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東面!
他腦子裏亂作一團, 只記得東面二字。
連最簡單的調整呼吸, 步履穩健都做不到,像無頭蒼蠅在長春宮內亂竄。
跨步要大,速度要快!
定要盡快找到筠筠!
否則她中了毒,一定很難受, 還會危及性命。
占據他心底的恐懼越來越大,這個陌生的詞,頭一會體會到太師當年授課時說的含義:面臨危險情況境地時, 企圖擺脫而又無能為力, 一種強烈壓抑情緒後,所産生的擔驚受怕。
陌生的令他害怕。
他控制不住內心的焦慮,像瘋子一樣,推開每扇廂房大門,入室後翻箱倒櫃搜尋一切可以藏人的地方。
終是一無所獲。
她在哪?!
“筠筠!”忍無可忍, 終是爆發嘶喊了一嗓子。
聲音抵達照壁,反彈後的回音激蕩在寂靜無聲的長春宮裏, 驚起鳥獸紛飛。
許是物極必反, 壓制的情感得到爆發, 得到片刻緩解。他極力抑遏下煩亂的心緒, 告誡自己道:“冷靜!冷靜!筠筠還等着我。”
腦海裏回憶起長春宮內的一草一樹, 一堂一殿, 突然沁入鼻息的玉蘭花香迎面撲來, 他愣愣地杵立良久,望着那株玉蘭樹發了會呆。
喃喃自語了句:“浮生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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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宮內花木的枝丫無人修剪, 如今長勢頗豐,整個院內均是各種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這才掩蓋了浮生粉的清香。
找到尋人的辦法,終于能夠暫且心安下來,将全身心放松,不受各種花香紛擾,仔細辨別不同的味道。
沿着長廊穿過門庭,經過一片郁郁蔥蔥的荷花池,路上有聞到清風裹着花香,空氣裏彌漫着腐朽的枯葉積成花肥。
他的步子邁的很輕,很慢,生怕錯過了想要尋找的味道。
突然,步履一頓,眼眸裏像是點點星光閃動,注視着不遠處的一口枯井,興奮迫切地沖了過去。
剛扶在井口邊,已然聞到熟悉的味道,浮生粉在混淆着腐爛味的枯井裏彌漫開來。
急迫地向井底張望,奈何,日影西斜,照在井壁上,除了伸手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片,并未瞧見水中倒影,雖然知曉這是一口枯井,卻根本目測不了井底的情況。
即便如此,他的嘴角還是因興奮揚起了好看的弧度,情不自禁高呼一聲:“筠筠!”
寂靜空曠的破敗院子裏,除了回音再無其他聲響。
可他就是确定,白筠就在井底。
她怕黑,自幼就怕,還好這會應該昏迷不醒,也就不會獨自蜷着雙腿,縮在角落裏偷偷抹鼻子。
迅速從高聳的古樹上拽來一根藤蔓植物,一頭系緊古樹主幹,另一頭垂入井底。
待将井邊礙事的植物盡數除去,一切準備妥當,毫不猶豫翻入井內,順着藤蔓滑下。
不過片刻功夫,腳就着地。
眼睛努力适應一片黑暗後,才發現此時已是日上中天,太陽正是最毒辣的時候,剛好将井底照了個通透。
借着太陽直射,才發現四周全是枯枝敗葉,仔細打量片刻後,終于在一處角落裏看見了一抹粉色的衣角,眼瞳裏閃爍着亮光,立馬撲過去扒開堆積在那裏的雜草。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熟悉的白淨小臉,即便早已染上污泥發髻淩亂,也是放在他心尖上的人,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松開了,嘴角不自主染上濃濃的笑意。
慶幸她還無事,雖然靜靜地倚靠在井壁,眉頭緊皺,睡得十分不安詳。
“筠筠。”捧起那張昏死過去的臉,抹了抹她面上早已幹結的污泥,極輕地喚道。
許是聽見了他的聲音,白筠有意識地呢喃了一個字:“疼。”
“哪裏疼?”太子一把将她攔進懷裏,下巴貼着她的額頭緊張道:“我在,筠筠不怕。”
“腳。”倚在他胸口的沙啞嗓音低低地回應道。
打橫将她抱起,放在井底陽光直射的地方,才掀起她的裙擺細細查探,只見兩個尖銳刺破腳腕的傷口附近,出現淤斑,腫脹并鼓起水泡。
蛇毒。
太子攥緊拳頭,緊繃的神色間流露出猙獰可怖的眼神,恨不得将謀害她的人生吞活剝,極力壓制下暴躁的心緒,告誡自己如今救筠筠要緊,方才冷靜下來将她平放在地。
用刺客身上奪來的匕首在她腳腕的傷口處劃開兩道十字紋,放血吸出毒素,整個過程十分漫長。
也不知道吸出多少口黑血,終于見到傷口處的淤斑漸漸淡下去,血色轉紅。
他舒了口氣,抹掉唇邊的血跡,才後知後覺舌根早已發麻,咽喉腫脹,灼熱感像火燒後一樣辣辣地刺痛着。這是蛇毒感染時的初步症狀,他不敢馬虎大意,看了眼日影漸漸偏移,井底逐漸昏暗,須得趕緊将筠筠扛出井外,兩人都需要找太醫診治,拖延不得。
正想得出神,耳邊突然聽見甜糯糯的嗓音低低問道:“誰在哪裏?”
筠筠!
循聲望去,欣喜地看向已經醒來轉危為安的她,卻發現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瞳裏此刻空洞無物,目無焦距。
咯噔一下子,心底頓時漏了拍,骨節分明的手指松開攥緊的拳頭,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才發現她依舊不動聲色。
是蛇毒引起的暫時性失明,還是……永久性?
“誰在那裏!”白筠話音透着涼意,音量拔高幾分,質問道。
“我……”剛想開口回答,他才發現舌頭因為蛇毒導致麻痹,早已不利索,咽喉又灼痛的厲害,連聲音都變的嘶啞難聽,像個老态龍鐘垂暮之年的大漢說出來的話。
白筠緊皺着眉頭,似乎也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不能目視的現實,卻不哭不鬧,沒有絲毫表現出失态焦躁。依舊警惕之色盡顯,看向唯一能夠聽到聲響的方位,沉聲道:“你是誰!”
她聽不出來。
自然是聽不出來的……
兩個完全相反的嗓音,如何能聯系到一人身上。
心底有些失落,卻很快恢複鎮定,筠筠沒認出他,是好事!
立刻回道:“我遵照太子殿下的命令,前來搜尋白大小姐。”
太子?
白筠露出驚疑的神色,謹慎的小臉上突然有了由衷的喜色,很快又收斂情緒,警惕地冷冷道:“他為何不在這?”
顯然在她的心裏十分自然地認為,太子竟未親自前來尋她,是不對的,不應該的,不符合他的性子。
如今冒出來個太子下屬,剛被坑過自然吃一塹長一智,先确定身份再說正事也不遲。
太子也覺得沒有在第一時間趕到她的身邊,派個冒充的‘下屬’慰問一番,不符合他們的相處模式。
然而,話已是出口,自然有他的考量。
他單槍匹馬深入莊妃設下的圈套,如若被父皇知曉傳到宮外,怕是會引起朝野震蕩。
吳國儲君,斷然不能為了一個女人方寸大亂,令自己深陷險境,至自身安危于不顧。
這會讓父皇寒心,會讓他的擁護者懷疑效忠的君主是否能夠堪當大任,更會讓天下人恥笑,作為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傳遍大街小巷。
筠筠,也斷然不能背負了禍水的罵名,那将會被朝野上下質疑,天下百姓謾罵,還如何能夠堪當一國皇後的大任?
冒着徹底與她再無交集的風險,他不敢讓此事發酵。
本是受害者,卻承受着被唾棄的壓力,是這世道不公,還是因為他的無能?
恐怕都有吧。
臉色沉重,話語也透着些許無力感回道:“白大小姐有所不知,此次你被壞人擄走,殿下心急如焚,派了好多支隊伍兵分幾路秘密尋你。”
“哦?”白筠略帶疑惑地歪着腦袋望着他的方向,這番話倒是符合太子的作風,沒有反駁,只道:“你繼續。”
他心底知曉,筠筠這是相信了他說的話,趕忙解釋:“屬下趕巧在宮裏發現了歹人的蹤跡,雖派人通知了殿下,可屬下怕歹人對你不利,這才提前動了手。”
白筠突然語調裏透着三分迫切,詢問道:“這群歹人裏,可有一名三十歲上下的宮女,還有一名滿臉皺紋的老者?”
這番話裏的言外之意,他是再明白不過,她想追查布局者是誰?然而,事實卻恐怕要讓她失望了,直言道:“有,不過已經身亡。”
果然,白筠嘆息了一口氣,既然死無對證,也不願再同他這個‘外人’多言,她被歹人擄走時的具體情況。
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已推測的七七八八,也就裝作故作不知,繼續彙報工作:“屬下待收拾完歹人,順藤摸瓜才在這處枯井中尋到白大小姐中了蛇毒昏迷不醒,如今殿下收到消息,想必已在趕來的路上。”
“你家殿下怎麽那麽笨,不會是被歹人引到哪個溝溝裏尋我了吧?”突然,她輕笑出聲,如水般的眼眸裏閃過一絲狡黠。
……
太子語噎地看着她,啞然失笑。
好個妮子,膽敢當面編排他。
也不知道将來她若是知曉,此番話是當作救命恩人的面說的,該是何表情?
見他久久沒有言語,還以為是在生氣,趕忙咳嗽一聲,補救道:“欸,當面揭穿你主子的老底,終歸不大好,是我的不對,你可莫要放在心上。”
“欸,當面揭穿你主子的老底,終歸不大好,是我的不對,你可莫要放在心上。”似想到什麽,白筠的小臉滿是忌憚神色,鼓作起威脅道:“你可不能向你主子告發我,倘若被我知道了你背地裏使壞,到時候可別怨我把救命恩人給賣了。”
他挑了挑眉,薄唇揚起好看的弧度,似在挑釁道:“哦?白大小姐要如何将屬下給賣了?”
……
怎麽賣?
不過就是過把嘴瘾罷了。
白筠小嘴一抿,暗道,這人怎麽那麽讨厭,難不成吃軟不吃硬?
總不能讓我跟個陌生人服軟讨好吧?
士可殺不可辱!
服軟那是萬萬不行的!
語氣突然更為強硬道:“我這腦袋瓜子裏賣人的點子可不少,勸恩人還是裝作不知的好,反正你家主子聽完話後也不會拿我怎麽樣。”說到此處,眉眼前不自主地飛揚起來,卻不自知。
只是很快地,又滿不在乎地撇着小嘴,不肯向他屈服。
太子等了好半晌,竟沒等到求饒,着實愣了下。
她從來幹了壞事,都是最先向他讨饒,語笑嫣然地撒着嬌,同他鬥嘴企圖找回場子。
如今卻是一點回旋的餘地都沒留下,實在令他始料未及。
沉思片刻,方才恍然大悟。
是啊,以筠筠驕傲的性子,斷然不會對陌生人示弱。
她那股寧折不彎的剛強,從來都是深入骨子裏,怎可能放低姿态?
“白大小姐說的極是,屬下怎有膽量向太子殿下告狀,這不是冒着得罪主子的風險,斷了屬下前程。”太子十分識趣地回道。
哈!
終于上道了。
看來還是吃硬的。
白筠小臉上洋溢着喜悅,仿佛太子不知道,就不會找她的茬,是多麽值得高興的事。
太子似想到什麽,直言倒不如激她一回,試探地口吻道:“屬下觀白大小姐似乎很怕殿下?”
什麽?!
蹭地一下子,白筠像炸了毛似得坐直了身體,哎喲怪叫了一聲,腳疼得她又跌坐回去,仍不忘怒瞪他。
沒什麽殺傷力的鳳眸,讓太子覺得像母後宮裏那只早些年被他強行關進籠子裏,不斷向他吃牙咧嘴張牙舞爪的蠢肥貓。
嗯,鼓脹的小臉越看越像。
正努力将蠢肥貓與她的模樣聯系到一塊,又聽見她急不可耐地辯解:“就東宮裏那一位,我才不會怕他呢!”
“哦?是這樣的嗎?”
“那是自然的,就那位,徒有其表,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老記仇了!是個小人!十足的小人!”
……
果然激将法最好使,總能聽到平日裏聽不到的‘真心話’。
嗯,這話要記在本子裏,以免忘記。
太子嘴角噙着笑,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她,也不知道在謀劃着什麽更加壞心眼令她堵心的事。
“所以你在他手底下做事,要小心了,指不定你主子就把你賣了!”白筠拔高了嗓門再控訴。
太子不語。
“欸?你怎麽不說話呀?”
當事人該如何回答?
“被你家主子的黑歷史震驚到了?”
被你驚天動地的語言描述力震驚到了。
“其實沒想的那麽糟糕,你看我同他認識那麽多年,也沒被他坑死,還不是依舊活的好好的,所以你還是放寬心吧,最多被他碾到哪個山溝溝裏去辦差而已。”
“嗯,屬下這不就在山溝溝裏尋到了白大小姐。”太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
這是挖了坑自己跳。
果然,小人養的下屬,一樣小人,設了一個又一個的框,讓她自個往下跳。
突然,白筠嘆了口氣,怨念道:“可不是,所以太子殿下沒來,來的是手底下跑腿做事的。”
“殿下正心急如焚地尋你呢,只是笨,被歹人引到另一個山溝溝裏去了。”太子趕忙替自個辯解道。
‘噗嗤’一聲,白筠沒忍住,笑出聲來,想來對于這個解釋,勉強算是認可了:“那倒是,你這麽耿直的人都認同我說的話,想來太子殿下是真笨。”
他的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聽着白筠碎碎叨叨罵他笨,竟然有了另外一種不同以往的體驗,這番話她從來都是背地裏罵的,何曾當作他的面吐露過一個字?
扪心自問,他是否越來越有受虐傾向?
這真是一個讓人難以面對的現實。
“我們是要待在井下等着太子殿下尋到此地,才能離開?”她恢複正經神色,突然問道。
“屬下在下來井底前有放置一條直通井底的藤蔓,若是白大小姐不介意尊卑有別,屬下可以背着你攀爬井壁離開此地。”頓了頓,又強調:“而且屬下以為,雖然對白大小姐腳腕上的蛇毒做了初步清理,終究還是影響到了視力,屬下想着早些離開,也可請太醫為你診治,祛除餘毒。”
表面上雖對目不能視表現出不在意,可她畢竟年幼,面對有可能失明,心底還是充滿恐懼。如今聽說可以離開此地,趕忙點了點頭:“那就勞煩你了。”
太子走到她的身前,背對着她,蹲下身子,方才道:“屬下已準備好,請白大小姐伏在屬下的背上。”
在他的幫襯下,很快白筠就安穩地趴在他的背上,然而,剛趴在其背,卻全身僵硬地楞在那裏,手指不自主地摸向他的臉,他的發髻……
“別動。”太子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制止道。
白筠的唇瓣微微張開,好半晌緩過神,不自覺地喚出口,尤不自知:“涵哥哥?”
……
這稱呼?
太子錯愕地回過頭,看見那雙暗無光彩的正對視上他的目光,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該如何回答她的質問?
裝傻充愣?
亦或是如實相告?
正當他琢磨着如何應答,白筠已然尴尬地強撐着笑意,尋了個十分充分的借口,自圓其說道:“我就是突然想到你主子太子殿下,所以沒忍住喊出口了。”
“哦?是嗎?”太子輕笑一聲。
“是!當然是了!”她回答的相當肯定。
然而,心底卻将太子咒罵了千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