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慈沆
祭臺上密密麻麻的銘文,被那血氣一觸,竟作了血槽。劍光照耀所生出的暖意,逐漸被一股陰冷帶走。
大祭司眼睜睜看着那血色一點點蔓延,只怕不消一時三刻,便要侵蝕殆盡。
多年籌算,盡數成空。
“你這魔頭!”一咬牙,那被劍光壓制的身體竟也顫巍巍站了起來。“曲青舟,我絕不會讓你得逞……”他額頭青筋直冒,顯然已盡全力。驀地壓力一松,登時踉跄踏前數步,大祭司一怔,繼而大喜。
大笑數聲,“它承認了!它承認了!”在這劍光之中,大祭司發覺自己的力量逐漸充盈。
曲青舟面色一沉,譏嘲連連,“果然不出所料,所謂慈沆,也不過一念成佛,一念入魔……”他不怒反喜,眼看着大祭司大步走上祭臺中心,就要碰上劍柄。他幽幽一嘆,斂眸擡起手來,目光卻輕柔凝視着指尖。
那雙手,半點繭子也沒有,柔軟白皙得仿佛少女。
指尖處,正有一縷幽光緩緩綻放。
漆黑如墨,那竟是一朵極其細小的蓮花,也是一抹極為綿滅的劍意。
大祭司的手幾乎已經握住了劍柄,他的笑容正緩緩綻開,目中還透着喜悅與野望。而這一切都定格在瞬間。
他的身中,無數幽光從各處透出,仿佛天光從裂縫裏灑下。
然後,一朵幽蓮,靜靜綻放。
那是生的極致,也是滅的開端。
大祭司的身體已有大半被那黑蓮吞噬,仿佛土壤中的養分,被一點點吸納。無聲無息。
“師父!”
洛雨妃面無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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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青舟已轉過身來:“也該出來了罷。”他的聲音極是輕柔,目光掠過洛雨妃藏身所在竟無半點停留,直直落在楚離這邊。似乎甚有深意。
楚離微微蹙眉,不知為何,心中掠過一抹怪異的熟悉。
曲青舟輕輕一笑,指尖一送。仿佛放飛一只蝴蝶,灑下一枚花瓣。飄落的黑蓮倏然凋零,另一邊,大祭司身上的黑蓮也猝然爆散開來。無數蓮瓣,随風而舞,卻是将祭臺上那漫天劍光盡數破去。
慈沆劍微顫,似要破空而去。
驀地血氣一湧,祭臺上的銘文血光大放,生生将劍壓制住。
他沒有用劍,但又處處都是劍。
楚離靜靜地看着,有劍、無劍……他沒有動,陷入一種奇妙的境界之中。若說無劍,這天地間彌散的劍意,又如何不是劍?
若說有劍,那人手中,又分明空無一物。
有劍?無劍?
風動?心動?
楚離眼中劃過一絲明悟,心動,風動,心不動,風不動。并非風真的不動,而是心中已無風。
有,無……
他清楚地看到洛雨妃悲憤交加,而手中那柄軟劍,仿佛掀起一道滔天巨浪,洶湧蕩滌,看到曲青舟面露訝色,黑蓮旋轉,護住周身,卻将所有劍氣一一蠶食。
他們說了什麽,耳中不聞,仿佛站在琉璃世界之外,冷眼旁觀。
七情皆去,六欲已離。
他的思感從未有如此清晰,也從未有如此,毫無波動。
“小丫頭,可惜了。”淡漠拂袖,曲青舟身畔漫天蓮瓣猝然個個凝作蓮花盛開,萬千劍意更為凝厚。
太陰潮汐已過,此刻為萬劍所指,洛雨妃咬緊下唇,目光灼灼,身軀變換,軟劍驀地劇烈顫動,這震動卻是雜亂無章的,不但帶動了空氣,連同地面、骨山、遠遠的霧氣,更有無數獸吼悲鳴,惶惑不堪。
唇畔一縷鮮血,她已然不顧一切。
巨大的轟鳴與震動接天連地,恐怖的裂痕與龜裂從腳下的土地上蔓延,速度越快,震顫便越發嚴重。
這本是太陰煉魂經中,同歸于盡的法門。
最是簡單,也最是兇險。
“太陰無形千秋耀,與爾同消萬古愁!”
曲青舟目中現出一抹冷厲,萬千劍氣轟然聚合,一抹烏光若驚雷電閃劃破長天,在那劍勢将成之際,倏然殺至。
這一劍如一道滾雷轟然炸開在楚離腦海深處,遷延出無數頓悟。
他忽然動了。
一步踏出,便那浪濤與蓮光之間,掌中劍,心中劍,不知從何而起,只見白寒依舊,甚不起眼。只一撩一抹,劍意仍然是重樓霜降。
而在楚離心中,這一劍的軌跡從未有過的清晰,他能感知到,劍尖處微滞,宛若刺入琉璃,喀嚓……
天地為之一靜。
風止,劍止。
楚離面色一白,眼中卻越發明亮。
劍寒?心寒?
外物再冷,也比不上心中的冷漠,那是可以将人從內而外,冷到骨子裏的寒。是否曾有過豔陽夏日,行于人群,不見絲毫熱意,只覺天地之廣,唯己一人。如獨身行于曠野。
風聲、雨聲……萬物之聲,皆不入耳。
他已閉上眼睛。
勝負不重要,生死不重要,意識之中萬籁俱寂。
他未看到,那淡淡的劍光下,一股淡淡的寒意攜裹威風,倏然四散。
這風極淡,淡到幾乎不覺。
十尺,萬千劍氣所聚烏光仿佛扯動天地,此刻卻速度驟緩。太陰巨浪本是席卷天地之勢,也不禁為之一滞。
九尺,已有一點白寒現于烏光之上,巨浪之巅。
八尺,那白芒漸次擴散,可見的冰層喀嚓喀嚓凍得空氣也爆出龜裂似的紋路,風,驟然冷了。
……
最終,五尺之內,兩座冰川靜靜矗立,只那層巒冰壁上,曲紋遍布,依稀可見。
曲青舟只覺一股極淡的寒意沿着劍氣蜿蜒而上,綿延入骨。不由身形變幻,長袖一震,竟将這柔極寒極的劍氣盡數掃開。
口中卻道:“好劍!”
語落铿锵,洛雨妃亦是醒轉過來,只覺渾身發冷,五內劇痛,不禁連退五步,“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為什麽……”嘴唇顫抖,她喃喃低語。
楚離默默平複下激蕩的真氣,從那奇妙的境界中脫離,心中驚嘆不已。
那樣高深決絕的劍招,身處其中,絕沒有把握能全身而退。而剛才不知着了什麽魔怔,竟真的出劍阻攔。
腦海中,三劍交擊的絢爛還未褪去,細細回憶,剛才一劍,劃破琉璃世界,其裂痕在感知中清晰可見,而那恐怖寒意,也是從中流露出來,呵氣成風,凍結天地。
那個琉璃世界,究竟是什麽?
緩緩睜開雙目,經脈處的創傷先天真氣一轉便已好了七分,看向曲青舟的目光,極為平靜。
邙山之主……
“原來是曲先生。”
曲青舟的面容依舊看不清,但觀其氣息,卻似無任何損耗。看向楚離的目光,頗有些奇異:“飛雪離魂劍?”
似是問詢,似是贊嘆,他仿佛微笑了一瞬,“果然很好,”頓了頓,又道了一句,“很好。”
“你已打定主意護着她了?”方才還微笑着,了字一落,神色已冷了下來,“你可知,她是何人?”
楚離微微搖頭:“她是誰并不重要。她帶我進來,我帶她出去,如是而已。”曲青舟淡淡道:“若我是你,絕不會幫她。”
“你不是我。”楚離淡漠。
“不錯,但這個小丫頭手裏,卻有秋水。”曲青舟輕輕一笑,“古劍秋水旖旎萬千,小子可要小心些。須知溫柔鄉,亦是英雄冢。”
洛雨妃握緊了劍柄,目光冰冷:“你到底是何人?”
曲青舟并不看她,只用一種奇異的神光目視楚離,“你知道,我剛才用的是什麽武功?”
“我不知。”楚離淡淡一笑,或許冷顏久了,這一抹笑容也如冰川化水,極為清冽,“初見曲先生用劍,以為取偏鋒之意,陰滅之極,頗感極端。”他頓了頓,嘆道,“再看時,卻覺生滅輪回,極是玄奧。”
“不錯……”曲青舟輕輕勾唇,眼中卻掠過一絲劍鋒般的光芒,忽然道,“這樣的劍,你想不想學?”
邙山之主,這個不知從何處冒起的天之驕子,幾近宗師的大家,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想不想學?
想必任何一個學劍之人,都無法拒絕這樣一部高深的劍道武學。
楚離一怔,卻是微微搖頭,沉吟道:“曲先生認為,武學從何而來?”
曲青舟鳳目微眯起,壓下不悅。“自是由人所悟。”楚離點頭,緩聲道:“生而不有,而自有之,是謂劍道。曲先生武學再高,借鑒尚可,若說學習,卻未必适合我。”
曲青舟目光越發幽深,“你這娃娃,倒是看得透……”他語聲輕微,似嘆似嗟。複又笑了,“還很自大。”
他冷冷道。
“既如此,本座邀你同去邙山,共參劍道,你去是不去?”頓了頓,曲青舟傲然道,“你若答應了,這苗疆數萬賤民,包括那機關算盡的大長老,生殺予奪,都可交予你處置。”
“縱是不學,本座也可将這‘千秋輪回葬枯顏’的武學經義拱手相送。”
苗疆多林澤,其中苗民多散居,此言下之意,竟是将這些人全做了籌碼……生殺予奪?楚離微微蹙眉,這兩個條件若是常人必定已心馳神搖,他卻頗覺古怪。
說到底與這曲青舟不過緣悭一面,為何卻能遭此厚待?
若說是對他的劍道感興趣,也完全說不過去。曲青舟這一套千秋輪回葬枯顏的武功,詭秘莫測,又非邪道,比楚離自己悟出來的重樓霜降要高深的多。
如此喜怒不定的人,為何對他卻百般忍耐?
楚離面上不動聲色,心中着實想不通透。
曲青舟面上終于現出不悅,冷冷道,“猶猶豫豫,你到底去是不去?”他的話從不說第二遍,今天已是破例。瞥了眼旁邊冷默不語的洛雨妃,渾身紅紗已被劍氣撩破數處,苗家衣飾勾勒出姣好的胴體,不屑道,“你若是舍不得這女子,本座着人調教好了送與你暖床亦可。”
“卑鄙!”
驀然擡頭,洛雨妃氣的渾身發抖,言語不得。
“曲先生。”楚離微微一笑,極是譏諷,“在下不過一無名之輩,如何當得這樣的厚待?您若不把來意說清楚,在下不會踏足邙山半步。”
這已幾同拒絕。
曲青舟卻不愧喜怒無常之輩,他竟笑了,“你會去的。”語聲甚是愉悅,他背轉過身,道,“這些條件屆時還會有效,本座在邙山等你。”
最後一句話音起時,紫影猝然模糊起來。慈沆劍清鳴一聲,已被一雙修長如玉的手緊緊握住。
最後一字落時,殘影方消。
這個人的武功,果然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洛雨妃眼睜睜看着他奪走慈沆劍,慘敗的面容上,臉色鐵青。
“此次多虧了楚公子。”
深吸一口氣,洛雨妃面色變幻,目光終歸靜漠,“‘劍隙’已離祭臺不遠,小女要在此地閉關,恕無法相送。”
縱然明白楚離與那魔頭不會有多少關系,但那魔頭口口聲聲全是縱容熟稔,洛雨妃緊緊握住指尖,心中如何不怨?
從小到大,如師如父,待她甚好的大祭司,是她唯一的親人。
親人逝去,最是痛苦。
更遑論眼睜睜看着,毫無阻止之力。
若非經脈逆轉,藥蠱皆無,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恩将仇報,對這個剛剛救了自己的人下手。
楚離如何不知此理,微微點頭,“姑娘保重。”
暮已黃昏,前方霧氣已散,隐約一線霞光從山壁中傾灑而入,正是那道“劍隙”。日光變幻,這一道光影,竟慢慢靠向裂谷,最終合二為一。
遠遠的,紅衣女子湮沒在如血霞光中,漸漸模糊。
楚離收回視線,這“劍隙”果真如其名一般,如劍所劈,堪稱一線天。兩側石壁直陡向上,竟無任何起伏。
風在此劇烈起來,并發出嗚嗚的低鳴。
沒有植被,沒有生命,無數年來被這風磨平所有棱角,劍隙……默默走在其中,風越發淩厲,楚離眉頭一動,腳下忽而一側,一道銳風擦肩而過。沿着光滑的石壁嗚嗚遠去。
再往前,風刃越發多了。
避不開時便要出劍,但打碎了風,還會有更多。
走出這一道“劍隙”,不過數十裏,卻讓楚離也倍感狼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