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但徐緩一點都感覺不到秋高氣爽的味道,只覺得這雨噼裏啪啦地打在落地窗上,讓他很壓抑。
“媽,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季美芳猛然回頭,瞪大了眼睛望着徐緩,似乎不認識他。眼裏還有未散盡的恨,從恨到迷茫,再到渙散,最後就像一片死水。
接下去她做了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舉動——她把手裏的那張紙,胡亂揉了一把,然後一口吞下。
徐緩此刻終于知道,媽媽現在的精神狀态有些異常。
就這半天,他經歷的事情太多,已經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他只是跪坐在媽媽身邊,拼命搖晃她的身體,不斷喊着,“媽,吐出來,你這是在幹嘛呀!媽!”
任颉書理性一些,他将徐緩攙扶起來,放柔了聲音對他說:“季阿姨可能是受不了打擊,我們送她去醫院吧。”
醫院那個地方,挽救了很多生命,同樣也送走了很多生命。
尤其是剛剛送走他爸爸的醫院,他尤其不願。他怕,那個地方也挽留不住她的媽媽。
“我記得我家有個私立醫院,送那裏吧。”
“好。地址告訴我。”任颉書一邊說着,一邊已經抱起精神異常的季美芳,往門外走去。
徐緩定在原地,“我……我不知道在哪裏……”
任颉書只是一頓,複又繼續走,“沒關系,先上車,你在車上聯系一下你身邊的人,問問有沒有誰知道的。這樣速度快一點。”
在任颉書的指點下,徐緩好似突然認清了前面的方向,腳步立刻趕上,邊拿出手機,翻開聯系人,聯系趙義林。
“趙叔叔,你知不知道我家的私人醫院在哪裏?我媽病了。”
趙義林似乎還在忙徐永全的後事,電話那頭鬧哄哄的,好像還有相機咔嚓咔嚓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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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媽怎麽了?嚴不嚴重?醫院在安宜路121號。你怎麽樣?我讓瀾瀾過去陪你吧。”
“謝謝。”
徐緩挂了電話。至于趙青瀾會不會過來,這已經不重要了。
徐緩報了地址,任颉書點了導航,開始往醫院駛去。
季美芳和徐緩都坐在後座上,季美芳雙腳并攏端坐着,雙手緊緊捏在一起,低着頭,目光盯在一處一動不動,也不說話。顯得很緊張。
徐緩手臂攬着季美芳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她微微出汗的手,“媽,別怕,以後還有我。”
也不知道季美芳有沒有聽見,只見她的手停止了顫抖,腦袋漸漸下滑,靠在徐緩肩上。
任颉書從後視鏡看了一眼。一向和媽媽貧嘴的徐緩,今天像是突然長大了。他并不寬厚的肩膀,并不堅韌的手掌,此刻卻充滿了力量。
一路飛馳,快速,但平穩。
這所醫院徐永全生前入股48%,算是這家醫院的大股東,後來一直成為徐永全的私人醫院,每年的員工體檢和他自己的治療,都是在這家醫院。
那天,将趙青海送上飛機後,他一直忙忙碌碌的心終于一下子落地,卻突然感覺胸悶,然後猛地咳出血。
當場送入這家私人醫院,醫生說是癌細胞擴散,用勞過度,心肌也有炎症,突發休克,緊接着多器官發生衰竭,當即生命垂危。病情太複雜,私立醫院人手不夠,立即又轉入市第一人民醫院。
徐緩帶着季美芳直接去了精神科,看了醫生。
季美芳由于受到很大的打擊,精神出現異常,還好救治及時,情況還不算太嚴重,只需要給藥物治療,保持心情舒暢,有痊愈的把握。
徐緩問:“醫生,我媽之前吞了一張紙,怎麽辦?”
醫生回答:“這應該是出現了異食癖的現象,我建議季女士能住院觀察,畢竟在這裏住,我們能給予最及時的療養和照顧。”
徐緩擡頭看了一眼任颉書,任颉書也微微低頭看他,只是看着他,沒有給出自己的建議。徐緩知道,現在沒有什麽比任老師的一個眼神更加具有支持力的了。
“好,盡快給我安排個好的病房。”
醫生恭敬地站起來,“好。”然後親自将徐緩帶去貴賓病房。
徐緩将季美芳安置好,一切便安定下來。
季美芳拉着徐緩,眼睛直直看着他。
徐緩動了動自己的手,盡量維持自己的笑容,“媽,以後你就住這,護士姐姐們會照顧你。我現在回去幫你拿點日用品,任老師在這陪你好嗎?”
徐緩試着拽了拽自己的手。
季美芳不放。
任颉書走近,“我回去拿,我開車,快些。”
徐緩覺着這樣也好,就答應了。
任颉書走後不久,趙青瀾就過來了,拎了兩個果籃和一束花。
她還是那麽青春靓麗。
“徐緩哥哥,伯母沒事了吧?”
徐緩沒去看她,只點點頭。
趙青瀾找了個凳子在徐緩對面坐下,拉着季美芳的另一只手。季美芳沒有反抗。
折騰了這麽久,已經靠近晚上10點。
趙青瀾說:“徐緩哥哥,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我來照顧伯母。”
“謝謝。”說完,他也沒有起身。
趙青瀾突然就哭了起來,“徐緩哥哥對不起……你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也沒有什麽可以幫你的……”
徐緩覺得,趙青瀾的哭聲有點讓他心煩,但當着媽媽的面,不好發作,只好一聲不吭,拿眼睛去看季美芳。
趙青瀾自顧抽泣了一會,可能覺得當着當事人的面,她的眼淚很沒道理,便自行止住,側首去桌上拿出一個水果,開始一邊削一邊對季美芳說:“伯母,我知道你最喜歡吃梨子了,我給你削一個好不好?”
季美芳只是眨眼看了看她,沒說話。
任颉書去去就回,速度很快,還給徐緩帶了晚飯。
敲門進來,看到了正在拿着牙簽戳已經削好的梨塊,往季美芳的嘴裏送。
很會照顧人的樣子。
任颉書腳步不頓地走進去,将帶過來的物品歸類放好,然後将晚飯送到徐緩面前。
“我不餓。”徐緩将飯菜放在桌上。
任颉書沒再說什麽。
醫生給季美芳開了藥,有安眠的作用,季美芳的一個梨子還沒吃完,就已經漸漸睡着。
徐緩悄悄抽出被媽媽握緊的手,對趙青瀾說:“瀾瀾,你送你回去吧,我請了護工,會照顧我媽的。”
趙青瀾推辭了幾下,也沒能改變徐緩的主意,只好跟着徐緩和任颉書一起離開。
回去時,還是任颉書負責開車,徐緩坐副駕駛,趙青瀾則坐在後座。
徐緩必須回去料理父親的後事。
靈堂已經辦好,燈火通明,大家都在忙碌,好像沒人知道這已經是午夜零點。
徐緩讓任颉書将趙青瀾送回家,然後兩人一起去了靈堂。
專門負責殡葬的人過來,給徐緩穿了孝服,并告知了接下去的流程。
徐緩第一次聽說。
什麽都不知道。
葬禮很熱鬧,比他爸和他媽的婚禮還要熱鬧。
記憶拉長,他想起了他的父母結婚的樣子。
沒錯,他們是先有了孩子,再舉辦的婚禮。
在渭南市生活的日子裏,徐緩是不知道自己還有個爸爸的。直到他幼兒園畢業,他的爸爸從旌安市找來。他記得那天,爸媽談了很久很久,具體多久他忘了,他只記得那天他和拓岚在外面用雪做了一個雪人,那雪人和他們一樣大,做起來很費力也很入迷,直到餓得前胸貼後壁,他才意識到連午飯都沒吃就入夜了。
還是個大雪紛飛的日子,他媽媽告訴他,他是個有爸爸的孩子。為此徐緩還矯情了好一陣子,以為有個男人要來搶他的媽媽了。
後來漸漸長大,男女之事也就無師自通了,再也沒有過問過父母當年的事情。
轉眼就這麽多年過去了。
徐緩想着想着,眼前的視線就模糊了,他似乎都忘記了該怎麽擦掉眼淚,就這麽愣愣地做坐在冰棺邊上,看着徐永全的臉,漸漸被淚水模糊。
眼前忽然被一張紙覆蓋,擦去了淚水,像是擦去積了很久的塵埃。
讓徐緩得以看清眼前,任老師那張不悲不笑不言不語的臉。
塵埃落定,徐緩意識到,上帝要開始收回他所有的東西了。他舍不得,并不是舍不得爸爸留下來的公司,而是舍不得他的媽媽,還有,任老師。
任老師就坐在他身邊,好像從徐緩開始給爸爸守夜的時候,任老師就一直坐在他身邊了。
不對,是從很久很久以前,任老師就一直在他的身邊了。
只是以前,徐緩身邊圍繞的人太多,任老師只是其中一個。
而現在,曾經熱鬧的人都開始沉默,曾經沉默的人都熱鬧着他不理解的熱鬧。而任老師的陪伴,就顯得如此獨一無二,十分耀眼,又十分安靜。
像太陽。
又像月亮。
徐緩肩膀上的擔子都慢慢傾斜到一邊,讓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靠在了任颉書的肩膀上。
任颉書的手掌輕輕拍着他。
靈堂上只剩下錄音機裏念咒的聲音。
徐緩心裏對徐永全說:“爸,你走好。我會照顧好媽媽的。”
徐永全的靈堂設了三天,三天裏十分熱鬧,幾乎曾經和徐永全打交道的人都送來了花圈,也有很多記者,他們似乎特別關心永全餐飲接下去的發展。
一切結束後,徐永全生前的律師過來了一趟,召集了永全餐飲的所有董事和高層,當場宣讀徐永全生前立好的遺囑。
律師用徐永全的口味說:“在我死後,将永全餐飲的所有股份轉到我的兒子徐緩名下;将嘉華私立醫院的股份轉給我的妻子季美芳名下;将林氏集團、嘉恒物流等剩下的全部股份,轉給我的弟弟徐永安名下。”
在座的所有人都開始竊竊私語,目光時不時瞟向徐緩。
那目光是赤/裸裸的嫉妒和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