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時亦南的嘴唇抿得發白, 喉結上下攢動,垂在身側的手輕輕顫抖着, 身體像是失去了思維的控制逐漸變得麻痹和僵硬,但他偏偏又在白一塵的眼睛看向他所在的方向時猛得轉過身去, 速度敏捷的不像話。
他擔心白一塵認出他來, 但幸好,白一塵的視線雖然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但是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瞥了他幾眼後就離開了這個地方。
時亦南望着寫字樓的玻璃上倒映出的白一塵的身影,和他眼神對視。
那玻璃是灰藍色的, 人在上面的倒影也是灰暗怪異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時亦南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只覺得他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所淹沒, 就仿佛他和白一塵被這塊玻璃切割分離,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 即使他們面對面相遇, 看到的也只是虛幻的倒影。
這也許就是報應吧, 時亦南心想。
是他人渣了這麽多年,最終得到的報應。
他剛剛用來諷刺咒罵別人的話語, 轉眼之間就降臨到了他最珍視的人身上。不, 也許“珍視”這個詞他都不配用, 白一塵為什麽會去心理咨詢室他難道不知道嗎?
現在回想起來, 時亦南覺得這麽多年葉婉香終于說對了一句話, 那就是他這個人很惡心。
裝出這樣一副情聖嘴臉的他,是真的叫人惡心。
時亦南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進的夏天心理咨詢室,他的腦袋是空白的,等到終于能夠思考問題時,是前臺護士在問他:“先生,您是來找夏醫生的嗎?”
時亦南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護士又問他:“那您有預約嗎?”
“沒有。”
“現在快十二點了,夏醫生要準備去吃午飯啦,如果先生您想要找他的話我在這裏給您做個登記吧?”護士笑着說道。
時亦南望着她遞來的登記本和筆,沉默了幾秒後接過來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聯系方式。
“好的,不過夏醫生今天的病人已經被排滿了,時先生您可以先回去,我們會提前和您聯系就診時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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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白一塵連今天來這裏,都是早就預約好的嗎?
時亦南點點頭,木然地走出了夏天心理咨詢室。在踏進陽光的那一剎,他幾乎被今天這明亮的光線刺痛雙目,所以時亦南覺得自己的眼睛又脹又澀,淚水在淚腺中沸騰着,亟待湧出的那一刻。
他眨眨眼睛,讓有些模糊的視線清明一些,然後快步走到車中坐下,逃離這些光線。
一會後,他拿出手機給白一塵打了個電話。
“喂,亦南?”
電話在響過兩聲後被接通了,白一塵溫柔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讓時亦南的視線再次模糊。
“亦南?”
他不出聲,于是白一塵又喊了他一聲。
“嗯,我在呢。”時亦南連忙調整情緒,用盡量和平時沒什麽區別的語氣回應白一塵,“你和樂棟準備吃飯了嗎?”
“是呀,我們剛剛畫室那邊過來,現在正準備吃飯……哦我不要茶,有水嗎?服務員麻煩送一壺水過來,茶喝了我晚上睡不着覺,謝謝。”時亦南聽到那邊白一塵在和服務員說話,也聽到了他随口撒的那個小謊。
他和白一塵真的分開太久了,久到當初那個煙酒不沾的青年會在家裏為自己準備煙灰缸,久到那個曾經撒個小謊都會臉紅結巴的青年現在說起謊言來言語流暢,如同呼吸,信手拈來,包裹的滴水不漏。
如果不是他剛好看到白一塵從夏天心理咨詢室離開,他就會真的相信白一塵說的話了,信他确實剛剛和樂棟從畫室離開,現在正準備去吃午飯。
“你聲音不太對,怎麽了嗎?”白一塵笑着問他,悄悄壓低了聲音,“是不是我和樂棟吃飯你恨得牙癢癢,還是……你想我了?”
“嗯,我想你了,所以給你打了電話。”時亦南勾起唇角回答道,卻不得不閉上眼睛才能壓下眼眶裏的熱意。
“我也想你了,啊,樂棟回來了,我得挂了,你快去吃飯,等會我再給你打電話。”
“好,我……愛你,寶貝。記得好好吃午飯。”時亦南深呼吸,又咬緊牙關,才能将這句他平時如吃飯喝水容易又輕巧的告白說出。
他其實不想說的——沒臉說,這些話讓他擁有濃重的負罪感,就好像他說出口的這些愛語不是出自真心的,只是成了習慣脫口而出的一句敷衍,甚至沒有經過他大腦的思考就那樣說出來了。
而現在他回憶起來,似乎也差不多是這樣子的——他的敷衍,被白一塵當成了真心,供奉在心尖的軟肉上珍視。
但是輕易就能說出口的,又怎麽會是愛呢?
可是不說,白一塵又會發現他的異樣。
所以他必須得說,将這句如同利刃的話語拔出喉嚨。
“你也是,我也愛你。”白一塵笑着回應他。
電話被挂斷,話筒裏傳來嘟嘟的忙音。
時亦南怔怔地放下手機,看向後視鏡,發現自己右頰上有道水痕,他愣愣地眨了下眼睛,于是左頰也多出了一道水痕。
他擡手摸了摸那道水痕,覺得看鏡子裏的人很陌生,和臉上的水痕一樣陌生。
時亦南是不會流淚的,他哪怕流幹身體裏的最後一滴血,都不會流淚。
這個人不是時亦南。
時亦南望着鏡子裏的自己,杵着額頭笑了起來。
“時亦南打的?”樂棟拎着白一塵要的白開水過來時,看到了就是白一塵偷偷藏手機的畫面。
他臉上的笑容還沒消失,眸光熠熠,樂棟除非是傻了,不然怎麽會猜不出他剛剛和誰打了電話?于是挑高眉梢問白一塵。
白一塵只得承認:“是,打電話過來讓我好好吃午飯的。”
樂棟嗤了一聲,翻白眼道:“是來‘捉奸’的吧?”
“這個真不是。”白一塵笑了起來,塞了口飯道嘴裏,“我們昨晚就說好了,他沒醋。”
“哦?是嗎?這可真是一點都不像他。”樂棟也跟着笑了,下意識地說了這麽一句,可是說完他又馬上意識到了不對,趕緊去看白一塵的表情。
好在白一塵并不是特別在意的樣子,還笑着附和說:“确實不怎麽像,估計在心裏偷偷罵你呢。”
樂棟這才松了口氣說:“罵就罵吧,反正不是第一次,我都習慣了,他在背後紮我小人我都不覺得奇怪。”
說完,樂棟頓了頓又繼續問:“你早上去見夏醫生了吧,夏醫生怎麽說?”
“夏醫生也覺得我最近情況不錯。”白一塵回答道,目光明亮又炙熱,裏頭像是藏着希望,“他說會給我慢慢減藥量的,也許再過不久我就能好了。”
“我過幾天也打算重新找份工作,老是守着畫室做翻譯也不行,做翻譯那些功夫我都能畫好幾張圖紙了。”
“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頹廢了。”
白一塵很久沒見過樂棟了,一不小心就話痨了點。
樂棟聽着他說話,很想接一句“是不是因為時亦南回來了你才這樣”,不過他最後也只是笑着點頭說:“你能想開,确實挺好的,我再也不想半夜打救護車送你去醫院了。”
“我虧欠了你很多……”白一塵垂眸嘆氣,苦笑道。
樂棟确實幫了他太多,如果沒有樂棟,他可能早就死了,可是樂棟要的,他給不了。
但是這一次,樂棟卻說:“沒關系,我們是朋友嘛。”
白一塵聞言頓時擡起頭。
樂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說:“我們會是好朋友,我……再也不會喜歡你了。”
白一塵沒有接話,因為他一時不知道怎麽回應。
樂棟扯了扯唇角搖着頭說:“你別想多了,我們本來就該做好朋友的,你一直以來都在拒絕我……我知道的。”
“我确實喜歡你的外貌和才華,但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了,估計沒幾天就涼了吧。”樂棟攤攤手說,“興趣愛好都不同,我可能還沒法為了你和家裏人出櫃,所以你看,我們是如此适合做朋友。”
白一塵依舊沉默着,他擡頭望着樂棟,望着他和時亦南如出一轍的臉龐,這張他很愛的面容,此刻他卻一點兒也不想看到,他竭力回想着樂棟以前的模樣,許久,白一塵才說:“對,我們是好朋友,我記得……你的鼻頭是有點圓的,下巴也很方。”
樂棟笑着說:“你記起我了。”
白一塵怔怔地望着樂棟,望着他臉上的笑容,即使他臉上的每個線條,每道弧度,勾勒出來的都是時亦南的模樣,他也能清楚地認知道——這個人是樂棟,不是時亦南。
現在想來,他和時亦南的确很久沒有見過,可他和樂棟,也很久沒有見過了。
在醫院醒來的那一天,他終于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深愛的人,可是他卻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好朋友了。
樂棟看着白一塵發怔的模樣,擔心他多想,就拍了拍他的手臂,勸他道:“好了,你一直要等的人回來了,以後要過的開心點。”
“你要過的開心點,才不枉我這麽多年來對你的關心。”樂棟垂眸望着杯沿,笑着說,“其實想想,我并不是那麽強烈地渴望和你在一起,我只是想看到你臉上再次出現,我們大學時那樣肆無忌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