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灰禿禿的水泥樓牆上,兩個少年扒着塑料管道小心翼翼地爬下來。
“鋼板呢?”正在下四樓的曹烨一只腳試探着去找那塊鋼板,“怎麽踩不着了?”
梁思喆先下,已經爬到了三樓他們的房間,窗沿挺寬,他弓着身蹲穩了,手扶着窗棱,騰出空擡頭看曹烨:“左邊一點。”
“哪呢?”曹烨左腿朝旁邊又伸了一點,不太敢往下看,“踩不着啊?”
“等等。”梁思喆抓着窗沿,背過身去,伸長腿踩到三樓靠下的一塊鋼板,手剛扶上排水管道,曹烨一條腿揮了過來。
“哎我操!”曹烨覺得自己踢到了硬物,頓時一慌,“我剛是不是踢到你頭了?”
下面沒回答,曹烨覺得自己的腳踝被一只手握住了,那手指有些涼,牽引着他的左腳碰了碰旁邊的鋼板,梁思喆的聲音從下面傳上來:“這兒,往下踩。”
曹烨心裏頓時有底了,腳跟落下來踩住了:“那我繼續下了啊。”
梁思喆退回窗沿,窗沒關,他直接跳回屋裏,兩腳落地後,扒着窗框探身朝上看:“下吧,我進屋了。”
兩分鐘後曹烨也跟着跳進屋裏,一進來就順着牆蹲下了,心有餘悸地感嘆:“我天,我腿都軟了,出了一身汗……”
梁思喆把窗戶關上,吉他卸下來放到一邊,随口問:“那你上去的時候怎麽不害怕?”
“上去的時候不用朝下看啊!下來的時候老是得低頭,每次一低頭就覺得要掉下去……”曹烨貼牆根坐着,一只手揪着領口來回扇着風,擡頭看梁思喆,“哎對了,我剛剛是不是踢到你的頭了?”
“沒,我正好低頭,你踢到吉他了。”
“哦……那就好,吓我一跳。”後半句沒說——這要是踢臉上可了不得。
一前一後下樓,梁思喆走在前面帶路,曹烨有些好奇地跟在後面東張西望。
下樓的時候有留着大波浪卷發化着濃妝的女人跟梁思喆打招呼:“帥哥今天領朋友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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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喆朝那人笑了笑:“嗯。”
到了一樓,曹烨湊上來走到梁思喆旁邊,壓低了聲音:“這裏到底是做什麽的?只是唱歌?”
“就你想的那樣。”梁思喆沒多說,“想吃什麽?”
“沒什麽想法,”曹烨想到那天剛來時看到的那一排門頭,一水兒厚重的油垢——真能吃麽?想想就沒胃口,“你晚上吃了什麽?我跟你一樣吧。”
“面,不知道還開着沒,”梁思喆邁出門坎,朝面館的方向看去,擡了擡下巴,“那家,吃麽?”
“行。”曹烨說。
淩晨零點,小巷裏大部分店面都已經收了攤,還有零星幾家店在熬夜等生意。老杜面館的老板四十幾歲,腆着啤酒肚坐在巷道邊上,屁股下面鋪着舊報紙,腿上放着一臺收音機,正哼哼呀呀地跟着唱戲,手上慢悠悠地搖着附近男科醫院發的塑料扇子。
見兩個少年走過來,老板熱情地朝他們咧嘴一笑,手朝身後一指:“這麽晚來吃飯啊?随便坐。”然後起身拿了菜單遞給他們,“看看點什麽?”
曹烨掃了一眼菜單,擡頭看梁思喆:“你晚上點了什麽?”
“牛肉面。”
“那就這個吧。”曹烨跟老板說。
老板扯高了嗓子沖店裏大聲喊:“笙子,一碗牛肉面,趕緊的!”
牛肉面很快端上來,曹烨用筷子挑高了面,端量了兩眼,然後才吃進嘴裏。
“還挺好吃的。”他吃了一口,然後把碗裏的蔥花和香菜挑出來,一邊挑一邊問梁思喆,“你是北京人嗎?”
“不是,”梁思喆說,“岩城。”
“哦……沒去過。”曹烨挑幹淨一處,又吃了一口面。
“小地方。”梁思喆說。
曹烨低頭吃面,梁思喆看了一會兒,也覺得有點餓了——雖然曹烨吃得挑三揀四,但他鼓着腮幫子吃面的樣子,讓人覺得還挺有食欲的。
梁思喆招手讓老板又上了一碗面,他吃東西不挑,用筷子把裏面的佐料拌勻了,跟曹烨一塊吃起來。
“我爸怎麽找到你的?”曹烨有些好奇地問。
“我也不知道,”梁思喆咽下一口面繼續說,“我那天出門回家,他們就站在我家門口。你呢?怎麽會被送到這裏?”
“我爸想讓我體驗生活來着……你說,咱倆會不會演一部戲啊?”
“不知道,”梁思喆搖了搖頭,“沒人跟我說拍戲的事兒。”他吃了幾口面,又覺得剛剛那會兒犯餓是錯覺,于是筷子停下來,擱到碗上。
“我問過寅叔了,他說會給你安排角色的,不過他也沒細說,回頭我幫你仔細問問。”這一會兒的功夫,曹烨面前的那碗面已經吃光了,風卷殘雲,一根不落。
沒吃飽?梁思喆剛要招手叫老板再上一碗,曹烨開口了,盯着梁思喆的那碗面:“你不吃了嗎?”
“啊,”梁思喆說,“我不太餓。”
“那……”曹烨看着梁思喆,“能分我一點麽?”
梁思喆覺得他的眼神像極了隔壁那條街上的白色小土狗,那條狗沖他搖尾乞食的時候就這麽看着他。“我幫你再叫一碗吧,這碗我吃過了。”
“沒事,我就這碗就成。”曹烨伸手把那碗面拿到自己面前,挑了幾筷子到他碗裏,照例是先往外挑蔥花,挑完了擡頭沖他笑笑,“回頭我也請你吃飯啊。”
“你不用請我吃,”梁思喆說,“之前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會有人來送飯,怎麽,今天沒送?”
“送了……”曹烨伸手碰了碰鼻梁,有些心虛,“被我爸發現,扔了,往後應該都沒得送了,不好意思啊……”
梁思喆面上沒表現出什麽,心裏卻想,明明那飯是為你送的,我不過是沾了光,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然後忍不住又想,曹修遠這兒子跟曹修遠還真是挺不像的,曹修遠看上去不茍言笑,難以接近,可是曹烨像是天生就好相處似的,讓人輕易就放下戒備跟他親近起來。
夏夜悶熱,面館老板貼心地開了風扇,嗡嗡轉動的扇葉直直地朝着他們送着風。曹烨悶頭吃面,朝着風扇的那側頭發被吹起來一些,挂在旁邊的那盞節能燈散發着微弱而昏黃的光線,莫名其妙地,梁思喆覺得曹烨的頭發摸上去手感應該會有些軟。
面館送走最後兩位客人,關燈打烊了。
臨走前梁思喆買了兩瓶冰鎮的山楂味汽水,一瓶遞給曹烨,另一瓶自己開蓋喝了一口。
冰涼的液體順着食道滑下去,有種沁人心脾的涼爽。
夜裏起了風,吹散了厚重的悶熱感,樹葉簌簌搖動,蟬鳴聲漸漸弱下來。兩人蹲在路邊,吹着風,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汽水。“沒想到這兒還挺舒服的。”曹烨說。
梁思喆側過頭瞥他一眼:“比找人侍寝舒服?”
“怎麽又提這事兒啊……”曹烨把冰涼的冒着水珠的瓶身貼到自己額頭上。
梁思喆笑了笑:“其實也就舒服這一會兒。”
汽水瓶喝空了,兩人走回藍宴,上樓回房間。
經過那排木門的時候,曹烨發出了跟梁思喆先前一樣的疑問:“你說這兒真能住人麽?”
“能吧,”梁思喆說,“昨天我還碰到有人出來。”是個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懷裏抱着哇哇亂哭的嬰兒。
“我上次進去看了一眼,裏面特小,牆上好像都發黴了,”曹烨壓低聲音,“還沒窗戶,你都想象不到,一進去那味兒……”
“一天20塊不到,你以為呢?”梁思喆開着門鎖說,然後伸手推開門走進去。
“20塊?”曹烨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問,“真的假的?”
“真的,聽說一個月500塊吧。”
“啊……”曹烨臉上的震驚還沒褪下去,“好吧。”說完撲到自己那張床上,“好在寅叔比較善良,給我們安排了這間房。”
寅叔?梁思喆腦中浮現出鄭寅的臉,看上去斯文溫和,但實際上似乎并沒有那麽好相處,只是——“他多大啊,你就叫他叔?”
“他叫我爸是‘遠哥’麽,還一直強調他們是平輩,所以讓我叫他叔叔啊……一開始我也覺得有點別扭,不過叫習慣就好了。”曹烨翻過身仰躺着,抽了個枕頭墊在自己頭後面,看着梁思喆,“寅叔其實很厲害的,看不出來吧?他給我爸做經紀人、助理、制片人、導演助理……但凡我爸提的要求,就沒有寅叔辦不到的,他就跟哆啦A夢似的,我爸嘛,就是個導演,只管拍攝的事情,外加提一堆異想天開的要求,所以我爸沒有寅叔根本就拍不成片子。”
“那是挺厲害的。”梁思喆附和道。
洗澡前曹烨打開了鄭寅給他準備的那個行李箱,蹲下來大致翻了一下裏面的東西,感嘆道:“天,寅叔也太牛了……”
行李箱看上去不大,但裏面應有盡有,T恤、短褲、長褲、內褲、睡衣……全都是新買回來幹洗過的,上面還挂着幹洗店的标簽,裏面放了衣物幹燥劑,外加洗漱用品、毛巾、衣架、耳機、耳塞、眼罩、手機充電器,按類別碼放得整整齊齊,最上面是鄭寅叮囑過他的那個劇本。
曹烨把劇本拿出來扔到床上,拿了睡衣和毛巾去浴室洗澡。
一前一後地洗完澡,兩人坐在床上各做各的事情,梁思喆随手拿了一本講表演的書,倚着床頭翻看,曹烨則趴在床上翻劇本。
翻了幾頁之後,曹烨才敢确定,周茹想着他寫的那個角色,叫小滿,是個澡堂老板娘的兒子。澡堂是上世紀初就被淘汰的那種老式的、需要人工加水的澡堂,曹烨根本就沒見過。他想象着那澡堂的樣子,然而腦中毫無概念。
“你去過澡堂麽?”他轉過頭問梁思喆。
“澡堂?”梁思喆想到以前去過的洗浴中心,“去過啊。”
“什麽樣的?”曹烨來了興趣。
“就是……一進去大廳挺大的,”梁思喆回憶着說,“裏面有很多躺椅,進去之後先換衣服,然後去裏面的大池洗澡、汗蒸……”
“不是那種澡堂,”曹烨聽明白了,梁思喆說的根本就不是劇本上的那種澡堂,“你說的那種我也去過,那是洗浴中心吧?這劇本裏寫的沒那麽現代,是需要人工加水的那種,水用沒了還得沖外面的人大喊一聲……”
“那沒去過。”梁思喆說。
“我也沒去過,這怎麽演啊……”
“劇本嗎?”梁思喆看向他手裏拿着的那一沓釘起來的打印紙。
“嗯,你要看嗎?不過寅叔說這是他偷偷要過來的,不許我外傳……”曹烨有些為難地說了實話,“你要是想看的話也可以,只是別告訴寅叔……”
“既然這樣那還是算了,”梁思喆笑了笑,“我只是好奇劇本長什麽樣子,從來都沒見過。”
“給你看吧。”曹烨想了想,把劇本合上,隔空扔給他。
梁思喆一揚手接住了,看了看封面——《十三天》,編劇:周茹。
他大致翻了一下,沒仔細看裏面的內容,合上,又扔給曹烨:“謝了。”
給的人不矯情,接的人也沒逾矩。兩個人都挺知分寸。
“之後你的劇本肯定也會發來的。”曹烨接過劇本說。
梁思喆“嗯”了一聲。
過一會兒,“啪”的一聲脆響,曹烨擡手打在自己胳膊上:“有蚊子!”說着直起身坐了起來,“好幾只,剛剛在我耳邊嗡嗡叫了好一陣兒,你聽到沒?”
“聽到了。”梁思喆低頭翻着書說。
“你怎麽這麽淡定?是不是每天都會有這麽多蚊子?”
“不是,”梁思喆側過臉看着他,“因為你今晚爬窗出去之後沒關窗。”——早就料到了。
“啊……我忘了,”曹烨意識到自己惹了禍,“那怎麽辦啊?有蚊香片嗎?”
“用光了,明天白天出去買吧,”梁思喆拿過床頭的花露水遞給他,“先用這個吧,稍微管點用。”
“哦……”曹烨接過來,把花露水往手心裏倒了一攤,往自己裸露的手臂上拍,拍完胳膊又站起來往腿上也撒了一些,一通折騰後把花露水耗了小半瓶下去,完事後趴在床邊還給梁思喆,歪着頭想看清他手裏那本皮:“《演員的自我修養》……這是不是周星馳看的那本啊?就是那個,《喜劇之王》。”
梁思喆把書皮翻過來給他看:“嗯,是那本。”
“哈?還真有這本書啊……好看麽?”
梁思喆笑笑:“這種專業書怎麽會好看。”
“那倒也是……”曹烨說着,張嘴打了個哈欠。
進入午夜,樓下KTV的聲音漸漸弱下來,梁思喆抱着書,半天沒翻頁,打起了瞌睡,然後下巴朝下一墜,醒了。
他轉頭看了一眼曹烨,曹烨橫躺在床上,頭沖着自己那張床的方向,趴着睡着了,臉枕在翻開的劇本上。
不會睡着睡着又把自己半邊身子睡麻了吧?梁思喆把書放到一邊,放輕動作下了床,關上燈,在床上躺下來。
進入睡眠的前一刻他腦中忽然記起夜晚曹烨唱得那幾句英文歌,還真挺好聽的……他這樣想着,然後很快進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