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蒼白的臉,也照着他漆黑的刀!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後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着這無邊無際的荒涼黑暗,似已脫離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也似已遺忘了他。
他身無分文、饑餓、寒冷而疲倦。
他無處可去,因為他雖然有家,卻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親手埋葬,他想替她複仇,卻連殺她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個仇人是馬空群,但卻又不知道應該到哪裏去尋找?
葉開将他當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絕接受,而且還要逃避。
可是除了葉開外,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将他當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沒有人會理睬。
世界雖然大,卻似已沒有容納他這麽樣一個人的地方。
他活在這世界,已像是多餘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麽樣呢?應該往哪條路走?應該到哪裏去?
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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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連今天晚上該到哪裏去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家最陰暗破舊的客棧,他都不敢走進去,因為他身上已連一枚銅錢都沒有。
──難道就這樣在這裏站着,等着天亮?
但天亮後又怎麽樣呢?
傅紅雪手裏緊緊握着他的刀,心裏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空虛恐懼。
以前他至少還有個人可想,思念縱然痛苦,至少還有個人值得他思念。
但現在呢?
現在他還有什麽?還剩下什麽?他心裏只覺得空空蕩蕩的,甚至連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都變得很遙遠,很虛幻了。
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着牙,勉強控制着自己,這裏雖然沒有人看見,他還是不願讓眼淚流下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黑暗的荒林中飛奔了出來。
一個滿面鮮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惡鬼追趕着似的,連前面的人都看不見,幾乎撞在傅紅雪身上。
等到他看見傅紅雪時,已無法回頭了,他那張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臉,突然又因驚懼而變形。
傅紅雪倒并不覺得奇怪,無論誰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還會有個人像他這樣子站在這裏的。
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多看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卻在吃驚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後退,退了幾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道:“你是誰?怎麽會認得我?”
黑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指着身後的荒林,道:“馬空群就在後面,你……你快去殺了他!”
傅紅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繃緊。
他歷盡艱苦,走得腳底都生了老繭,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蹤,竟被這個陌生的夜行人說了出來,他實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着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麽要騙你?你至少總該過去看看,那對你總不會有什麽損失。”
傅紅雪沒有再問。
不管這黑衣人是誰,他的确沒有說這種謊話的理由,何況他縱然說謊又如何?
—個人若已根本一無所有,又還怕損失什麽?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然後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沒有想到這殘廢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輕健,行動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又現出憂慮之色,忽然大聲道:“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無論說我什麽話,你都千萬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個思慮很周密的人,顯然生怕傅紅雪聽了馬空群的話,再回頭來追他。
他絕未想到這句話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錯誤。
這句話剛說完,傅紅雪竟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蒼白的臉上,帶着種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着他一字字道:“你說馬空群是你的什麽人?”
他那雙冷漠疲倦的眼睛裏,現在也突然變得刀鋒般銳利。
黑衣人被這雙眼睛瞪着,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我說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
傅紅雪看着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了塊木頭。
“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着點‘能’字的聲音……”
沈三娘說的話,就像是一聲聲轟雷閃電般,在敲擊着他的耳鼓。
他蒼白的臉,突然變得火焰般燃燒了起來。全身也在不停地發抖。
只有那只手,那只握刀的手,還是穩定的。
他已将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這只手上──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衣人吃驚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話?”
傅紅雪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轉頭,面向着東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實在猜不透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幹什麽。
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紅雪臉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淚光,喃喃低語着:“我總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卻突然覺得有種詭秘而不祥的預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後退,準備一走了之。
可是傅紅雪卻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麽刀?”
傅紅雪道:“飛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失聲道:“我哪有什麽飛刀?”
傅紅雪咬着牙,瞪着他,道:“我本該現在就一刀殺了你的,只不過我還有話要問你!”
傅紅雪的聲音也已嘶啞,厲聲道:“我問你,你為什麽要做那種事?為什麽要害翠濃?你究竟是什麽人?”
黑衣人道:“你……你說的話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認識你。”
傅紅雪狂怒、顫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卻還是穩定如鐵石。
突然間,刀已出鞘!
刀光如閃電般揮出,黑衣人卻已經倒下,滾出了兩丈。
刀光一閃,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對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備,而且竟好像早已準備了很多法子,來閃避這一刀。
這一刀出手,鋒銳淩厲,勢不可當,天下本沒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開了這一刀。
刀光閃起,人先倒下──在他這種情況下,幾乎已沒有更好的法子能閃避這一刀。
這種法子絕不是倉猝間所能用得出的,為了閃避這一刀,他必定已準備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揮起。
他的飛刀終于也已出手。
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兩道閃電般的刀光一觸,飛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滾,已滾上了山坡,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劇痛,剛才被馬空群肘拳擊中的地方,現在就像有柄錐子在刺着。
他想再提氣,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閃,冰涼的刀鋒,已到了他的咽喉。
這淩厲風發,銳不可當的一刀,竟已在這一剎那間,突然停頓。握刀的這一只手,已将力量完全控制自如。
刀鋒只不過将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
傅紅雪怒盯着他,厲聲道:“我問你的話,你說不說?”
黑衣人終于嘆了口氣,道:“好,我說,我跟你并沒有仇恨,我恨的是馬空群,我殺了那個女人,只因為她也是馬空群的女兒。”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說謊!”
黑衣人道:“我沒有說謊,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實在不多……”
他喘息着,看着傅紅雪。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發抖,抖得更劇烈。
黑衣人接着道:“她和馬芳鈴并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親本是關中采參客的妻子,随着她丈夫出關采參時,被馬空群奸污強占了,所以那批參客一直将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長白山中,出動了一百三十多個人,等着伏擊馬空群,為的就是這段仇恨,那一次血戰中,白大俠白老前輩也在的。”
那一次血戰本是武林中極有名的戰役,傅紅雪幼年也曾聽他母親說起過。
──這黑衣人說的難道竟是真的?
傅紅雪只覺全身的血管裏,都仿佛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黑衣人看着他,又道:“翠濃暗中一直是在為萬馬堂刺探消息的,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她出賣了沈三娘,也出賣了花滿天,始終效忠于萬馬堂,正因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馬空群,她母親臨死前已将這秘密告訴了他。”
他嘆息着,慢慢地接着道:“血濃于水,這一點本是誰都不能怪她的,我殺她,只不過是因為要向馬空群報複。”
傅紅雪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馬空群的仇人,你難道會為了替他女兒複仇而殺我?”
傅紅雪嘶聲道:“我還是不信,沒有人肯要自己的親生女兒,到蕭別離那裏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确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只不過,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緊牙,嘶聲大呼:“他根本就是個畜生,是個野獸!”
傅紅雪滿頭冷汗,全身發抖,整個人已虛脫崩潰。
他魂牽夢萦,生死難忘的情人,難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兒?
他不敢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覺得嘴角肌肉開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仿佛又一次要向他突襲。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滿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話已經說完了,你若還要殺我,就動手吧。”
傅紅雪咬着牙,沒有開口。
他已不能開口,不敢開口,他必須用盡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來對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開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只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鋒在漸漸軟弱,漸漸下垂……
只不過刀還在傅紅雪手裏,可怕的手,可怕的刀,可怕的人!
黑衣人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從刀鋒下滾出,手腳并用,就像是野獸般竄上了荒山,百忙中還反手發出了一刀。
可是他卻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一眼,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遠離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遠越好。
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個目的──他要活下去。
有些人只為了要活下去,本就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
他當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發出的那一刀,竟沒有落空。
這一刀已刺入傅紅雪的胸膛!
鮮血沿着冰冷的刀鋒沁出時,傅紅雪就倒了下去。倒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一彎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沒入荒山後。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還能站起來呢?
這黑衣人究竟是誰?他知道的事為什麽有如此多?他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經倒下去,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
他們甚至倒下過十次,可是,他們十次都站了起來。
他們不怕被人擊倒!
因為他們知道,只要你還有力氣,還有勇氣站起來,倒下去又何妨?
傅紅雪慢慢地站了起來。
刀,還在他胸膛上。血還在流着,可是那惡毒的病魔,竟似也随着鮮血流出來。
劇烈的痛苦,竟使得他突然清醒。但這清醒卻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覺到疲倦、衰弱、饑餓!
尤其是饑餓,他從未想到饑餓竟是種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竄上荒山,不見了。
傅紅雪并沒追,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體力,追也沒有用的。他已将所有的潛力全都用盡。
山坡下的草叢下有金光閃動,是柄純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竄上山,反手拔刀時,從他懷裏掉下來的。
傅紅雪凝視着閃動的金光,慢慢地走過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個月前,他也許寧可餓死,也絕不會去撿別人跌落的東西,甚至連看都不會去看一眼的。
可是這三個月來,他已學會了很多,也已改變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需付出代價的。
最重要的還是,他必須活下去。
現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需要讓那些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來!
只要能讓他有力量站起來,有力量活下去,現在他甚至會去偷,去搶!
奔過荒林,林外的山腳下,有個陰暗破舊的客棧,他剛才也曾經過。
現在他已不再猶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過去,甚至連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來,他不能再流血,流血會使得他更衰弱。
客棧裏居然還有燈光。
有燈,卻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大門還開着。
也不知是因為這小店的主人,已沒有關門的力氣?還是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沒有值得他關門的理由?櫃臺後也沒有人,小院裏的落葉在秋風中打着滾,燈光卻在後面的小屋裏。
看見小屋上的煙囪,就該知道那是廚房。
廚房,豈非正象征着溫暖的火光,滾熱的食物──這些豈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紅雪很快地走過去,但卻并沒有在這廚房裏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爐膛已冷,燈也快滅了。
一個滿頭白發,身形佝偻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塊瘀血,手裏還緊緊地握着雙筷子,人卻已冰冷僵硬。
距離他屍身不遠處,就有已被撕裂的破舊銀袋,卻是空的。
這老人顯然是在吃面時,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斃命。
他手裏既然還握着筷子,顯然還沒有吃完那碗面。
碗裏的面是誰吃光的呢?
銀袋裏的一點碎銀子,想必是被那殺人的兇手拿走了。
可是他殺了人後,難道還會将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臉上,也帶着一種恐懼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會有人為了半碗被他吐過口水的面,幾枚破舊的銅錢,就忍心下毒手殺了他這個已半聾半瞎的可憐老頭子。
他實在死不瞑目。
傅紅雪心裏也充滿了憤怒和痛苦,因為他正在問自己:這世上幾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饑餓和貧窮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點散碎銀子而殺人!
一個人若還沒有走上絕路時,是絕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殺人的兇手是誰?
難道他真的已走上絕路?
傅紅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說的話,忽然想到了馬空群。
不錯,一定是馬空群。
他一定已看見了傅紅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實在太餓,他必須吃點東西,哪怕只不過是半碗面也好。
但他在殺過人後,吃這半碗面時,心裏是什麽滋味?想到他過去那些輝煌的往事,這半碗面吃在他嘴裏時,又是什麽滋味?
傅紅雪緊握雙拳,突然覺得要嘔吐。
他恨,他憤怒,可是他同樣也能感覺到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凄涼和悲哀。
縱橫一世,威鎮關東,聲名顯赫,一時無兩的萬馬堂主人,竟會為了半碗面而殺人!
他自己吃下這半碗面後,是不是也會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的确要嘔吐。
可是他用盡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絕不能吐出來。
泥水般的湯面,湯面裏的口水,老人嘴裏殘缺的黃牙,眼睛裏的輕蔑和譏诮……每件事都令他要嘔吐。
但無論什麽樣的食物,都同樣能給人力量。
他若将食物吐出來,就無異将力量吐出來,他現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為他現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出來,就像是那次在長白山裏逃竄的時候一樣。
那次他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但這次的情況卻比那次更危險,因為這次他的敵人也遠比上次更危險,更可怕!
他親眼看見傅紅雪那淩厲風發,銳不可當的刀光!
他仿佛又看見了昔日那個永遠都令他擡不起頭來的人!仿佛又看見了那個人手裏的──刀光飛起時,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還鮮豔。
他真正畏懼的也許并不是傅紅雪,而是這個人!
他仿佛又在傅紅雪的刀上,看見了這個人那種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的刀!
就因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會在地獄等着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還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風中的寒意,已越來越重。
用不了再過多久,樹葉就會落盡,黃昏時就會刮起北風,然後在一個寒冷的早上,你推開窗子一看,就會發現大地已結滿冰雪。
一個衣衫單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裏,是很難活下去的。
馬空群握起了手,緊緊地捏着十幾枚銅錢,這正是他從那老頭子錢袋中找到的,也許還可以勉強去換兩頓粗面吃。
以後又怎麽辦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費力地去盜幾家大戶,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獨力劫下一隊镖車。
這種事他以前并不是沒有做過,但現在卻絕不能再做。
那并不是因為他已厭惡這種生活,只不過現在他絕不能留下一點線索,讓傅紅雪找到。
他擡起頭,望着枯枝上已将落盡的秋風,現在他已只剩下一個地方去,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這條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了!
櫃臺後的床底下,還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鏽的鐵箱子。
箱子裏有條繡花的手帕,裏面包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票面卻只有十兩,有柄鋼質很好的匕首,還有個制作精巧的火折子。
除了這三樣東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東西,顯然都是在這裏留宿的旅客遺落下來的,那老人居然還好好地保存着,等着別人回來拿。
他一向是個很誠實的人,雖然他也明知這些東西的物主是絕不會再回來的了。
那包着銀票的繡花手帕,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留下來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輛破車來,和一個已經在這裏等了她三天的年輕人會面,半夜時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輕人醒來時,并沒有看見她留下的東西,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癡癡地流了半天淚,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婦是不是已被迫嫁給了個有錢的人家,卻偷偷溜到這裏來和昔日的舊情人見最後一面的?
那年輕人以後是不是會振作起來,忘記這段辛酸的往事?
老頭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這年輕人不要像他一樣,從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個穿着夜行人勁裝的大漢留下來的,他半夜來投宿時,身上已帶着傷。
淩晨時,他屋子裏就忽然響起一陣喝罵叱喝聲,刀劍拍擊聲,從屋子裏直打到院子裏。
老頭子卻只管蒙頭大睡,等外面沒有了人聲,才披着衣裳起來。
外面的院子裏有幾攤血,屋子裏枕頭底下還留着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傷的黑衣夜行人卻已不見了。
這些人一去之後,當然是永遠不會回頭的,老人留下他們的東西,也只不過是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點回憶而已。
傅紅雪留下了銀票和火折子。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鍋像糨糊一樣的面糊,拌着鹽和一點油渣子吃了。
然後他就在馬空群待過的那間房裏,用冷水洗了個臉,準備睡一覺。
屋子裏陰暗而潮濕,還帶着黴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對傅紅雪說來,這已足夠舒服。
人生中就沒什麽事是“絕對”的,只看你怎麽去想而已。
他靜靜地躺在黑暗裏,他想睡,卻還是睡不着。
他想的太多。
馬空群嚴肅陰沉的臉,黑衣人流着血的臉,葉開永遠都帶着微笑的臉……
一張張臉仿佛在黑暗中飄動着,最後卻忽然變成了一個人,美麗的臉,美麗的眼睛,正在用一種悲苦中帶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無論她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無論她是不是馬空群的女兒,她總是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為心裏真的有真摯而強烈的感情,又有誰肯為別人犧牲?
傅紅雪心裏刺痛着,他知道在自己這一生中,絕不會再找到一個能相愛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運中,已注定了要孤獨寂寞一生。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的聲音,比緞子還溫柔的聲音。
“你幾時來的?”
一個人悄悄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
傅紅雪雖然看不見這個人,卻聽得出她的聲音。
他永遠也忘不了這聲音……
那寂寞的邊城,陰暗的窄巷,那黑暗卻是溫暖的鬥室。
她在那裏等着他,第一天晚上,他記得她第一句說的仿佛也是這句話:“你幾時來的?”
“我要讓你變成個真正的男人……”
他記着,她的手導引着他,讓他變了個真正的男人。
“……因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緞子般光滑柔軟的軀體,也忘不了奇異銷魂的一刻。
翠濃!難道是翠濃?難道是他的翠濃?
傅紅雪突然跳起來,黑暗中的人影已輕輕地将他擁抱。
她的軀體還是那麽柔軟溫暖,她的呼吸中還是帶着那種令人永難忘懷的甜香。
她在他耳畔輕語:“你是不是沒有想到我會再來?”
傅紅雪連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連呼吸都無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來日子過得很苦,可是你千萬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們大家都會覺得很失望。”
傅紅雪的手在顫抖,慢慢地伸入懷裏。
突然間,火光一閃。
黑暗的屋子裏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見了這個人,這個第一次讓他享受到的女人。
這個改變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難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濃。
是沈三娘!
火光閃動,傅紅雪的臉更蒼白,竟忍不住失聲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臉也是蒼白的,蒼白得可怕,卻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因為她想不到這裏會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轉,仿佛想用衣袖掩起臉,卻又回過頭來向傅紅雪一笑,嫣然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紅雪吃驚地看着她,過了很久,才點了點頭。
沈三娘道:“你以為是翠濃?”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甚至連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雙美麗的眼睛卻盯在他臉上緩緩道:“我知道她已經死了,也知道這打擊對你很大,我到這裏來,只因為我希望你不要為她的死太悲傷。”
她咬着嘴唇,遲疑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了兩句話:“因為你本該愛的是我,不是她!”
傅紅雪筆直地站着,蒼白的臉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嘆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還有我這麽樣一個人,所以你……”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你錯了。”
沈三娘道:“我錯了?”
傅紅雪擡起頭,看着她,眼睛裏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人,卻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這次吃驚的是她,甚至比傅紅雪剛才看見她時還吃驚。
過了很久,她才能發得出聲音:“你知道麽?你怎會知道的?難道她自己告訴了你?”
傅紅雪道:“她并沒有告訴我,我也沒有問,但是我卻能感覺到……”
他并沒有再解釋下去,因為這已不必解釋。
相愛的男女們在“相愛”時,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覺,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領會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這種道理她當然能明了。
她忽然心裏起了種很微妙的感覺,也不知為了什麽,這種感覺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過了很久,才勉強點了點頭,輕輕道:“原來你并沒有愛錯人。”
傅紅雪道:“我沒有。”
他的态度忽然變得很堅定,很沉靜,慢慢地接着道:“我愛她,只因為她就是她,我愛的就是她這麽樣一個人,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沈三娘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我明白。”
現在她的确已明白,他縱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個女人,可是他愛的還是翠濃。
愛情本就是沒有條件,永無後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馬空群,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愛他?是不是愛錯了人。
傅紅雪忽然道:“葉開呢?”
沈三娘道:“他……他沒有來。”
傅紅雪道:“你來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來告訴你,只因為我覺得你有權知道這件事。”
傅紅雪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我卻希望能将這件事永遠忘記。”
沈三娘勉強笑了笑道:“我現在已經忘了。”
傅紅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們互相凝視着,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樣。
當他們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發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別人的事一樣。
因為那時他們的肉體雖已結合,卻完全沒有感情──這種結合本就永遠不會在人們心裏留下任何痕跡的。
就在這時,傅紅雪手裏的火折子忽然熄滅。
小室中又變成一片黑暗。
雖然是同樣的黑暗,雖然是同樣的兩個人,但他們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時,傅紅雪只要一想起她發燙的胴體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燒。
現在,她雖然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卻已連碰一碰她的欲望都沒有。
他們都不再說話,因為他們都已無話可說。
然後沈三娘就聽見傅紅雪那奇特的腳步聲,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并沒有愛錯人──我愛的就是她,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葉開靜靜地聽沈三娘說完了,心裏卻還在咀嚼着這幾句話。
他自己心裏仿佛也有很多感觸,卻又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靈琳看着他,忽然笑道:“他說的這幾句話,我早就說過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輕輕道:“我說過我愛的就是你,不管你是個怎麽樣的人,我都一樣愛你。”
葉開眼睛裏卻仿佛又出現了一抹令人無法了解的痛苦和憂慮,擡起頭,凝視着東方已漸漸發白的穹蒼,忽然問道:“你不會後悔?”
丁靈琳道:“絕不會。”
葉開笑了笑,笑得卻似有些勉強,道:“假如以後我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你也不會後悔?”
丁靈琳的表情也變得很堅決,就像是傅紅雪剛才的表情一樣。
她微笑着道:“我為什麽要後悔?我愛你本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既沒有別的原因,也沒有別人逼我。”
她笑得就像是這已随着曙色來臨的光明一樣,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希望。
沈三娘看着她,想到了傅紅雪,忽然覺得他們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因為他們敢去愛,而且能愛得真誠。
她忍不住輕輕嘆息,道:“也許我這次根本就不該再見他的。”
葉開道:“可是你見了也不錯。”
沈三娘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們這次相見,讓我們都明白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問道:“什麽事?”
葉開道:“他愛翠濃,并沒有錯,因為他是真心愛她的。”
他微笑着,接着道:“這件事讓我們明白了,真心的愛,永遠不會錯的。”
愛是永遠不會錯的。
所以你只要真的愛上一個人,就盡量去愛,絕不要為了任何事而後悔退縮。只要你是真的愛,你就沒有愛錯人。
但恨呢?
“恨”是不是也永遠不會錯?
傅紅雪面對着門,看着從街上走到這小飯鋪的人,看着這小飯鋪裏的人走出去。
他忽然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種從不知目的地在哪裏的流浪尋找,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這種生活令他總覺得很疲倦,一種接近于絕望的疲倦。
但到了晚上,他又總是睡不着。
包在繡花手帕裏那張十兩的銀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這是屬于誰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卻實在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誰,只可惜這金如意打造得雖精巧,上面卻沒有一點特別的标志,他現在又必需用它去換銀子,用換來的銀子再去尋找它的主人。
若是沒有這柄金如意,現在他甚至已不知該怎麽才能生活下去。
但是他卻決心要殺死它的主人,這實在是種諷刺,世上卻偏偏時常都會有這種事發生──這就是人生。
有時人生就是個最大的諷刺。
傅紅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強控制着自己,忽然看見一個很觸目的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這人衣着很華麗,神情間充滿了自信,對他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已很滿足,對自己的未來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确是個很漂亮,很神氣的年輕人,和現在的傅紅雪,仿佛是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