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莎拉笑道:“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幫忙。最近恰巧是神廟的齋戒節,祭司大人結束禱告後,我可以将她們請到王宮來,與您見個面。到時候您若是有什麽事,都可以問一問她們。”
她頓了會兒,提高一個音調,詢問道:“最近神廟前的銀杏上懸得最多的便是求問情愛的挂牌。莫非男爵大人心有所屬?”
莎拉原本只覺得宴會無聊,出聲打個趣而已。
但她驚恐地發現,這名深不可測的勇者只是笑了笑,并沒有否認。
……人類勇者英俊強大,且頗受教皇的青睐,如今還是黃金單身漢,這個消息早已随着光明聖院信徒的步履傳遍了大陸。但他有心上人的情報從宴席上洩露出去後,他們的國度得碎掉成千上萬的少女芳心了。
公主殿下在心裏啧了幾聲。還好她性取向比較不正常。
誰讓艾維爾王室盛産奇葩。
莎拉下午的日程排得很滿。她囑咐托妥斯務必替她照顧好客人,就與兩人告罪,先行離去。
管事提議讓卡尼亞斯先将行李放在王宮的客房,再四處走走消食。
托妥斯讓女仆帶上兩人的大衣。卡尼亞斯在門口等了半天,光明聖子仍舊沒跟上去。
希德仿佛與這張柔軟舒服的椅子粘在了一起。
希德沖他揮揮手,好像召喚自己家的小狗。
卡尼亞斯走到他跟前,蹲下來。希德附在他耳邊:“我走不動。”
然後,希德旁若無人地向他伸出手。
這一幕驚呆了在場除卡尼亞斯以外的所有人。
矮人女仆差點打翻了托盤。雖然勇者的堂弟瞧起來軟軟的,手感似乎也不錯,但在矮人的國度,禮儀尊卑向來被視作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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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莎拉的堂弟表弟伸手讓她抱,那位笑面虎公主早就一頓鞭子抽了上去。
卡尼亞斯則陷入了沉思。
他以為聖子大人又在犯迷糊。
卡尼亞斯能想象得到,希德在清醒後将如何以冷靜的眼光看待這個命令。上次在天空競技場,都要他拿傳送卷軸,以防別人看到他被自己抱着走。
可現在卡尼亞斯手頭上沒有那種東西。
他說:“站起來,很短的路。”
希德睜着迷蒙的眼睛瞧他:“我的腿使不上力。”
卡尼亞斯這才察覺到不對勁。
聖子沒必要欺騙他——或者說,腦子昏昏沉沉的希德連怎樣欺騙他的頭腦都沒有。
“怎麽使不上力了?”他輕聲問,“您的腿不是已經痊愈了?”
希德迷糊地反駁他:“誰說好了?還不是因為你——”
卡尼亞斯心頭微跳。
他擡起希德的下颚,指尖一亮,一道昏睡咒語被刻入希德的腦海。
眼下四周都是矮人國的耳目,聖子大人想要把秘密透露他,也得換個場合。
卡尼亞斯将熟睡的希德抱入客房裏,在他額上一點,将咒語解開。
聖子大人卻在床上翻了個身,把被子掖上,拿後腦勺對着卡尼亞斯,真的準備開始睡覺。
卡尼亞斯手指一僵。
他把被單從希德身下扯出。床上的熊正迷糊地把腦袋埋進枕頭裏,忽然被一股抽力打了個轉,刺目的陽光再次打入他的眼睑。
蠻不講理的聖子睜開眼睛。
希德望向卡尼亞斯,他的眼神的困倦而惱怒,如同一瓶即将沸騰的牛奶。
他操縱着一只元素精靈,往卡尼亞斯臉上踹了一腳。卡尼亞斯将它扔出窗外。
“等一會兒,不會太久。”卡尼亞斯輕語着,按住他的額頭,“您方才想說什麽——因為我?”
希德看了看他:“我忘記了。”
卡尼亞斯:“你如果想說謊,得先裝作一副回憶的樣子,然後再充滿歉意地對我說,‘對不起,我忘記了’。”
希德哼的一聲扭過腦袋,不理他。
卡尼亞斯卻反而更想知道了。他的眼中浮起血玫瑰的印刻。
“為什麽不告訴卡尼亞斯?”他用極其低沉的聲音在希德耳邊緩緩地問着,“他哪裏得罪您了?”
他在話裏加了些誘導性的魔咒,用來對付毫無戒備的聖子恰到好處。
“不能和卡尼亞斯說,會把他卷進來。”希德抱住枕頭,将自己蜷成一團,“沒必要……”
這句話顯然沒有說完。卡尼亞斯聽到了清淺的呼吸。
聖子大人又睡過去了。
卡尼亞斯沒有叫醒希德。
他将希德從床上推起來,替他把面具剝下來,換上從公寓帶過來的睡袍。
夢中的聖子似乎很滿意舒适柔軟的貼身衣料,往他掌心上蹭了蹭。
卡尼亞斯已經得到足夠多的消息,希德大概自己不知道,縱使他隐瞞秘密的方法多麽巧妙,他也會在不知不覺中自己把秘密暴露出來。
卡尼亞斯幫希德把被子撚好。他聽到托妥斯敲響了房門。
神廟的女祭司已經到達王宮。
卡尼亞斯在房間四周設下了法陣,确保聖子不會在睡夢中途被矮人偷走。
在這個人魚公主都能失竊的國度,他可不放心把自家的寶藏托付給外人看管。
……
離開的卡尼亞斯沒有注意到聖子脊背上不安的冷汗。
希德又做了那個夢。
在十幾年前的夜晚,神使在他眼前降臨。
其實現在看來,令他無法行走的痛苦并非不能忍受。縱使是生活上有所不便,但多年的适應已經讓他說服了自己,讓他以為自己就是從出生起就患有腿疾。
他對那一晚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失去行走的能力,而是神使将在他膝蓋上刻下詛咒的時間無限制地延長了。
短短幾分鐘就能完成的詛咒,黑暗神使延長到了七個小時。
每一秒,他都身處地獄。他甚至祈求神使把他殺了,這樣他就不用受那樣的苦。
但這注定只是他的奢望。
在成年禮之前,他不能死。
在煉獄裏,他聽到的唯一一句話就是——
“你惹怒了父主。”
他在痛苦中迷茫地想着這個問題。
自己是怎麽惹怒父主的?神使又是怎麽知道的?他甚至沒有見過父主的面。
……不,不對,他應該是見過的。
否則,在去年初春的晨禱上,他也不會看到那個男人的第一眼就如此驚懼。
他必須是做了什麽使父主不高興的事情。
可是那麽遠的事,他想不起來了。
希德試過在詢問黑暗神使,然而那時神使已經離開。
起初,他的眼前只是漆黑;而後,他漸漸出現了幻覺。
黑曜石的殿堂,雕花的琉璃窗,冰冷的月光,以及一個高大的、漆黑的影子。
接着,那人慢慢轉過頭來,希德下意識吐出一個名字——
……
那維亞。
希德清醒過來後,已經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他掙開眼睛的第一眼,就去尋找卡尼亞斯的身影。
希德看見卡尼亞斯站在窗口,沖上去抱住他的聖騎士。
卡尼亞斯發現希德在發抖。
他回擁住聖子,安撫地拍打少年的背:“做噩夢了?”
希德默不作聲,輕輕點頭。
卡尼亞斯将少年淩亂的額發捋到一邊。希德突然踮了踮腳,咬住他的手指。
卡尼亞斯是被希德第二次猝不及防地偷襲得手。不過希德這次沒下狠手,他就靜靜地等着聖子洩完憤,然後自己把嘴張開。
“為什麽給我灌酒?”希德悶聲問。
卡尼亞斯察覺到聖子的聲音裏夾雜着很傷心的情緒。
真的生氣了?
卡尼亞斯想着,在他額頭淺淺地一親。
“以後我不會做這種事了。”
希德沉默片刻,嗯了一聲,把通紅的眼睛埋進卡尼亞斯懷裏。
如果卡尼亞斯不灌醉他,他也不會做那種夢。
這些天的安逸把他寵壞了,他都已經忘記自己是個朝不保夕的人。
他嘗試過逃跑。
可是他試過很多次,最終都以失敗告終。
有一回他成功躲過切爾特的眼線,乘上裝滿納豆的貨車離開了帝都。
那輛馬車到來的契機與目的地都是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收集到的情報。他先前甚至還裝成高燒不退,為自己争取更多的時間。
只要他那次能夠不被發現,絕對可以逃出生天。可他甚至已經跟着馬車逃到帝國之外了,在某天夜裏,黑暗公會的爪牙還是抓住了他。
從那以後,希德才知道,早在他被帶往切爾特莊園以前,黑暗神使就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只要那個印記存在,黑暗公會就能一直找到他,把他帶回去,關起來。
卡尼亞斯一邊安慰希德,一邊思索昨天祭司告訴他的線索。
矮人祭司的話語使他的猜想組成了一幅完整的拼圖,使得那個猜想的可能性提到了最大。
“我等無法為您解釋整首詩的含義。它所包含的信息是我們至今所見最為致命的。若我等強行解開,也許會招致極端可怖的天災,”女祭司這樣說道,“但我等可以解答其中的一小部分。身披鱗甲的仆從,據我們的推測,所指大概是黑暗神的坐騎——黑暗角龍阿諾德。”
女祭司說話的時候,眼底藏着恐懼。
“請放心,我等不會将與您的談話公之于衆,在長公主面前,我們也會保持沉默。”
卡尼亞斯知道她們的恐懼源于何處。
就連卡尼亞斯自己也不無法将推測告訴希德。
他不敢。
卡尼亞斯已經稍微明白了一點,有關聖子大人為何會固執地将他認為是卡尼亞斯·奧爾德本人,甚至在他将那麽多的不對勁暴露出來以後,希德仍舊那樣堅定地以為。
假如是僞裝成人類的黑暗生物,還是可以忍受的範疇;但假如是僞裝成人類、以玩弄他的心思、感情與人生為樂的毫無人性的神只——
那是誰都受不了的。