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阿寶與桑果兩個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趙家時已是深夜。阿寶等不及到天亮,便鼓了鼓勁,上前拍門。澤之匆忙披衣出來見着阿寶時,唬了一跳,見她一身打扮倒好,只是頭發淩亂,衣裳下擺撕破了幾個大口子,風一吹來,幾個長條子便随風飄舞。
阿寶及至見了他,才覺得這一段日子的委屈齊齊湧上心頭,不由得鼻尖發酸,心口發漲,深吸了口氣,才忙問:“澤之哥哥,你可有上朱家茶館找過我?”
澤之嗫嚅道:“我……因這一向家裏是忙,我爹娘不許我出去……”
阿寶心內略略有些失望,顧不得許多,便又急急道:“幸而你沒去,我早些日子從他們家出來啦。也打聽出阿嬌尚好,我眼下也無力再為她做些什麽。”
澤之便道:“她無事最好。你這些日子在哪裏過的?身子可還好?”
阿寶用袖子狠狠地擦了兩把眼淚,笑道:“我還好。”見四周無人,又悄聲道,“我此番來是想問澤之哥哥可願意帶我遠走高飛?”
澤之神色變了幾遍,面上便現出幾分難堪來,道:“此前我已問過我娘,她當即要上吊撞牆……罵我不孝子,我……阿寶,我從小到大只喜歡你一個人,卻沒想到會落到如此兩難的境地……”
阿寶哭笑不得,捶他胸口道:“這等事,你為何要對姨母說?天下哪有還要父母準許的私奔?我原本是要與你躲到遠遠的地方去,待無事了,再悄悄回來。我自是知道這樣必定會讓你吃許多苦,但澤之哥哥不是說非我不可麽?我也是一樣的,所以只好出此下策。過個三年五載,我們生幾個小娃娃帶回來,姨夫姨母便也就不好生我們的氣了呀!”
澤之垂頭道:“我……只是我從小到大并未離開過爹娘,心裏難免有些打鼓,便問了問我娘,誰知她……”
兩人正相對垂頭喪氣間,趙夫人披衣與趙老爺兩人急急趕來。他二人都已歇息下了,聽聞阿寶來,忙地連衣服也顧不上穿,便急急前來。原來看門人認識阿寶,因她是深夜叩門,又見她的打扮形容後深為詫異。茲事體大,怕出事擔幹系,又忙忙地去報與夫人知道。
趙夫人進了門便嘆氣:“你怎麽又來了?”見阿寶驟然變了臉色,方覺自己太過了些,忙又換了口氣,上來拉她的手,溫言道,“我的兒,我起初聽他們說你半夜來尋澤之,我還不相信。”又上上下下将阿寶主仆兩個打量了一遍,暗暗皺了皺眉,嘴上卻問,”可是前些日子送給你的銀兩都花完了?這些都無妨,姨母再給你就是。”随即一連疊聲地叫老爺親自去備銀兩。
阿寶反拉住她的手,跪倒在她面前,擡頭求道:“姨母,你從小疼我。你可願意讓澤之哥哥帶我到外頭避幾年?待到風平浪靜之時,我們再回來;或者我們将姨母姨夫兩個接去也不妨。請姨夫姨母成全我們。”言罷,額頭重重碰地,長跪不起。
澤之父子唬得說不出話,因素日看慣了趙夫人的顏色,此時便齊齊張着嘴看向她。趙夫人聞言笑哼了一聲,将阿寶的手甩開,尋了一把椅子坐下,方道:“你年紀小,小孩兒心性不懂事,想到哪出是哪出,我也不與你計較。只是你聽我一句話:你若不想害了你澤之哥哥,你還是拿了銀兩早日離開!你澤之哥哥因為你,書讀到一半也讀不下去,整日浪蕩鬼混,這陣子好不容易才收了性子,你卻又來勾他!即便你兩個遠走高飛,我家澤之從小兒未吃過一絲苦,将來又憑什麽過活?你也要為我們做父母的想想,我只得這一個兒子,将來自是要指望他養老送終的。我豈能舍得讓他跟你去吃苦受累、擔驚受怕?你非要将他拖累得成了逃犯,非得我趙家全家老小像你莫家那般上吊的上吊,發賣的發賣,你才高興不成?”
趙夫人的伶牙俐齒與阿寶又是不同,阿寶是仗着父母疼愛,想到哪說到哪,一派天真爛漫。而趙夫人做慣了生意,連鋪子裏的掌櫃見着都得留神小心。因此說起話來是針針見血,句句毒辣。
阿寶面色慘白,擡眼看了看澤之,他不出聲,別過臉去不看她。趙夫人怕她還不死心,又笑了笑道:“好孩子,實話也不瞞你,你澤之哥哥過兩日就要定親了,這回定的是城東林知事家的千金。”言罷,臉上頗有自矜之色。那林知事不過是個不入流的老吏,先前還拿腔作調,又嫌趙家乃商賈人家,又嫌趙家先兒子前與莫家女兒定親,後來還不是為趙家銀子打動?
阿寶爬起身,輕聲道:“我知道了。再不會來了。原是我錯了。”再低頭時,兩顆眼淚也随之掉落到鞋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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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之哽咽求趙夫人道:“娘,如今天色已晚,叫她一個女孩兒去哪裏?求你收留她幾日!今後如何可慢慢計議……若她在外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麽辦?”
趙夫人也覺不忍,見阿寶撣了撣膝蓋,人已是往門外去了,到了門口,又回頭道:“澤之哥哥,你不用操心,我走啦。”
趙老爺搖頭嘆氣,澤之哭倒在地。趙夫人理了理衣襟,恨道:“哭什麽哭?你非要人頭落地才死心麽?”
阿寶原是憑着一腔熱血找到趙家,出了趙家大門,被夜風一吹,只覺得身心俱冷。細細想來,自己的舉動确是不妥。趙夫人言語雖毒辣了些,但說的不無在理,自己險些一時沖動連累了澤之哥哥。
還沒走多遠,澤之卻帶着一個管事的追上來。澤之哭腫了眼,又面帶羞愧,不敢看阿寶,道:“離此不遠處有我娘常去燒香的一處庵堂,我先帶你去過了今夜再說。”
桑果原以為阿寶必會斷然拒絕,誰知卻聽她道:“如此多謝了。”
桑果暗中扯阿寶的袖子,阿寶回身悄聲與她道:“如今深更半夜,你我無處可去,你叫我有什麽法子?”
庵堂名為妙空庵。趙家管事拍門與開門的姑子說話時,澤之将阿寶拉到一旁,躊躇道:“我心裏倒是還想了一個法子,只是剛剛一時情急,忘記了說……你若願意,我今夜便去和我娘說……”
見阿寶不說話,只拿眼看看着自己,便輕聲道,“你躲避一段時日,待我娶了那林家姑娘後,再将你也迎娶進門……只是你須得改名換姓……”
阿寶問:“給你做小老婆?這便是你所說的兩全之計?”
澤之道:“正是。如此一來,我娘想必也會同意,即便她不情願。我再慢慢勸說——”
阿寶打斷他的話,正色道:“澤之哥哥。我莫阿寶再怎麽落魄,也不會去你家做你的小老婆!”
澤之羞愧難當,差些兒又哭出聲來。管事的已經留下銀子,也交代完畢,便過來催他家公子快些回去,澤之道:“你且先不要急着生氣,你仔細想想。你先躲在這裏安心住幾日,我得空再來找你。”言罷,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妙空庵的姑子将她兩個引到一間幹淨屋子裏,見她一身打扮,便又給她找來幾件幹淨衣裳。桑果見了床,再也顧不上對阿寶不屑了,忙洗漱爬上床睡了。
阿寶将睡未睡之際,聽見後頭的屋子似有嬉笑聲,且夾雜着男子聲音。阿寶心下奇怪,卻抵擋不住疲累,一頭栽倒在床,沉沉睡去了。
次日天亮,兩人起身。桑果正對窗梳頭,突然奇道:“真是怪事,一大早的怎會有有男子從師父們的屋子裏出來了!”
阿寶略想了一想,道:“這個妙空庵有蹊跷,咱們還是早些離去為妙。”
桑果忙拍拍胸口,道:“當真是無奇不有。”
阿寶長嘆一口氣,道:“我從下在父母親庇護之下,得以無憂無慮地長大。只當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良善之人,但自父親獲罪以來,雖然只有短短數月,所經的這些事,所看的這些人,無不令人心傷齒冷。”
又向桑果無奈笑道:“我這幅樣子要是被爹爹看到了,不知是氣惱還是心疼呢。”
桑果想起昨夜之事,憤憤道:“雖說小姐此番舉動有欠妥當,但那趙夫人說話委實狠毒。”
阿寶道:“如今想想,她心疼兒子,如此說,倒也情有可原。原是我孟浪了。”
桑果又道:“從前怎麽就沒發覺趙家公子老是将他娘親挂在嘴邊?動不動就‘我娘如何如何’,委實可惡。”
阿寶點頭道:“你不愧跟了我這些年,長了許多見識,說出來的話也極有見地。”
主仆兩個對視一眼,雙雙苦笑了笑。
阿寶垂下頭,趁桑果不注意時,将臉上的熱淚悄悄用手背擦了。
兩人也不敢去與姑子們辭別,悄悄地上了路。
桑果站在路口,道:“這下可好了,把所有的路都走絕了。去山東只怕要連累大小姐。咱們可往哪裏去呢?”
阿寶沉吟道:“京城中是萬萬留不得了,只有先出了城,今後尚有活路也未可知。”
兩人計議已定,便一路直奔城門口。桑果心內小小地雀躍了一下,道:“這下我們可終于能夠逃出這京城了。今後我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地方啦。”
今日等着進出城門的人似乎格外地多,門內門外已拖了不短的隊伍。阿寶雖頂着一對黑眼圈,眼睛卻尖得很,見今日守門的人竟對進出城門的人仔細查驗,見了有婦人過往,更是左右端詳,細細查問。
阿寶心虛,便悄悄問前頭一個牽羊的農人到底是何緣故。那農人道:“怕是又在捉拿犯人,只是這趟蹊跷得很,不拿漢子,專查婦人,莫非還有女逃犯不成?”言罷,自己覺得好笑,便嘿嘿嘿自顧自笑了起來。
阿寶又問:“可知道捉拿的是在哪裏犯了事的逃犯?”
那農人搖頭:“這倒不知道。”
阿寶腳步便慢了下來,取出羅帕紮在頭上,想想,又取下來。想要從別處的城門出去,想來定也有人盤問。一時間心內躊躇不定。
桑果跟着她家小姐做逃犯四處流竄,也頗有些經驗了。看看城門處,又見她家小姐這個樣子,便覺得不大妙。起初還強忍着,但總歸忍不住,便開始“呃……呃”地打起嗝來。阿寶“啧”了一聲,悄聲斥道:“從前怎麽沒見你打過?你這個毛病當真要治治了。”
桑果委屈道:“前兩回我還沒來得及打就被塞住嘴巴和暈過去了,呃——從前我娘教我兩個手指頭捏在一處,便可止住。呃——可是我記不住是哪兩根手指頭了。呃——我從前一輩子受的驚吓也沒有跟你的這幾個月多。”
阿寶便與前頭牽羊的農人商量:“我姐妹兩個膽小,經不得盤問。待會兒我兩個裝作你的家人可行?若能平安出了城門,我必将重謝你。”
農人忙搖頭擺手道:“我膽子比你兩個還要小。若是漏了破綻,被這些官差捉住可不是玩的。你兩個又不是逃犯,被盤問幾句又有什麽好怕的?”
桑果打嗝不止,見前後的人齊齊扭頭看向自己,急得要哭。阿寶眼見快要輪到自己,只是到底比往日曉得謹慎些了,便急急扯了桑果踅身返回。
恰好後面又來了一群拖家帶口,拎着鍋碗瓢盆的人,這群人個個矮小黑瘦,眼窩深陷,看面相不像是此地人。阿寶向桑果道:“看長相,這群人大約是你家的親戚,快去攀親。”
桑果憤憤瞪了阿寶一眼,回頭換做一副笑臉,問為首的老者:“敢問老伯出城是要去哪裏呀?”
那老者也操着一口別扭官話,喜滋滋地答道:“咱們回東海老家去。”
桑果兩手一拍,道:“可巧我也要往東海去,咱們一路上随了你們走可好?”
老者做恍然大悟狀,道:“哦,原來你們兩個也是從東海一路逃難到京城來的?謝天謝地!多虧了那周将軍,殺光了作亂的倭寇,咱們這才能有家可歸!”
阿寶黯然,深吸一口氣,正要混入那一群回東海的男女老少的隊伍中去時。桑果用胳膊肘頂了頂她。
阿寶猛地擡頭,之間道旁站着三個人勁裝打扮的男子,正虎視眈眈地盯着她看。為首的那個正是長安。
阿寶主仆兩個又被捉住送回鴛鴦樓,長安将她交給鴛鴦姐姐時交代道:“将軍有令:此女狡猾,須嚴加看管,不可再讓她離開鴛鴦樓一步;若她再敢逃跑或稍有反抗,即刻打殺便是。”
阿寶還想拉長安的袖子,再要哭求,誰料長安早已料着她會如此,早已避開,不看她的眼睛,帶人急急騎馬離開了。
待長安走後,鴛鴦姐姐豎着眼睛喝道:“你可知你此番逃跑卻害我得罪了幾個了不得的人?你自己不要命了,卻不要連累于我。你當我鴛鴦樓是什麽?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我待你客氣,你便拿當我是泥菩薩了?不拿出我的手段來,你不曉得什麽是厲害!”
阿寶便哭道:“我知錯了,我今後認命便是,求姐姐不要打桑果。她都是聽我的話行事。”
鴛鴦姐姐啐道:“就你個禍害精有情有義!你若不想害別人,就不該逃跑!跑了一圈沒跑掉,倒害了一堆的人。”
便有鴛鴦姐姐的哼哈二将上前來将阿寶按住,拿細藤條沾了水抽她的手心及身上肉多的地方。阿寶雖然颠簸流離了幾個月,受了許多委屈驚吓,但皮肉之苦卻還是頭一次。不過幾下,便将她打得“爹爹呀”、“娘親呀”地哭喊不住。不過片刻功夫,手掌心便一片紅腫,滲出絲絲鮮血來。桑果也沒好到哪裏去,被抽打了一頓後不知關到哪裏去了。
鴛鴦姐姐見她被打得差不多了,嗓音也哭得沙啞,便吩咐道:“給她請大夫來上藥,莫要留下疤痕。三日後便令她接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