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明,永樂三年春。
南京禁宮後苑,成祖請百官賞春的酒宴已近尾聲,燈火闌珊、笙簫低糜。
帶有七分醉意的永樂皇帝朱棣,正準備起身擺駕回宮。突然,一道白虹由東南貫入蒼穹射向西北,鋒芒所至,明星皓月無不失色,地面随之振振顫動。
白虹行經後苑上空時,尾芒爆裂炸散,七彩幻現,落英缤紛。其中最大的一點落向不遠處的皇城後宮,其餘星散四方,天際白虹勁射西北,隐沒于沉沉天際,天宇陡然變暗,星月相繼複明。酒席宴上,百官駭異相顧無語,在旁演奏的笙簫盡皆停止,場中一派寂靜。群臣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坐在丹墀上的永樂帝朱棣,等待他的示下。
此時此刻,身為一國之君的朱棣,雖然面上鎮定自若,內心卻一點也不平靜。三年前他從親侄手中奪得皇位,自己也覺得有點名不正、言不順,最怕別人說三道四。如今江山未穩,老天突然降此奇征異兆,不論是兇是吉,街頭巷尾總難免流短蜚長,如果處理不當,只怕要禍起蕭牆。
發現群臣在等自己的旨意,朱棣內心一緊,立即抛開雜亂思緒,打起精神應付眼前的場面。為争取時間把握主動,他先揮手示意場中呆立不知所措的歌女舞姬退下,然後把目标引向精于數術的國師袁珙,“袁聊家,若論數術玄機,舉朝莫過于聊,可知此兆兇吉?”
袁珙,其祖具說是唐朝數術大師袁天罡,成祖封燕王後,由聖僧道衍推薦進入燕王府,為朱棣身邊重要謀臣之一,朱棣登基後封其為國師。自虹影息于西北,袁珙已在暗自推算因果,這時見成祖問起,立即起身跪在場中:“回萬歲,福星降世,大吉大利。星行由東南貫通西北,主吾朝應設南北兩京,以借北地雄渾之山勢,保吾朝千秋萬代;發南地多變之水性,養萬民之無限生機。虹輝照野,皓月群星先暗後明,主吾皇當行新政,舉賢用能,昌文興農。福星尾芒預柔中顯明,墜入後宮,主将有公主降世,應天兆,合時宜,其福緣歧出凡俗,聖上得其而安。”
不管袁珙說的是真是假,百官都是在官場中打了幾十年滾的人,即使內心有所懷疑,只會悶在肚裏,絕不會說出口。在此場合,不僅不能站出來反駁袁珙,即使減口無語也不行,于是衆人紛紛起身向朱棣敬酒,恭賀“皇上”應天承運。朱棣心裏最清楚,前些日子他已跟袁珙他們幾個親信商量過遷都的事,只是因為當時沒找到令人信服的好理由,所以才壓了下來,袁珙趁此時機提出,可說是“深合孤意”,尤其見百官無人提出異議,心裏更加高興。一時君臣互敬,歌舞重起,場中氣氛十分熱鬧,誰還管袁珙的八卦靈不靈,所說究竟有幾分是真。然而,時隔不久,後宮太監來報,徐皇後剛産一公主,宮內百花綻放,而且每朵薔薇皆色分七彩,蔚成奇觀,正與小公主排行應和。這一下,朱棣剛飲下的幾十杯瓊釀,再次化作冷汗消散,暗忖“國師所言并非機變之辭,難道真有什麽上蒼神靈?這……”他內心激動難抑,正不知該說什麽好,百官已紛紛自動跪在丹墀,齊聲高呼“吾皇應天承運,萬歲!萬歲!萬萬歲!” 從铿镪的語句中可以聽出,字字發自內心,充滿無限的崇敬和祝福,朱棣不由暢然仰天大笑,随後對百官說道:“衆聊平身。走,随朕回宮賞花去。”話落在持衛的護持下率先而行,百官在後緊跟……
待百官離宮,時間已近黎明,朱棣似乎興致未盡,将袁珙和道衍招到上書房,落坐後,對袁珙說道:“國師數術真準,這一回,他們不得不服了。明天一上朝,我就下旨擴修大都和元故宮,在勘與和規劃上,兩位還得多操些心。再有就是在起用新人上,兩位可有所考慮?”在此,他的言辭和行為極為随便,與在百官面前截然不同。
“聖上……”袁珙本有話想告訴朱棣,大概是不忍心掃他的興,所以又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與一旁的道衍交換了一下眼色,有些不甚負荷地長長嘆出一口氣。
直到這時,朱棣才注意到袁珙和道貌岸然衍的表情,前者憂心重重,後者愁眉不展,憑他的聰明,不難聯想到奇異天兆,臉上的喜色亦随之慢慢斂去,略微沉呤後擡頭問道:“國師,莫非今晚天兆主兇?先前所奏皆為機變之語?”
既然朱棣已經問出,袁珙只得實話實說:“臣先前所奏皆實。只是此星鋒芒貫宇,色帶肅煞,當為應劫而來,今後怕是西北多事,武林多事。具體如何,臣目前也推算不出,只隐約感到應與天劫有關,聖上、微臣等及舉國百姓皆在數中。”
“我的天!”朱棣一驚而起,冷汗順額而下,在房中來回踱了幾趟後,突然止步轉身問道衍:“聖僧,可有破解之法?”
當朱棣起身踱步時,道衍與袁珙亦離坐站起。此時道衍見問,先合掌念聲“阿彌佗佛”,随後才具體回答所問:“就貧僧所知,天劫只能渡而不能破解,只能以人心順應天心,按國師先前所奏,趨吉避兇,盡人事而聽天命!”
“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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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秋風幾度春雨,七年後,四川成都。
五月十五,城外青羊宮前車水馬龍人山人海,朝聖的香客、趕神會的市民與争着咨貨的小販混雜在一起,還願的鞭炮聲、叫賣的吆喝聲、唱神戲的鼓樂聲和賣藝灘上的銅鑼聲此起彼伏應和喧嚣,有的人感到熱鬧興奮,有的人卻覺得不甚忍受。
一乘小轎在一位管家打拌的中年人和四名健仆的護衛下,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停在宮前,轎簾掀起,走出一個七歲左右粉堆玉琢的男童,一雙黑鑽般的明眸向四下一溜,因見到處都是人,眉頭一皺,對正在囑咐轎夫的中年人說道:“富叔,咱們快點進去吧,吵死啦。”在一派蜀腔川語中,他的标準官話聽來極為順耳。官話,市井子弟即使有的會說,但平時也不敢用,以免招來鄉裏诽議。當然,行經此地的游商和江湖人一般也都會說官話,但是入鄉随俗,多數人平時也跟着哼哈本地蜀語,不然要是對方聽不懂,豈非自找麻煩。所以,在本地,只有富商和官宦人家平時才用官活,也只有他們的子弟才敢在大廳廣衆之下公開說官話,久而久之說官話也成了他們的身份标志。
小家夥的官話字正腔圓,中年人的官話說得也不賴:“公子別急,今天人太多,小心擠着。大順,我在前面開道,你們四個注意護着左右,別讓人靠近三公子。”後面一句是對四個健仆說的,話落轉身領先而行。不知他用了什麽功夫,所到之處,堵在前面的人不知不覺讓開一條窄道,五個大人護着一個小孩以比常人快兩倍的速度穿過人流步入前殿大門。正在主持香客法事的知客法師玄清,一看到中年人,立即帶着四名小道童擠了過來:“張總管,聽說布政使大人已升遷南京,不久就要到任,你怎麽會有空到這來?”行進中拂塵搭肩合什為禮。看情形,兩個人是熟識,中年人是即将赴京任職的四川布政使張叔恒府中的管家張富。
“道長的消息到挺靈通,正因為我家大人将要升遷南京,所以夫人才讓我護着三公子來還願。由于時間緊,沒有先行通知,只好麻煩你給排一下了。”張富抱拳回了一禮,橫跨一步,讓出掩在身後的男童。
“好說,好……咦?”玄清法師本來客套地應着張富,當他看到小家夥時,先是一愣,随後兩眼大睜,詫然問道:“這是三公子?沒搞錯吧?”在他的印象中,具有神童之稱的張府三公子,大大的腦袋,瘦瘦的身材、滿臉的病容,眼中總帶有一抹抹不去的疲色,與眼前生龍活虎的小家夥完全是兩個人。
小家夥看到玄清疑神疑鬼的表情,從眼底透出一絲頑皮,大模大樣地對玄清唱個諾,“學生正是張天宏,排行第三,大法師怎麽不認得了?”話落又沖玄清眨眨眼,好象在埋怨玄清不夠意思,竟然認不出自己來。
“哦……”看到小家夥頑皮的神情,玄清被逗得差點沒笑出聲,強妒忍着笑意一本正經地說道:“恭喜公子康複。但願神童別變頑童,不然張總管可有罪受了。”說着把眼光轉向一旁的張富,似乎在問他的感受。
“不至于,不至于。”張富連聲為小家夥辨解,“對了,法師,法事結束,我家三公子還要親自向宮主辭行,你也給安排一下。”
當小家夥還願時,玄清抽空問張富:“小公子去年自己找的那位老先生,目前可還在府上?”
“你是問歐陽老夫子,當然在。”張富順口回答,接着補充道:“要說此老可真不簡單,即使是狀元出身的布政使大人,對其也十分佩服。先前請的五位先生,每位不到半年就讓三公子掏空了,只好辭館走人,累得布政使不得不親自教他。如今這位儒、釋、道三教精義并傳,琴、棋、書、畫,醫、蔔、星、相及奇門數術通有教授,甚至連金鼎文和甲骨文也在傳教之列,也幸虧有他,不然經這一年多的時間,怕是連布政使也沒得教了。”
想起先前的事,玄清好奇地問:“對了,聽宮主道兄講,小公子百脈先天自通,加上過目不忘,本應是萬世難尋的練武奇才,可不知為什麽,偏個體弱多病,你傳的佛門正宗內功心法不靈,宮主道兄傳他的道家正宗內功心法也不見效,如今到底是怎麽康複的?”
“這事我也很糊塗。只知道這半年多來他藥不吃,功不練,每天都跟老夫子泡在一起學那些千奇百怪的功課,反而出乎意料地自己一天天好了起來,讓人怎麽也弄不明白。”張富皺眉回答,看到小家夥已上完香,接着對玄清道:“咱們去見你宮主師兄吧,三公子說是有些東西要交給他。”
一行人見到宮主玄明時,小家夥從懷中掏出一本絹冊恭敬呈上:“天宏即将随父東行,這是一本《上清真言》,本用金鼎文刻在庭中的香爐上,學生釋出奉上,以謝仙長多年愛護、教導。”
“《上清真言》?”玄明一驚而起急忙接過絹冊,翻開看了兩頁後重又合上抱在胸前,待心情略微平靜後才向衆人解釋道:“此書為老君離宮前所著,本與道德經齊名,為我道家不傳之秘,據歷代宮主傳言已被始皇帝焚毀,不想竟刻在香爐上,朝夕相對而不識。道德一經所載為醒世之說,此書所記為修習道法神功之學,我青羊宮本為道祖修真之所,為道家正宗,只因遺失此書而逐漸沒落,心法功訣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托天宏之富重獲此書,不出二十年,青羊宮必将以道法神功重振聲威。天宏,貧道代全宮道侶謝謝你。”話落以其一門之長,竟合什向年僅七歲的小天宏行了個禮。
“仙長太客氣了。”小家夥有板有眼地回了一禮,“如果沒有仙長的關愛,天宏無緣進入此院,無緣見到香爐,無緣得識歐陽老夫子,那樣也就無法替仙長譯出上清真言了。說來說去,全是仙長善有善報,學生不過是順應天意而已。”
确如小天宏所言,他因身體不好,年年要來宮中進香拜神求健康,去年更中進香時暈倒堂上,這才被玄明抱入自己的靜室休息。他醒來後到庭中散步,無意間發現銅香爐上所刻花紋似乎由極小的古字拼成,可他自己又看不明白。恰逢宮主的詩琴好友歐陽老夫子經過,看到瘦骨零丁的小家夥圍着香爐轉為轉去,過來一問才知是在研究花紋上的古字,細看下認出是金鼎文,于是順口念了幾句。不料小家夥竟能憑老夫子念出的幾句推究後面的詞句,一時驚為奇才,細問得知是有神童之稱的張府三公子,老少兩人相談甚歡,小家夥大着膽邀請老夫子到府上任教,老人竟也爽快答應。其結果,老夫子找到了舉世難尋的良材美質得以教之,小家夥不僅找到了學負五車的名師而且病體得以康複,玄明宮主也因之找回了遺失的絕學,一切都只能歸于天意。然而,天意又是什麽呢?
※※※
十天後,四川雲陽碼頭。
由于長江航道一過涪都重慶,江面漸窄,水流湍急,兩岸全是高山危崖,巍巍然摩天遏雲。舟行其中,江流一線,江天一線,猿聲凄厲,行人落膽,控船極其不易。加上這幾天春雨連綿,江面濁浪近丈,而且前面不遠就是瞿塘峽,船工們鬥膽也不敢夜航。因而,所有下行的船只,皆在碼頭停泊暫歇,大大小小足有五六十條,把雲陽碼頭擠得滿滿當當。大家都在等待天明雨晴,爾後再闖舉世聞名的三峽。
在形形色色高高低低的民船左側,沿江岸一字泊着五艘中型官船。大概是嫌碼頭之上過于擁擠、噪雜,五艘官船的停泊處與民船相距有五十丈,嚴格說已經超出了碼頭範圍。
更鼓敲過頭更,碼頭上的船只燈火稀疏,船工與乘客多已安歇。只有五艘官依然燭光通明,仍有婢仆和随船兵丁不時在船面上走動,為明天的航行而忙活。
在一片濤聲、腳步聲和婢仆低聲的交談聲中,夾雜着陣陣清亮的童稚讀書聲。聲音來自中間那艘官船的主艙,字正腔圓,守節合律,聽起來十分悅耳。
從船的左側舷窗往艙裏看,靠裏擺着一張硬木方桌,上面散放着一套精瓷茶具和幾本線裝書籍,兩支兒臂粗的臘燭,照得艙內亮如白晝。
桌旁一張硬木靠背太師椅上,坐着一位身穿青色繡花長衫,年四十許的中年儒生,除了略帶書卷氣,可說是一表人才。儒生左手捧着一本線裝書,右手輕擁着倚在膝旁的一個七、八歲的稚齡男孩,目光随小家夥的背誦迅速掃過書面字列。
再看小家夥,正是十天前曾出現在青羊官的張天宏,一張清秀而讨人喜愛的小臉竟有七分與儒生相像,兩只黑鑽般的眼珠不時閃現出穎悟的靈光。憑長象,不用說艙內準是血脈相連的父子倆,長者必然是上京赴任的張叔恒,看情景,為父者正在考校兒子的文章功課。
這時小家夥正在背誦《左傳》上的一段,不時用眼角偷偷查看父親的臉色,不停啓合的嘴角,挂着七分自信、三分頑皮的笑意。背着背着,小家夥嘴角笑意中的頑皮漸漸轉濃,驀地停止背誦,似乎是忘了下面的內容。可等到父親詫異地轉臉看他時,小家夥卻又象放連珠炮似地一口氣把剩下的內容背完了。
“頑皮,該打!”父親假嗔地用右手在小家夥的頭上輕輕拍了一下,愛憐地輕聲感嘆道:“宏兒,真難為你,只看一遍,又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今天的功課就到這裏兒,快把桌上的書收拾好,然後回艙休息,明天天亮,咱們還要看三峽。”
“爸,明天要是還下雨怎麽辦?”
“別擔心,如果明天還下雨,咱們就在這多住一天,反正距聖旨規定到任的時限還有些日子,爸爸說什麽也得讓你們兄弟姐妹五個好好看看三峽,不然以後再找機會可難了。”他與夫人結缡十六載,至今膝下已有三子二女。長子天祥今年十四歲,長女素華十二歲,次子天麒九歲,三子就是眼前的天宏,今年七歲,次女素瑤本月剛滿四歲。目前夫人又有身孕,還不知懷的是龍是鳳。
“爸真好!”小家夥說着站直,動手收拾桌上的書籍。“對了,爸,到了南京,咱們是自己住,還是和外公他們住在一起?”
“怎麽,你不願和外公住在一起?”張叔恒詫然反問。
“不是的。”小家夥着急地為自己辨解:“外公和外婆最痛我,我怎麽會不喜歡他們。就因為他們太喜歡我,一步也舍不得讓我離開,所以有點擔心到時沒時間跟老夫子學習了。”
“噢,別但心,咱們是自己單住。”張叔恒順口安慰兒子,思緒卻飛向千裏外的南京。他祖籍山東威海,洪武十九年狀元出身,先任翰林學士,後外放山西巡按。永樂元年升任山西布政司副使,五年之後調任四川布政司正使,而今竟又從四川調任南京,由原來的正三品晉升為從二品。他心裏很清楚,自己所以能屢獲聖寵,安步青雲,除平時克勤職守、政聲極佳,還有兩個鮮為人知的暗在原因。一是在靖難戰亂期間,他在山西任上暗中幫了當時的燕王朱棣——如今的永樂天子不少的兵馬糧秣;二是他的夫人是當朝左相王宗憲的三小姐,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這次朝臣變更,岳父王宗憲卸任,而他又補了上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皇家用人可以考慮權力和利益分配的連續與平衡,自己在行事上卻不能有絲毫的馬虎,親戚可以走,但絕不可住在一起……
“爸,您在想什麽?”看到父親臉色陰晴不定,小天宏在旁發問。
“沒什麽,走,我送你回後艙睡覺。”
在返回的路上,張叔恒與正在艙面上巡視的張富相遇。
“大人,咱們似乎已被江湖人盯上了。您看是否通知雲陽縣派些人手?”
“江湖人?”張叔恒聞言心裏一驚,不由皺起雙眉,“下官平日與他們并無來往,更沒得罪過他們,盯我幹什麽?”略頓後又自以為是地說道:“下官雖然官居布政使,可家中卻找不出幾件值錢的東西來。再說這碼頭靠近雲陽縣城,誰敢在這裏胡鬧,抓住就是一等重罪。我想他們大概是路過好奇,你通知孫指揮讓大家小心些也就是了。”眼看張富面帶憂色轉身去找随行親兵領隊孫指揮,張叔恒不在意地輕輕搖搖頭,推開艙門走了進去。張叔恒說話時忘了非常重要的一點,站在自己對面的管家張富,就來自于江湖。
張富本名飛鴻,為當代少林寺主持慧清大師的俗家弟子。少年時游俠江湖,憑着一身精湛的武藝和一支銀霜寶劍打遍大江南北少有對手,專與那些黑道宵小和土霸豪強作對,不到兩年即闖出一個“銀劍金鷹”的俠號。其人中年時,一次訪友行經四川成都,遭仇家買通官府栽贓陷害,被抓進大牢監押候審。要說州府大牢,本來困不住他,不想仇家就怕他情急越獄,遂又買通獄卒在飯菜中下了散功毒藥,使他一身超俗的功力幾乎全廢,無奈何,只有在大牢中等死,一蹲就是六年。
這也怪他自己,在住店和過堂時,全都報的是臨時起的假名,至使知交好友誰也沒有想到堂堂的銀劍金鷹,竟然會變成獄中的待死之囚,都還以為他已歸隐泉林納福自樂呢。不過老天總算是長眼,就在他被判死罪只等秋後問斬時,趕巧舊官被罷免。張叔恒接掌四川布政使,複審舊案時發現他的冤情進而平反釋放。也正因如此,銀劍金鷹感恩圖報,利用兩個多月的時間回河南故鄉安頓好家小,重新返回成都張府,自請為仆以酬救命之恩。張叔恒見他執意至誠,遂約期十年,暫留府上充任總管,協助夫人管束府裏的十幾名男仆,并抽空教長子天祥和次子天麒一些強身功夫。從此,銀劍金鷹假名張福,在張府中住了下來,。
用了張富這位管家,張叔恒也就與江湖有了聯系,更何況平時辦案,難免要沾上是非恩怨,可他自己對此卻一無所知,更不知江湖人行事是很少顧忌王法。他沒有采納張富的建議,幾乎使自己一家以及随行人員全部葬身江底,成為長江魚鼈口中的美味佳肴。
※※※
更深夜靜,濤聲依稀,人在夢鄉。
漆黑的江岸上,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尖嘯,如同有人用刀尖使勁剮割磁器表面,入耳令人心血沸騰,說不出的難受、惡心。幸好時間不長,艙外響起管家張富的喝聲:“這是奉旨上任的官船,何人鬼嚎,是不是吃飽撐着了?”聲如古鐘,岸邊的嘯聲被壓了下去。
黑暗中,一個公鴨嗓子接過話茬:“姓張的,我真佩服你,竟然沒做縮頭烏龜,此時還敢強自出頭!你睜開狗眼看清楚,是咱們兄弟五個替六弟報仇索命來了!”話落岸上點燃五六具火把,映照出并排站着的五名身着黑色緊身輕裝的壯漢。居中之人年近五十,馬臉黃須禿眉,兩臂過膝,手提一對赤銅流星錘;左側之人白面鼠須豆眼,腰側懸劍;靠外之人身材矮胖肥頭肥腦,手持精鋼霸王鞭;右側之人左臉有道紫色傷巴,手中攥着一對鐵膽;外側之人年近四十,黑臉狼眼,背插窄鋒單刀。五人身後,成半弧形站着二十幾名手持火把和刀劍的黑衣人,看勢當是前五人的從屬。
看清岸上為首五人的象貌、兵刃,張福心中暗自叫苦。對這五人,他雖是首次見面,但卻早有耳聞,看情形應是飛星索魂劉榮、毒劍招魂申平、魔掌黑心項中權,鐵鞭追命楊貴才、笑裏藏刀程瑞,這五人與當年被他除去的花叢狂蜂伊中虎合稱漢中六霸,仗持武功橫行漢中,燒殺搶虜兇名極盛。他自忖若是單打獨鬥,五人全不是對手,要是群毆,自己最多只能接住其中三人,過去他打不過還可以走,如今卻怕連累張叔恒一家,想來想去,只有先上岸把對頭拖住,等官船離開後,自己再想法脫身。
據此盤算,張福低聲對走出艙門查看情況的張叔恒及親兵領隊孫指揮道:“是老奴舊日的幾個對頭前來尋仇,與大人無關,請速回艙暫避。孫指揮,我一上岸,你們立即将船撐進碼頭,千萬要保護好大人一家,決不能讓對方上船行兇,一切拜托了。”看到孫指揮點頭應允,張福轉對岸上大聲道:“原來是漢中幾位當家的。不錯,當年正是我殺了你們的老六,咱們冤有頭,債有主,好漢作事好漢當,此事與張大人一家無關。你們先後退十步,讓我上岸拚個你死我活……”
“姓張的,別再睜着眼睛作好夢了!”打斷張福的是站在中間的大霸劉榮,聽聲音正是剛才接話公鴨嗓子:“你已是泥菩薩過河,竟然還想保全狗官一家。當年我五個暗中跟你到成都,好不容易才把你弄到獄中去等死,不想竟讓這狗官壞了咱們的好事,白白地花了幾萬兩銀子不說,還白等了五年多。在成都咱們拿你們沒辦法,可這江邊就不同了,咱們正好連本帶利一起算,船上的一個也別想活,老子這就來收賬!”說落,暗中打個手勢,五霸同時縱身躍起淩空向船上撲來。
張富聞言,總算明白了當年是誰陷害自己,心中又氣又恨,不等五人踏上船頭,搶先迎上,提足十成功力揮臂發掌迎擊。“轟”的一聲氣爆,位于中間的劉榮和申平被震回岸上,張福也身不由己地向後退了三步。其餘三霸趁機登船,一擁而上攻向張福。張福挺身迎擊,一招三式分取三名對手。四個人一出手就是狠招,都想早些把對手擺平。被攔回岸上的劉榮和申平,稍事調息壓下體內翻騰的氣血,重新躍身蹬船,與一擁而上的十多名護船親兵展開混戰。
看到這邊動上了手,岸上的十幾名黑衣大漢亦不甘寂寞,揮動手中兵刃,分別撲向其餘四艘官船。一時之間,五艘官船上刀光劍影,兵器的碰撞的金鐵交嗚聲和婢仆的哭喊聲響成一片。
張福與對方三人纏鬥五十多招後,四個人全都用上了各自的兵刃。張富原來用的銀霜劍在當年入獄時已經丢失,此時用的是一把銀色緬鋼軟劍,是他在張府任管家後,張叔恒替他從官庫中挑的。對方魔掌黑心項中權用的是一對冰鐵判官筆,鐵鞭追命楊貴才用的是一條玄鐵鋼鞭,笑裏藏刀程瑞用的是一把短鋒霜月刀。
雙方四人雖然盡出絕招,拚死纏鬥,卻剛好打成平手,一時半會彼此誰也奈何不了對方。另一邊的打鬥截然不同,親兵雖然人多勢衆,使的又是槍矛等長兵器,但身手和功力卻無法與劉榮和申平相提并論。十幾個照面下來,一連傷了七、八個,幸好多數傷勢不重,訓練有素加上職責所在,緩過氣後仍然上前纏鬥不已。
這邊船上衆人只顧撕殺拼命,誰也沒注意那十幾名黑衣大漢沖上其餘四條船後,相繼已沒了聲息,其餘四條官船正逐漸在安靜下來。
激鬥中,毒劍招魂申平不耐久纏,左手出掌擊退當面纏鬥的兩名親兵,右手揮臂拔開從側面刺到的三支長槍,就勢拔出自己腰中的佩劍。銀光一閃,耳聽“叮叮”幾聲金嗚,申平一連削落四支槍頭,手中劍順勢一推一抹卸下了左前方親兵的右臂,随即又刺倒另外兩名。就在其他親兵心生怯念動作稍緩的一瞬,移步閃身沖出包圍撲向站在艙門一側的張叔恒。就在這時,艙門中猛然竄出一個小黑影,一頭把申平撞個趔趄。“狗賊,休想傷我爹!”
申平尋聲急看,竟是一個七、八歲的稚齡男孩,話落又不知死活地再次向自己撞來。看清人,申平的嘴都氣歪了,喝聲“找死!”右腿飛撩,一腳把躍身撲到的小家夥踢落江心,浪花一卷,無影無蹤。
這邊申平一沖出親兵包圍,那邊張富便已發現,心知情況不妙,發掌擊偏攻到身前的一鞭雙筆,劍使達摩九式中的絕招一點佛心,徑取随後攻來的笑裏藏刀程瑞。看到張富突然情急拼命,不顧後背空門專攻自己,程瑞心中一驚,手中刀招發瑞雪滿天護住前胸,腳下錯步向旁急閃。他的刀招不可謂不密,閃避不可謂不快,可是仍未躲過張富勢在必得的一招,但覺右肩一涼,随即疼痛鑽心,手中霜月刀“當啷”一聲堕落艙面。
張富手中劍刺中程瑞右肩的同時,背後也挨了鐵鞭追命楊貴才一紀重掌。他忍痛借勢前沖,想脫身去救那邊的張叔恒。不料沒沖幾步,又被大霸劉榮攔住,三霸項中權和四霸楊貴才兩人随後追到,三人重新将張富圍住,再想突圍談何容易。
張富雖然未能脫身,卻拉走了大霸劉榮。這時申平剛剛将天宏踢落江中,這一耽擱,原先圍攻劉榮的孫指揮和剩下的七名帶傷親兵,又圍上了申平。
申平又氣又恨,手中劍連演絕招痛下殺手,圍攻的八人沒支持幾招又傷了三個,孫指揮左腿中劍踣倒在地。申平乘勢脫身,再次撲向木立艙面的張叔恒,一名親兵上前攔阻,被一劍斬成兩截,鮮血噴濺染紅了艙面。
看到天宏被踢落江中,張叔恒急怒攻心呆然木立,這時被親兵怒噴的鮮血驚醒。喊聲“本官跟你拚了!”赤手撲向申平。申平雖不把張叔恒當回事,卻不願讓對方的血濺到自己身上,側身讓過拼命沖至的張叔恒,獰笑着反腕揮劍刺出。
就在張叔恒命垂一線之時,随着一聲“住手!”的怒喝,空中飛來一道身影,淩空先向申平點出一指,随後轉指依次點向其餘四霸。在來人腳踏艙面的同時,五人紛紛身形不受控制地歪倒在艙面上。來人向艙面上掃了一眼,顧不上與張叔恒打招呼,立即俯身救助受傷的親兵,張富見情趕緊過去幫着給受傷的親兵止血裹傷。
張叔恒驚魂稍定,注目來人才發現竟是随行的府上西席歐陽老夫子。看到他與張富兩人忙着救人,随即也走過去幫忙。躲在艙內不取露面的婢仆下人,聽到艙面上已安靜下來,相繼戰兢兢地走出,找藥的找藥,燒水的燒水,救人的救人,不久後,天祥、天麒兄弟倆帶着其它四條船上的十幾名親兵過來一起幫忙。
大家都在忙,連已有六月身孕的夫人也帶着大小姐素華走出後艙幫忙。看看自己已插不上手,夫人扶着素華走到剛剛直起腰來的張叔恒身邊,滿目關懷地輕聲問:
“老爺,你沒傷着哪吧?可真吓死人了。”
“還好!……”張叔恒抹把汗,發現問話的是自己的愛妻,伸手将人扶住,不安地說道:“你怎麽出來了,要是動了胎氣可不得了。素華,快扶你母親回艙休息。我沒事,忙完這邊,我就到後艙去看你們。”
夫人止住長女素華,一邊四處打量,一邊不在意地說道:“看你急的,我哪有那麽嬌氣,你沒事我就放心……咦?怎麽不見宏兒,小家夥躲哪去了……喂,你是怎麽了?可是身體不舒服?”
剛才忙着救人,張叔恒一時忘了三子天宏的事,這時經夫人提起,不由心痛如刀攪臉色慘變,身形搖搖不穩,不是夫人扶着,非倒下不可。張富從旁看見,急忙搶過來幫着把他扶穩,右掌按住後心緩緩運功輸入一縷真氣。
真氣入體,張叔恒精神略振,含淚對自己夫人哽咽道:“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