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客廳和兩人的房間都和他們的公寓布置得一模一樣。牆上懸着挂鐘,壁櫃裏擺着瓷瓶,他甚至在後院看到了一片已經翻過土的花田。
希德撩開窗簾,他望見遠山上飛過幾只鷹隼。在午後的日光下一切仿佛被畫在了油布上。
別墅區坐落在薩爾帝都唯一的山區,一平米價值千金。而在崎岖的山峰開出一片平整而肥沃的花田,更要花費巨大的勞力財力。
可能比切爾特公爵的府邸還要貴一點。
希德在心裏默默地感嘆。
他的聖騎士手段太過于深不可測,縱使那維亞借着自己的身份與教皇交好,但憑他在帝都毫無根基的地位吞下這麽一座豪宅,大概連那些早在名利場摸爬打滾的主教們都得自愧弗如。
簡直不像是一頭不通人性的黑暗生物。
只不過,他能不能住進這裏仍是未知之數。
那維亞将希德的卧室安排在頂樓。從這裏望過去,可以将整座山峰的景象盡收眼底。巡邏隊将會禁止沒有居住許可的游人上山。
等到深秋時節,窗口的視角将會被漫山的花野與楓林覆蓋。
希德拉起窗簾,從塞滿抱枕的窗臺上走下來。
“少了一樣。”
那維亞:“少了什麽?”
“你明知故問,”希德輕聲嘟囔,“書架。”
他和他的室友在公寓裏堆放了許多書籍。
可是從客廳走到最高層的房間,希德都沒有看到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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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相信那維亞會比黑暗角龍更馬虎。
男人走到未生火的壁爐旁,用指節敲了敲蓋在爐上的白瓷磚,沖他揮手。
“過來。”
那維亞嗓音低沉,仿若在勸誘一只即将入套的小動物。
希德心底生出一個奇妙的猜測。
他瞧了瞧笑而不語的聖騎士,挪步過去,蹲下來,往紅磚搭成的壁爐裏小心翼翼地窺探。
黢黑一片,他什麽都看不清。
忽然,他感覺背後被猛地一推,在迷茫中一頭往壁爐裏栽倒下去。
鼻尖與爐灰即将碰觸的一剎那,壁爐在他面前碎成了宇宙裏的星光。
希德在混沌中墜落。
随即他的臉頰碰到一卷軟綿綿的絨毯。
希德被壁爐裏的塵灰嗆了幾聲。他彎腰從壁爐裏走出來,睜開眼睛。
這是二樓那維亞的房間。因為他看到牆上挂着自己放大了幾倍的相片。
經過這間卧室時,希德曾試圖勸說那維亞将這幅肖像摘下來。
不得不說,攝下這張相片的記者功底不錯,光影、角度、背景都選取得十分出色。
可是聖子殿下不想自己躺在聖騎士的床上的時候,擡頭就看到被挂在牆頭端坐在聖院之中冷冰冰的自己。
這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表裏不一的蠢蛋。
但他失敗了。
他的聖騎士聲稱喜歡看着他的相片入睡,而且假使希德會感到不适——
那維亞說,可以把他的眼睛蒙起來。
地上被鋪了絨毯,希德從三樓的魔法壁爐落下來并沒有受傷。
“假如您晚上睡不着,随時都可以到我這邊來,”那維亞玩笑的聲音來到他身後,“通過這個入口,您的女仆長和布萊克是聽不見腳步的。”
那維亞細細給希德擦拭落在鼻子上的灰塵,暗地裏睨一眼魔法壁爐。
只有阿諾德和他自己知道,壁爐被他設置了兩條通道。
一條連接着他與聖子的房間,另一條則連接星空之上阒無一人的黑暗神殿。
通往黑暗神殿需要一串咒語秘鑰。雖然那維亞已經把它忘在心底的犄角旮旯,但好在他親密的夥伴黑暗角龍阿諾德記得一清二楚。
于是,當時隔一年之久,重新步入神殿之際,那維亞看到迎面撲來一只大蜘蛛。
黑暗神太久不曾歸位。神殿失去主人的存在,已然喪失震懾群獸的威壓。
不少高階的深淵走獸嗅到此地濃郁的黑暗元素,正準備在這裏搭窩,到處布滿蛛絲與趴在牆上休假的巨蜥。
暴怒的黑暗共主當即就把不知天高地厚的黑暗物種炸成了血漿。
可是難題接踵而至。
打掃與裝飾神殿是一項費力的活。他得将自己的老家重新修飾一番,才能請聖子大人過來做客。
希德避開黑暗共主殷勤的手巾。
他能察覺出那維亞話語裏的調侃。他本打算裝作沒有聽見。
但他突然想起伶牙俐齒的黑鴿子酒館女老板。
如果有舉止輕佻的臭男人對柯特妮這樣說話,柯特妮絕對會把他按在地上一頓暴打。
他不能總是被動地讓聖騎士占據口舌之利。他才是被冠上尊稱的那一方。
希德有些懷念——去年他剛和那維亞相遇的時候,騎士還懂得矜持、進退有度,在他面前戴上紳士僞裝的面具,每逢必要的肢體接觸,那維亞的舉止也頗為尊敬……
即便如今細細一想,當時那維亞的每個眼神都虛假得令人牙酸。然而,确實是那個風度翩翩又神秘多情的室友讓他正中圈套。
曾經的那維亞會教他怎麽采摘懸在樹上的鈴铛,現在的那維亞只會想着騙他在睡覺的時候帶上鈴铛。
難怪維拉看到他與那維亞走近,會氣得七竅生煙。
希德擡頭望向天花板。帝都貴族的圖騰從四方躍居而上,在中央拼湊出喇叭花蔓的形狀,錯綜複雜的紋理令他想起光明神殿的荊棘籠。
這個形狀使他生氣,盡管希德知道這大抵是聖騎士無意為之。
希德感覺自己剛從一個籠子裏走出來,便傻乎乎地鑽進另一個籠子。
他的計劃并不是這樣的,他原來只想在門口伸出腳試探一下,就乖乖回自己的籠子裏,可是那維亞不僅将他一把推出去,還順帶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鎖死了。
火大的聖子大人打算重拾尊嚴。
希德神游天外,等到那維亞把他鼻子上的灰擦幹淨,方才溫吞吞地回應道:“——那假如,我晚上凍得厲害,往壁爐裏丢火柴,會把你的房間點着。”
“女仆長不會把危險的東西放在您的卧室,她是位穩重的長者。”
“我可以用火球術,”聖子大人眯起眼睛,用帶着點愉快的語氣,輕飄飄地說,“是你教我的。”
那維亞沉默半晌,彎起嘴角:“這邊着了火,我只能去您那邊睡。”
“我不準。女仆長的房間就在我隔壁。”
“她會習慣的。”那維亞從容不迫道,“我們的隔壁還住過伊薩克和柯特妮。”
那維亞看到希德再次閉上了嘴巴,在希德面前蹲下來,握住聖子一只腳腕。
希德踹了他一腳。
那維亞忍俊不禁,這才收了手。他走到與壁爐相鄰的牆邊,将牆簾一掀。
覆蓋整面牆壁的紅木書架在兩人面前一覽無餘。架中書籍囊括天文地理,鎏金與緞面交織的書脊仿佛貼在壁紙上的琉璃瓦。
用書籍裝飾牆壁,唯有暴發戶與真正博聞強識的學究才能夠做到。
希德很喜歡這面牆,但讨厭它出現在那維亞的房間。
希德正在心裏譴責某人肮髒的小心思,又聽到大門被打開的聲音。
采購食材的女仆長在黑暗角龍的保駕護航下順利返回。
兩人來到客廳。女仆長為他們沏了一壺紅茶,在木幾上擺好糖塊與銀勺,留給阿諾德則是一盤灑滿閃粉的小餅幹。
希德往茶裏放了兩塊方糖。
這附近的加工坊比切爾特府邸所在的街區技藝更加精湛,方糖的甜度往上翻了一倍。希德抿一口紅茶,便趁那維亞往衣帽架走的機會,偷偷将兩人的茶杯調換位置。
阿諾德把頭埋進盤子,裝作沒看見。
黑暗角龍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強。
在光明聖子之前,它眼中的大陸生物分為“會被主人一招弄死”與“會被主人兩招弄死”。
它敢說,世界上任何的智慧生物,別說碰了那維亞的茶杯,就算悄悄竊取了那維亞神殿中一滴聖池水,都會遭受慘痛的處罰。它自己也不例外。
而希德·切爾特是一類超脫二者之外的奇行種,黑暗共主寵愛他的程度令阿諾德啧啧稱奇。
阿諾德從來沒見過那維亞對待任何人如此富有耐心。
它敢打賭,就算希德把那維亞的頭一腳踢飛了,那位喜怒無常的神也只會把腦袋撿回來,若無其事地戴回脖子上。
那維亞往希德身上扔了條披風。
希德:“現在是夏天。”
阿諾德從喉嚨裏發出怪叫。那維亞瞥它一眼,這只慫包立馬熄了聲。
他道:“我們去切爾特公爵那兒轉一轉。您從切爾特的府邸裏搬出來,得把行李也帶上。”
希德心頭一跳。
放在以往,他做夢都想從那個鬼地方搬出去。
可他知道,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公爵與夫人不會允許,神使不會允許,他的父主更不會。
他低頭看阿諾德的頭角,輕輕地問:“你怎麽突然想起這個?”
“我很早就希望把您從那裏接出來。這是我向教皇陛下提出的請示。他已經批準了,您大可放心。”那維亞低語道,“您從此與切爾特了無瓜葛。要是您喜歡,可以把姓氏改過來——”
他說到這裏,突然止了音。
這顯然不對。希德當然不能改姓奧爾德。
那維亞是黑暗神名字,也是他的姓氏,那麽希德·切爾特以後應該叫作希德·那維亞才對。聽起來便是多麽優雅、美麗且順耳的姓名。
黑暗神從此有了位随他姓的夫人。
這是屬于他的夫人,怎麽能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類男爵的姓。
希德沒有發覺那維亞的心思,或者說,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那維亞事先與切爾特的管家預約了行程。
等到兩人乘上馬車趕到府邸,唯有夫人與她的仆役在門口迎接。
令聖子大人略有失望的是,聽聞那維亞要來取走自己的行李,夫人只是客氣地點了點頭,讓管家帶路,就連象征性的勸說與挽留都沒有。
希德早已對切爾特一家不抱奢望,自然也沒有失落。他只是奇怪,切爾特夫人明明是家族中最不好對付的角色,但此時的夫人卻善良得宛如教堂中的聖母。
這實在令他措手不及。
管家将房門打開,希德搶先跑了進去,反身推門,企圖将他的騎士堵在外邊。
那維亞當然不會如他所願,用腳抵住門縫。
“我進來就足夠了。”希德吃力地抵抗着,他的雙腳在擦得過分幹淨的地板上慢慢往後滑,“你在外面等着,我會很快就整理好。”
聖子大人也是在登上馬車時,才恍然大悟。
他終于發現了那維亞的小算盤。
希德從小不受家人的待見,這導致他性格內向,只會把心思留存在紙面上。
所以他喜歡寫日記,也喜歡蠟筆畫。
而切爾特家的卧室裏,還留存着他從小到大一整沓滿滿當當的黑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