畢竟這裏是按小時收費。”
楊伊的目光順着他的手下移,這才看着他手指敲擊的放在桌面上的那個鐘表。靜下來時, 能聽到“噠噠噠”富有節奏感的聲音。
這鐘表的作用也許不僅僅是用來計時, 那一陣陣的聲音敲擊着耳膜,敲擊着心髒,讓楊伊緊繃的情緒慢慢放松。
盡管如此, 楊伊還是沒辦法在林超那春風含笑的眼神注視下坦然地開口。
她站了起來。
林超臉上表情微動,以為她要走, 剛要出聲阻止, 卻見楊伊踱步到了落地窗邊。
房間裏空調開得很大, 被玻璃過濾過的陽光溫度不算灼熱。楊伊裸.露的皮膚感受到了一絲令人安定的溫暖,她看着窗外面的樹木、樓房,不緊不慢地說:“去年的時候,時間大概是清明節之後,我前任抛棄了我, 全家移民到了新加坡,她跟別人結婚了。”
距離有點遠,林超捕捉不到楊伊臉上的情緒,但他沒有靠近。他只是悄悄轉動了椅子,擰着眉,看着她的方向,說:“這跟你後來去新加坡有什麽關系嗎?”
楊伊搖了搖頭,說:“沒有關系。”
“那之後,我跟她斷絕了所有聯系,我在難過的同時,想着以後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為了忘掉那段不美好,為了徹底忘掉她,我從家裏搬了出去。我有了自己的一套房子,我把我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那……後來你忘掉了嗎?”
樓下小區裏,有個園藝工人正在用機器修剪草坪。楊伊聽不到那嘈雜的聲音,她目光随着工人的身影游移,輕飄飄地說:“我跟她認識了十年,想要忘掉一個人哪有那麽容易?一個月的時間遠遠不夠。”
林超收斂起不正經的一面,化身一個話題牽引人:“那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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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就遇到了她。”
“她?趙鹿?”
“是的,趙鹿。”
陽光灑在楊伊的臉上,幾乎将她的臉照成透明。也許是太陽太溫柔,連她臉上寡淡的表情也變得平易近人了些。
“噠噠噠”的鐘表聲孤獨地回應着突然的安靜,林超将它拿在手裏把玩,既不催促,也沒有一絲絲不耐煩。
幾秒鐘後,楊伊整理好了思路,她再度開口:“其實在我沒有和前任分手前,我跟趙鹿在旅途中偶遇過一次,我也沒想到之後還會再見到她。曾有一刻我想,那大概就是我跟她之間的緣分吧。”
這回林超識趣地沒有出聲。
“趙鹿也搬到了那個小區,她就住在我樓下。我們經常見面,但也不過是點頭之交。後來因為一件事,我跟她之間的聯系才頻繁起來,不知不覺竟然成了朋友。”
那件事就是趙鹿假扮鄭昊的女友,雖然這不是什麽小事,但楊伊覺得這跟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關系不大,所以她直接跳過這茬。
“趙鹿是個跟我前任,以及跟我性格完全不一樣的人。不了解她時,我以為她單純只是大大咧咧,似乎永遠沒有什麽煩惱,而且她話很多,我一星期說的話,加起來都沒有她一天說的多。”
林超聽出了這是重點,他擦拭鐘表的動作一頓,插嘴說:“那他身上一定有什麽特別之處吧。”
不然楊伊怎麽能放下十年的戀人喜歡上了他?
楊伊故意模糊了錢梓妤的身份和趙鹿的性別,所以林超潛意識裏把楊伊看成一個異性戀者。
被打斷的楊伊絲毫不惱,她扯了扯嘴角,竟然難得地笑了一下,說:“不,她一點也不特別。”
林超對于這個回答有些詫異。
楊伊又說:“她這個人啊,只是長得耐看,性格也不突出,但奇怪的是,跟她相處,我覺得很放松。”
“兩個人相處愉快最重要。”
“你說的沒錯。”楊伊稍作停頓,聲音沉了下去,“我的前任……她性格很軟弱,跟她相處的時候,我習慣了遷就她,覺得照顧她是理所當然的事。在她抛棄我之前,我們一直過得很幸福,我從來不覺得累,直到認識了趙鹿。”
“我并沒有把她們之間做比較。跟趙鹿相處以來的輕松和愉快,讓我慢慢發現了這個人身上吸引我的優點。”楊伊撥開厚重的窗簾,擡頭仰望着太陽的方向,眯了眯眼,“她就像是天上的太陽,發光發熱,見不到她,好像這一天就不圓滿一樣。”
林超輕輕将鐘表放下,十指交叉,思索着,說:“你的意思是,趙鹿他帶你走出了那段失戀的陰影?”
“是啊。”楊伊如嘆息般緩緩睜開雙眼,又被強光刺激地低下頭,“她這個人看着大大咧咧,但是在感情方面很矛盾。我其實很早就知道她喜歡我了,盡管她試探的時候很笨拙。”
“但其實我也有點擔心,擔心她對我的感情只是一時興起,所以我一直在等。”
“可是我沒等到。”
“為什麽?”
“因為後來發生了一件令我招架不住的大事。”
傾訴者過于莊重的語氣把林超這個傾聽者代入了語境,他身體繃直,不自覺放低了聲線:“什麽大事?”
往事鋪天蓋地地湮滅過來,楊伊閉眼的瞬間,甚至看到了夢裏常常出現的那些恐怖的鮮血。她倏地睜開眼睛,緊緊揪着窗簾,一字一頓地說:“我前任自殺了。”
“什麽?!”
林超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椅子被他披屁股重重一砸,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他手忙腳亂地調整坐姿,猛地向窗戶那邊望去,卻發現楊伊壓根沒有轉身。她單薄的背影在陽光的烘托下像是一片薄紙,風一吹就倒的那種。
楊伊對身後的大動靜充耳不聞,話匣子開啓,她被凝重的氣氛籠罩着,漸漸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漸漸忽略了身後那個被她質疑的不靠譜的心理醫生。
她說:“我前任遭受了婚姻的失敗,她患上了抑郁症,她從新加坡回到中國,我們見了面。”
林超氣息平定,心想:“你這前任心理素質真差,怎麽聽都娘不拉幾的。”
當然,作為一名心理咨詢師,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林超還是有分寸的。他喝了一口桌上已經涼透的咖啡緩解剛才的尴尬,說:“見面之後呢?”
“她精神很脆弱,她做的事很荒唐。”
“她去了我的新家,看到了趙鹿。我不知道她當時心裏是怎麽想的,但是後來她去找過趙鹿,在我去香港出差那段時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借機在試探趙鹿。”
“我有點生氣,我擔心她會跟趙鹿胡說八道,也擔心趙鹿會胡思亂想。”
也許是這故事太狗血,林超被咖啡嗆到,他壓抑地咳嗽了一聲,說:“你前任該不會是還想跟你複合吧?他糾纏你了嗎?”
“糾纏?”楊伊擰了擰眉,“我到現在還搞不清她到底想幹什麽。”
“她當初抛下我,可能心裏內疚,回來以後,她每天都去公司給我送飯,最誇張的時候三餐不拉。可她越是這樣,我心裏越難受。我清楚心裏已經有了趙鹿,我不想在其他人身上浪費感情,包括她。”
“你這想法很好啊,三觀還是很正的。”
受到表揚的楊伊不為所動,她眼底的光一點點消散,沉聲:“所以我做了一個讓我萬劫不複的決定。”
“什麽決定?”
“前任和我生日只隔了一天,她央求我留下來陪她過生日。她說那是最後一次。我心軟同意了,我以為那真的是我跟她之間最後的牽扯。可是她反悔了。”
“我說過,她性格很軟弱,但是我沒想到,她對我的占有和控制那麽強烈。我不敢定義她對我的那種依賴是出于愛情,我認為她只是不甘心。我覺得她不可理喻,所以我對她發了狠話。”
“什麽狠話?”
“我讓她回新加坡,我說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
林超那比女人還白嫩的手指整理淩亂的耳機線,說:“聽到這裏,我還是沒發現你做錯了什麽。”
楊伊喉嚨緊澀,她咽了一口唾沫,說:“我說完就走了。我當時情緒很激動,我忘了她還是個需要人照顧情緒的抑郁症病人,我們所有人都忽略了這一點。我真的沒有想到……她的精神居然脆弱到因為我那天的話自殺了。”
“啪”的一聲,耳機線尾的金屬線輕輕磕在了木質桌面上,林超心裏咯噔了一下,說:“然、然後呢?”
“沒有然後,她就這樣死了。冷冰冰的屍體躺在停屍間裏,她手腕上的傷口很深。她當時割的時候肯定很恨我,說不定還會詛咒我。”
林超突然覺得那人的背影是那樣的羸弱,她此刻一定很需要一副肩膀,可他不敢靠近,那不合規矩。
他輕聲問:“因為他的自殺,所以你感到很愧疚,這才是你壓力的主要來源吧?那……這個應該跟你去新加坡有關系了吧?”
楊伊堅決地搖了搖頭。
林超不禁納悶,他皺了皺眉,有點少年郎故作老成的錯覺。
楊伊不等他反問,說:“我去新加坡,完全是因為蘭姨。”
“呃……這又是哪位重要人物?”
“蘭姨是我前任的母親,她一直對我很好,把我當做她半個女兒。前任的性格完全繼承了蘭姨,在她自殺後,蘭姨扛不住也跳樓了。但是自殺未遂,蘭姨成了植物人,到現在還在醫院裏躺着。”
“所以,你也是因為愧疚去了新加坡?照顧那位蘭姨嗎?”
楊伊用手捂住了臉。
“你想通過這種方式彌補什麽?”
楊伊不說話了。
林超只看到她小小的肩膀微微抖動着,不确定她哭沒哭。他動了恻隐之心,忘了身份和規矩,他快步走了過來,手輕輕搭在女人瘦弱的肩膀上:“你沒事吧?”
楊伊像是受驚的小鳥,肩膀一陣劇烈的抖動,敏感地避開他的觸碰,現出了整張臉。
除了臉色有些蒼白,眼底有些恐慌,好在沒有眼淚。林超松了一口氣,讪讪地将手揣進褲兜,說:“我怕你情緒太失控。說了這麽多話,渴了吧?我幫你倒杯水吧。”
楊伊手掌握了握拳,她不動聲色地平複着呼吸,艱難地說:“不用了,謝謝。”
“那要不要去那邊坐坐?你穿着高跟鞋,不累嗎?”
楊伊緩緩地搖着頭,避開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溫熱的陽光鋪滿她整張臉,她過于緊繃的肌肉一點點放松。
林超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卻是走到落地窗的另一邊,像她一樣看着窗外說:“楊伊,你是覺得這一切都是你的錯嗎?”
“難道不是嗎?我是那根導.火.索,如果沒有我,事情也許不會發展成這樣。”陽光照不進心底,此刻楊伊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冷。
林超對此不置可否,他凝神想了想,問:“你去了新加坡,那趙鹿呢?他怎麽辦?”
“她……”
“像你前任對待你那樣,你把她甩了,對嗎?”
楊伊伸出一只手,“砰”的一聲重重撐在了堅實的玻璃上。這次不止是肩膀,她全身上下都在抖。她掌心的汗在玻璃上留下了難看的痕跡,她顧不得上擦。
她恍恍惚惚地說:“我真的不想這樣……可是我想不出其他的解決辦法,蘭姨也許這輩子都醒不過來,我不可能讓她一直等。”
林超假裝看不到她的異樣,他逼迫自己目視前方,說:“可是我很費解,就算蘭姨醒不過來,你們怎麽就不能在一起了?”說到這他頓了頓,“不對啊,你怎麽回來了?”
“因為錢叔叔他……就是蘭姨的丈夫,他生意失敗沒辦法在新加坡待下去,我們才回到了中國。”
林超摸着下巴,将她說的話整理、歸納,最後得出了一個不确定的結論:“你因為內疚去了新加坡想照顧蘭姨,你不知道自己會在那邊待多久,為了不讓趙鹿空等,所以你把他給甩了。我猜的對嗎?”
楊伊喉嚨滾了滾,不點頭也不否認。
林超權當她是默認:“然後因為很偶然的機會,你們回到了中國,你再次見到了趙鹿,所以現在心情很矛盾。”
“我知道她恨我,我不怪她。我只是希望她過得好,所以每次我都盡量避開她,只要不見面,她就會慢慢忘了我,她可以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林超不鹹不淡地笑了一聲,他無聊地用腳尖蹭了蹭地板上的不明黑點,看似漫不經心地說:“楊伊,恕我冒犯,我覺得你這個人很自我。”
“……”楊伊沒吭聲。
林超看不到她是什麽反應,他也忘了剛才自己信誓旦旦說過“顧客是上帝”那種屁話,他一臉嚴肅地說:“你把所有的責任和所謂的罪過攬到了自己身上,去了新加坡,每天守着蘭姨,你心裏就得到安寧了嗎?如果沒有這次偶然的機會回國,你難道就要一輩子守在那個異國他鄉,你下半輩子不過了嗎?”
楊伊依舊默然。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很長,兩個人像是突然斷開連接的兩臺電腦,一個在發呆,一個在懊惱自己是不是把話說重了。
良久,楊伊幽幽地說:“但我不後悔。”
“錯就是錯了,我辦法逃避,沒辦法說服自己裝作梓妤的死還有蘭姨的昏迷跟我無關,我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
林超搖頭嘆息:“造化弄人啊。”
林超站了一會兒就有些難受了,太陽光刺眼,他伸了個懶腰,回頭看了一眼那張舒服的大班椅。不經意間瞥見了旁邊那人的臉,他怔住了。
楊伊并沒有注意到他的窺視,可能注意到了也懶得掩飾,她兩眼近乎呆滞地看着樓下光景,仿佛置身于一個獨立的空間。
林超假裝咳嗽了一聲,居然也沒有影響到她。
“咳咳——”林超又清了清嗓,略微松開被他拉得有些緊的領帶,“我能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嗎?”
“什麽問題?”楊伊沒看他。
“你還喜歡趙鹿嗎?”
“……”
該死的沉默。
林超絞盡腦汁地想下一個問題。
可還沒等他想出來,楊伊松口了:“喜不喜歡重要嗎?”
“不重要嗎?”
手上的汗越來越多,眼前的玻璃已經髒得不行了。楊伊手指蜷縮起來,隔着朦胧的水霧,答非所問:“我看到有個女孩子跟她在一起,那女孩很可愛,很愛笑,比我更适合她。”
“聽你這意思,你是想祝福他們倆在一起?”
“不然呢?”
“甘心嗎?”
“你什麽意思?”
林超目光一淩,直勾勾盯着她的側臉,說:“楊伊,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不喜歡,那你為什麽要哭?”
“……”
哭了嗎?
楊伊擡手一抹,手上黏濕的汗水和滾燙的眼淚混在了一起,她呆呆地看着手掌心,像是被人突然封住了穴道。
林超略顯“年輕”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情緒,他見過太多人哭,有正常人的,有患者的,有男的有女的,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壓抑沉悶。但是他從來沒見過像楊伊這樣,流眼淚流得不動聲色,要不是他親眼所見,他都要懷疑她流的是不是眼藥水。
這個女人把自己內心藏得很深,她很努力地在外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緒,事實上也做得很好。但是生理機能卻騙不了人。
雖然這女人深不可測,但林超越看越覺得她很耐人尋味。
……
趙鹿這次回來收獲頗豐。
心情大好,回到城西當晚,趙鹿請姚淩出來吃飯。
吃飯地點很随意,就在科技園旁邊的一家小飯館。
等了不到五分鐘,姚淩屁颠颠地跑了進來,一看到趙鹿,她大叫一聲:“鹿鹿姐,你怎麽曬這麽黑了?再黑點我就要找不到你了!”
趙鹿白了她一眼,一把将她薅了過來,牢牢地按在椅子上。
姚淩假模假樣地摸着屁股,被趙鹿一瞪,她立即嬉皮笑臉。
“這位就是姚淩啊?長得很可愛啊。”
姚淩這才注意到趙鹿身邊坐了一個人,她眨了眨眼睛,問:“你是?”
“你好,我叫王路,馬路的路。”
“王路?”姚淩張了張嘴,倏地看向趙鹿。
趙鹿挑了挑眉,說:“我沒騙你吧,真有王路,公司新來的妹子,現在是我徒弟。”
王路也不白,不知道是被曬得還是天生皮膚這樣。
驚訝過後,姚淩想起之前自己要給橘貓取名結果被趙鹿制止的事,她“噗嗤”笑出聲,說:“你好你好,你大還是我大啊?”
趙鹿說:“王路比你大幾個月,你叫聲姐吧。”
“切,我才不要。”
趙鹿不再逗她,将菜單攤開讓她們點菜。
舟車勞頓,趙鹿和王路都餓了,菜上齊後,兩個人不客氣地拿起了筷子。
姚淩還在興致勃勃地舉着手機拍照,準備發朋友圈。
趙鹿見她這模樣就想笑,喝了一口湯,随口問:“我不在這幾天,有沒有什麽新聞,說來聽聽?”
姚淩臉一下拉長了,恹恹地說:“有啊,昨天橘貓主人找上門,我把它送走了,從此以後我就沒有貓可以撸了。”
“這我知道,你都跟我說過了。除了這個,就沒別的了?”
“別的……”姚淩眼珠子滴溜一轉,小心翼翼,“伊伊姐交了男朋友,這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