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落定
邢默再見到黎雪英已是一周後。
這一周裏,邢默安分留在警務司完善後續工作。他挂心馮慶進去後情況,還要接受警方的,以及來自父母以及邢紹風的探看。邢紹風的工作雖不同于他,并非只針對于馮慶,但馮慶落網後,加上那一份完整證據鏈和證詞,警方逮捕工作便多起來。這無疑對洪門是一次重擊。
玻璃窗外紫金旗同紅旗一同飄搖,一場腥風血雨剛罷,天空久違晴朗,如洗如碧。香港已經回歸,而警匪協作的這個鼎盛時代正在悄悄離去,或許有人還未看清,但總有一天會恍然發現。到那時,也許還會偶爾想起這個亂哄哄時代中的某些邊角料,當做茶餘飯後談資與好奇心。
邢默在這久違晴朗中,有些心煩。他已經近一周未見黎雪英。
晨早,正是日頭剛起,邢默坐在床邊看書。因為重傷的緣故,他還不被允許下床,每日像被無形牢籠關在方寸間。偏偏心裏頭還有事,時間一長,越發坐不住。每隔半天邢默就生出要逃的心,好在黎雪英每天一通電話,多少能安撫他的躁動。
這天邢默如往常正看書,沒片刻便心煩意亂,多半個字再看不下。将書面往身上扣住,轉過頭就看到邢紹風推門進來。
有段時間沒見邢紹風,他看上去比過去更精神。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或許是馮慶的入冊讓邢紹風身上也減掉一塊石頭。邢默并無心同他攀談,看見來人後打聲招呼,便繼續将實現轉到窗外。
邢紹風鎖上門,叼了根煙,偷偷将剩下半包煙塞入邢默懷中。
這一次邢默沒有拒絕。邢世懷那頭是半點油水都撈不到了,身上沒錢,更不容他離開病床,醫院中更是連抽煙都不許。
邢紹風借來探病的由頭,堂而皇之給病人塞煙,順帶還給他一只火機,沒片刻這并非親兄弟的兄弟倆便将頭慢慢湊到一起,一同吞雲吐霧起來。
“舒坦。”邢默如實發出感想。
“現在快活咯?該我問話。”邢紹風斜眼睇他。
邢默只叼着煙笑,說他就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邢紹風調開話頭也不啰嗦,單刀直入問邢默,黎雪英這段時間去哪裏,是不是把他藏起來。
邢默仄着頭想了半天,直到邢紹風催促才回話。可惜他腦子裏全然想的不是問題答案,而是一個自認為更嚴重的問題。邢紹風同黎雪英的暧昧,是他剛回歸時送的一份大禮。如今許多事塵埃落定,邢默認為他有義務,有必要同邢紹風攤開講清楚所屬權的問題。
“你要知道……”邢默伸手在窗外點掉煙灰,隔空指了一下邢紹風,皺眉似乎在思考如何開口,“你知道阿英有對象,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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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邢紹風被邢默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嗆到,片刻腦筋急轉個彎,問道,“你是說她最近在約會?怎麽會,我沒有聽到風聲。他和誰約啊?”
邢默心中微笑道,我。他當然沒有真的話出口,只因他此刻還好端端坐在這裏。
邢紹風擺手,他本意也并非要在這個問題上做文章。
“你擊殺馮慶時,是獨自一人?不要怪我多嘴問一句,你在我心裏實在沒什麽可信度。”
“彼此彼此。”邢默回答道,“馮慶那邊還有什麽動靜?正好,我有樣東西需要托你交給上級。”
邢默話說時閑散,看起來也并非多鄭重。他手中夾着煙,任由淺灰色的煙帶在空中徐徐上升,彌漫他滿眼。因此邢紹風也下意識認為,他交給自己的會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前提下,看着邢默從枕頭下摸出那份警務司的秘密文件袋時,邢紹風臉色瞬變。他的職位在邢默往上走,有權限第一時間查看,又因在場并沒有更多外人,他幾乎是三兩步上前奪過邊抽出東西掃過。
邢默果真沒有令他失望,只掃過一眼,邢紹風立刻臉色突變。
“這是什麽?”他舉着幾張紙顫顫巍巍沖邢默抖了抖,“這樣重要的東西,你竟然拖到現在才拿出來?”
邢紹風的聲音上揚,以至于坐在床上的邢默皺眉,只斜眼睇過他,并未做答話打算。
邢紹風情緒控制不住,在屋中來回踱步片刻,将那東西拿出再看一眼,又問道:“伯父知道這件事嗎?”
“你冷靜點。”
似乎是邢默四兩撥千斤的态度激怒邢紹風,他氣得說不出話,将那份關于馮慶身份的絕密資料重新裝起來,顫抖着隔空用文件袋指了指邢默。
“你不必如此激動,就算這樣東西交上去,還需要核查,确認真實性,不是嗎?”邢默随手掐了煙,将煙頭小心擺放在窗臺的一本雜志上,“去吧,盯緊馮慶,我用掉手上所有的籌碼才扳倒他,甚至差點送上這條命作陪。”
邢紹風愣住,他呆呆地望着邢默、
而邢默終于擡眼,鄭重其事地對上他的眼:“這一次,不要再給他翻身的機會。”
……
邢紹風走後,邢默坐在床上發片刻呆,忽然覺得非常空虛。人活着,總需要有個目标,但尤其為這個目标不擇手段,費盡心機後,等達成後便也越發無所适從。他雖未揚善,甚至在人倫不知的地獄中活過一段日子,卻也懲了惡。話不上什麽功勳,只為給過去斷送的半生有個交代。他為愛人報了仇,也為自己的兄弟劉方方報了仇,如今一切都行至最後,他卻忽然害怕。
他們是否還能再回到平靜的日子裏去?
十分鐘後,微風吹起藍色窗簾,如輕紗飛揚。邢默坐在飛揚的窗簾中,不知想到什麽,低頭笑過,他又撿起那盒随手抛開的煙,塞到懷中。窗簾落下時,回歸平整的弧線,床邊卻已經空空如也,人去。
此時此刻,紅磡附近,黎雪英狹窄的公寓前。
他顯然這些天休息得并不好,正靠在公寓門上望天。這幾天他不斷接到消息,關于馮慶,關于剩下結果的揣摩,還有關于一些這五年中的人,和事。可惜黎雪英并無心聽,只因他最重要的人,此刻正油鍋中煎熬,日日活似地獄。
過去前兩天的痛苦和發瘋,剩下的這幾日中,黎莉便如油盡燈枯的老媪,整日不出動靜,在屋中如同等死。好幾次黎雪英進門,見她無神的雙眼望住空氣中不知哪一點,如同凝視死亡。這副模樣實在令黎雪英擔憂,偏偏去醫院黎莉并不肯。
眼看腹中胎兒日日顯懷,總不能讓黎莉再如此下去。身體會承受不住。
罵也罵過,勸也勸過,好壞歹話說過一座山,如今黎雪英是當真束手無策。他很想讓黎莉盡快好起來,但同時,他又如此能夠體察她的痛苦。
換做任何一個女人,愛上自己的仇家,懷上他的仔後,又眼睜睜看對方入杉已是十分了不起。偏偏老天并不憐憫,讓她知原來母女愛上同一個男人,甚至母親差點就成為他的妻。
這讓本身心理就承受到極限的黎莉,當即崩潰,再也不能接受更多來自外界的刺激。
黎雪英望着湛藍的天,心裏頭那點哭似丁丁點點泛上心頭。他無話可說,也人事已盡。說到底,旁人的苦難,就算是最親密的親人,能夠分擔的也有限。
沒多久,一雙紅漆光面的高跟鞋踩出犀利節奏,很快行至黎雪英面前。纖細潔白的手知情知禮,遞上一根女士香煙。黎雪英叼在口中抿住,湊過去就阿鳳姐手上的火鐮點煙。一口煙入肺,再吐出,似乎連帶胸腔中郁氣也消散不少。
“男人總拿女人無法,千百年來恒古不變的規律,就算是家姐也一樣,你不必太灰心。”阿鳳姐說着用未點煙的那只手拍了拍黎雪英的肩,歲月格外眷戀她,不忍在她眼角眉梢留下太多痕跡,反倒盡是風情留下。
“你家姐未見過我,卻未必不肯聽我話。”阿鳳姐拉開門,側身從黎雪英身旁滑進屋,像一尾魚。最終還要探半個腦袋出來,揮手趕人,“別在門口偷聽,自己出去轉轉。”
黎雪英應聲,實則在門口又站片刻,清晰聽到裏頭傳來話語聲,黎莉也并未有過激反應,這才默默轉身。
他順着樓梯往下走,實在沒太多精神。将脖子後的兜帽帶上,領上挂的墨鏡戴好,又慢條斯理從口袋中抽出一只口罩——他做這些已成慣常,卻也沒有意識到,有人正站在樓梯口瞧他。
驀地黎雪英停住腳步,他一身行頭裝扮妥當,而一截樓梯外,邢默正抄兜望住他。
邢默臨時離開醫院,因此也是臨時在街頭添置的新衣,不同于往日成熟穩重的着裝;頭發也不曾打理,軟趴趴在額前……這令黎雪英有片刻恍惚,恍惚間回到了許多年前,看到那個站在他窗下,沖他笑得嚣張,展開雙臂的男人。
邢默在太平山上租下一間屋,也不知從何處租賃來摩的,遞給黎雪英頭盔,一路載他往上走。斷斷續續哼唱聲随山風來,越往上走,仿如越回到從前。
這麽多年過去,邢默身上那股如同隐藏在肌膚中的氣息,挨近依舊聞得清晰。這令黎雪英想起很久之前那天夜裏,也是不顧一切坐在他摩的的後位,攔住他的腰硬着風飛馳。
一切如此相似,又不再是那麽回事。
屋子在接近山頂的位置,在邢默轉身去拿鑰匙時,黎雪英給家中挂過一個電話。那頭阿鳳姐接起,安慰他說諸事都**,黎莉已經睡着,今天阿鳳姐不會離開,要黎雪英安心。阿鳳姐在那邊絮絮叨叨,又問道黎雪英幾點鐘回來。
黎雪英望了眼不遠處拿到鑰匙,正在手指上打轉等他的邢默,捂住話筒低聲道:“可能……嗯,今晚不回來。”
阿鳳姐沒有多問,只說會照顧好黎莉,也要黎雪英自己多加小心。
邢默走過來牽住他的手:“家姐好些?”
黎雪英猶豫道:“阿鳳姐今晚看住他。”
邢默就笑了,是那種盯着他,散發出強烈荷爾蒙氣息的笑。黎雪英心慌意亂,水面蕩出層層波紋。
“阿英懂事,總知我在想什麽。”邢默湊近他,用那種低沉而喑啞的語氣在耳邊若即若離,“一直想帶你在太平山頂看一次日出,卻總沒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