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臺上夜色沉沉,巷道的路燈無法照及這個高度,全靠頭頂那彎月色照明。
與之相應的,樓下的煙火氣和喧鬧的人聲也飄不上來,唯有夜風習習,這裏實在是難得清淨。
梁思喆不是第一次爬上天臺了。在他之前,除了樓頂修理工,大概還沒人爬到這上面來。一樓二樓的來人都是些過客,那些住在三樓招待所的人早出晚歸,只把這裏當做一處用來睡覺的容身之所,哪會有這份閑情逸致爬到樓頂來尋覓清淨。
梁思喆蹲下來,把天臺一角處的一塊磚頭搬開,抽了一張報紙出來——那是他前幾天晚上拿上來的。他把報紙鋪到天臺邊上,坐上去,兩條腿搭到下面。
平常人多少會有些恐高,但梁思喆在這方面天賦異禀,他非但一點也不恐高,相反還很喜歡站在高處往下看,越高越好。
他把挎在肩上的木吉他拿下來擱到腿上,右手随意地撥了撥琴弦。那駐唱說得沒錯,換了弦之後,這把木吉他的音色的确還不錯。下次見面,請那人吃頓飯吧。梁思喆想。
梁思喆是學小提琴的,從四歲就開始抱着小提琴“鋸木頭”,人生十七年裏,他拉小提琴的時間比睡覺的時間還要多得多。
但音樂附中的學生以多才多藝著稱,梁思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除開他的專業小提琴之外,其他的弦樂器,譬如大提琴、中提琴、吉他、貝斯……他也稍稍接觸過一些。
各種弦樂器都有共通之處,他精通小提琴,只要記住其他樂器的彈奏方法,總會比其他對樂器一竅不通的人上手更快一些。
吉他是六弦琴,跟四弦的小提琴彈起來的感覺其實還挺不一樣的。他好好地回憶了一下吉他的彈法,然後左手懸在琴弦上方,遲遲沒落下,彈哪首好呢?
他腦中浮現出這些年他練過的很多曲子,小夜曲、卡門、卡農、天鵝、梁祝、巴赫小無……那些曲譜就好像印刻在他的骨血裏,雖然一年多沒碰小提琴了,但如今想起來,那些年練過無數次的樂譜仍然無不歷歷在目……
那就……彈他上次彈過的那首吧。還真是隔了好長時間呢。
——
曹烨坐在床上,左手按在右肩上,活動着胳膊和頸肩。
那哥們……叫梁思喆對吧?真沒看出來啊,居然還有這一手。他爬上去做什麽?思考人生哲學?
曹烨把窗戶打開,探出半個身子朝上看,什麽也看不見。他的好奇心一貫旺盛,這會兒蠢蠢欲動地想要爬上去看看。他又一貫出名的膽子大,這想法剛在腦子裏冒出頭,他的一只腿已經搭上了窗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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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着窗棱,矮身鑽出窗頁,一切有樣學樣——只是忘了關窗。
還別說,雖然在下面看梁思喆爬得挺輕松,但到了親身上陣時,還真是得悠着點。
想要順利爬到天臺,得具備三個素質:一是腿長,否則根本就踩不到旁邊排水管與樓牆連接的那塊鋼板;二是要瘦,那鋼板在外面經年累月地風吹雨淋,一旦超重很容易導致鋼板折斷;三是臂力要好,得牢牢抓得住上層樓的窗沿,否則根本沒法往上爬。
偏巧曹烨這三個身體素質都具備。
只是有一點,他稍稍有些恐高。所以當他蹲在四樓窗沿往下看的時候,心裏忍不住打了個秋千——說不後悔是假的,沖動是魔鬼,他現在進退兩難。
一閉眼,接着上吧。好奇心害死貓,何況爬上去總比待在下面聽二樓的鬼哭狼嚎要好受得多。
上到五樓,二樓KTV的聒噪聲漸漸弱下來,樓下混沌的喧鬧聲和簌簌的樹葉聲中,他忽然聽到有隐約的樂聲從樓頂傳過來——音色清脆,讓他想到梁思喆伸進窗戶裏拿走木吉他的那只手,只是那曲子彈得磕磕巴巴的,聽上去像是生手,半天才找準一個旋律。
——費勁巴拉地爬到天臺上練吉他?真夠浪的。
曹烨定了定神,一手握着排水管道,另一只手抓着天臺的邊沿,卯足了勁,屈腿爬上去,一只腳踩到天臺,再一使勁,整個人都爬上來了。
曹烨拍了拍腿彎處的灰塵,直起身朝梁思喆走過去。
他放輕腳步,走得很慢,每走一步,正好踩到梁思喆彈出的一個個音符上。然後他靠近了,怕吓出人命來,躬下身的時候他屈起胳膊勾着梁思喆的脖子,湊在他耳邊,壓低聲音:“喂!”
猝不及防地從身後冒出一個人來,梁思喆的反應倒還算鎮定,只是身體稍稍僵了一下,手上彈吉他的動作也随之停頓下來,側過臉擡頭看向曹烨,表情不見喜怒:“你怎麽上來了?”
“沒想到吧?”曹烨沾沾自喜,說了句不知從哪學來的影視劇中二臺詞,“我曹小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這兩層樓小意思。”說完松開梁思喆,蹲到他旁邊,低頭朝樓下一看,頓時驚了一下,“嚯,真夠高的。”
梁思喆沒說話,默不作聲地把木吉他放到了一邊。
他是真沒想到曹烨會跟着爬上來,這樓并不是那麽容易爬的,第一次上來的時候,他蹲在四樓,險些上不去也下不來。後來逐漸摸清楚周圍的構造,大着膽子爬了幾次,才愈發得心應手。
只是沒想到曹烨有樣學樣,膽子又大,真跟着他爬上來了。
梁思喆面上沒表現出來,但內心其實有些糟心——他爬上來的第一晚,看着周圍空闊平整的天臺,坐到天臺另一側,背對着藍宴所在的茵四街,吹着涼風,看着不遠之外奔流的車輛,把一切喧嚣的噪聲和嗆人的油煙味都甩在背後,那會兒他的心情有多舒暢,現在就有多糟心。
獨屬于他的領地被侵占了,這讓他心裏湧上一股強烈的不适感。往後大概沒地兒去獨自舔舐傷口了。
偏偏曹烨還沒認清自己并不受歡迎的事實,偏過臉好奇地看着梁思喆問:“你剛剛在練吉他?”
梁思喆看着遠處街道上的車流,不露情緒地說:“嗯。”
“那……繼續啊,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梁思喆想說“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但話到嘴邊攻擊性還是減了大半:“沒事。”
曹烨伸長手臂,把他晾到一邊的木吉他拿過來,随手輕撥了幾下琴弦,低聲地嘀咕:“可是新手不應該從什麽《小星星》練起嗎,為什麽會彈《魔鬼的顫音》啊……”
梁思喆一怔。他剛剛彈得那麽爛,連一小節都沒彈完,曹烨居然聽出了他彈的是《魔鬼的顫音》?
曹烨沒太在意一旁梁思喆的情緒波動,蹲在那裏擺弄着那把木吉他,低着頭一個一個音符找過去,嘴上跟着輕聲哼唱——論起彈吉他,他不比梁思喆強多少,只大概知道音符的彈法,毫無技巧可言。
但少年嗓音清澈,就這麽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往外蹦,在安靜的天臺上聽起來也有一種安撫人心的神奇魔力: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like a damond in the sky”
曹烨就只會這四句,用生澀的指法地彈完了,挺不好意思地沖着梁思喆笑了笑:“我彈得更菜,還不如你呢。”
梁思喆心下煩躁的情緒褪了大半。
是啊,這裏不是岩城,曹烨也不是他在音樂附中的同學。這裏是無人認識他的北京,曹烨是鼎鼎大名的曹修遠的兒子。他意識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變成一個吉他新手,一個小提琴生手,彈得再爛都能理直氣壯,無需擔心任何人來揭自己的傷疤。
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一時間,天臺上多了曹烨這個不速之客,似乎也沒有那麽難以接受了。
但想通之後,他心裏又冒出了一點疑問,曹烨怎麽會聽出他剛剛彈的是《魔鬼的顫音》?難道他也是學小提琴的?
這曲子拉起來難度挺高,在大衆中的流傳度又不算廣,能聽一句就篤定地說出曲名,應該是對旋律很熟悉吧?
只是曹烨挺知趣地在蹲在一旁安靜地擺弄吉他,沒再提這茬,梁思喆也就沒問。
兩人無言地吹了一會兒風,曹烨主動開口跟梁思喆聊起來:“樓下可太吵了,每晚都這麽吵麽?”
“是啊,要做生意麽。”梁思喆淡淡地說。
“那還能睡覺麽?”
梁思喆偏頭看他一眼:“你剛剛不是就在睡?”
“哦……我沒睡,”曹烨撓了撓頭發,“我趴着思考人生呢。”
沒睡着也能把自己半邊身子搞麻了?……少年真是骨骼清奇。
“思考什麽?”
“我是誰,我來自哪裏……還有我要到哪兒去。”曹烨假裝深沉。
梁思喆配合地笑了一下,沒接茬。
曹烨半蹲在他旁邊,手臂搭在大腿上。他覺得蹲着更有安全感一點,像梁思喆那樣坐在天臺邊上,感覺随時都會掉下去。
梁思喆一笑,又讓他想起林彥那個小男朋友了——真的,沒法比,壓根不是一個段位的,全方位秒殺。
“你坐那兒安全麽?”曹烨覺得有必要提醒一句,“要不靠後點?這高度還挺危險的。”
“沒事,”梁思喆不把這提醒當回事,“坐習慣了,掉不下去。”
過一會兒,曹烨又提起剛剛那一茬:“我覺得你學吉他,還是得從《小星星》練起。我跟你說,這歌兒性價比特高,你練會四句,整首歌就都會了。”
梁思喆笑笑說:“那倒是。”
“要不要我教你?回頭咱倆街頭賣藝去,應該能掙個飯錢出來。”
梁思哲喆不走心地跟他聊着:“飯錢哪兒那麽好掙的啊……”
“那你覺得我剛剛彈唱那幾句,能不能掙一頓飯錢出來?”
“想得美……”梁思喆輕笑,一回頭,曹烨正可憐兮兮地看着他呢:“思喆哥,你請我吃頓飯呗?我快要餓死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